郭士伊,劉文強,趙衛東
(中國電子信息產業發展研究院,北京 100846)
在工業化進程中,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變化具有相似規律:隨著經濟增長,農業占比不斷下降,工業占比先上升后下降,服務業占比不斷上升 [1];碳排放變化也有類似規律:隨著經濟增長,碳排放水平首先快速增長,然后進入峰值平臺期,進而開始下降。碳排放隨著經濟增長呈現的這種倒U型變化即為環境庫茨涅茲曲線,引導和推動了發達國家的綠色轉型實踐。20世紀70年代能源危機發生后,發達國家出于能源安全、環境保護的需要,不斷調整產業結構、積極開展節能減排、大力發展綠色技術,基本實現經濟發展與碳排放“脫鉤”,在保持經濟增長的同時不斷降低碳排放水平 [2]。
2020年,我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超過14萬億美元(世界第二位),碳排放量達到1×1010t(世界第一位)。從經濟增長和碳排放的關系看,我國碳排放還沒有達峰,經濟增長與碳排放尚未“脫鉤”,未來數年碳排放總量仍將隨著經濟增長而進一步增加。與主要發達國家相比存在的差異性,反映了我國在發展階段、發展質量方面的滯后,主要原因是產業結構存在明顯不同。長期以來,煤炭、石油、天然氣等化石能源占我國一次能源消費的85%;產業結構的重化工業特征顯著,工業能源消費的碳排放占全國能源消費碳排放的65%,鋼鐵、建材、石油化工、有色、電力等高耗能行業的能源消費占據了工業能源消費的75%。我國提出了2030 年前實現碳達峰目標、2060年前實現碳中和愿景,要如期實現兩大任務,必須深度調整產業結構,建立現代綠色低碳產業體系。
產業結構問題較為復雜,不僅涉及三次產業占比、行業結構變化、產品結構優化,還包括產業空間布局、區域協調發展;產業之間相互依賴、“牽一發動全身”,若不審慎處理可能會對經濟社會的正常運行造成不利影響 [3]。研究先發國家調整產業結構降低碳排放強度(“調結構降強度”)的經驗做法,對我國科學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具有參考價值。本文依托中國工程院咨詢項目,以世界主要國家為研究對象,圍繞碳排放總量、人均碳排放、碳排放強度、產業結構4個變量(文中所用碳排放數據源自BP世界能源統計,GDP、人口數據來自世界銀行,強度計算按2005年不變價計算),總結“調結構降強度”的國際經驗,結合國情背景研判調整產業結構面臨的問題并針對性提出對策建議,以期為后續的碳達峰、碳中和實踐提供基礎參考。
一個國家的碳排放總量是衡量這個國家碳排放總體規模和水平的指標,與這個國家的工業化、城鎮化進程緊密相關。比較不同國家碳排放總量的變化趨勢可以發現,從發達國家到發展中國家都存在依次達峰的特征,這與工業化從發達國家向發展中國家傳播并擴散有關,反映了不同國家經濟發展的階段及質量。本文選取英國、法國、德國、美國、加拿大、日本、韓國7個主要發達國家作為研究對象,還選取中國、印度兩個主要發展中國家參與對比分析。這9個國家的GDP均進入世界前十位,2020年GDP總量合計占世界的65.8%,碳排放總量之和占世界的61.3%。
自1965年以來,發達國家的碳排放量基本達到峰值,而發展中國家的碳排放量仍在增長(見圖 1);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將相繼實現碳達峰:從英國開始,經過法國、德國、美國、加拿大、日本、韓國,再到中國、印度,不同國家碳排放峰值出現的時間依次延后。歐洲的英國、法國、德國等早在20 世紀80年代前就達到峰值,北美洲的美國、加拿大在2010年前后達到峰值,兩者相差約30年;亞洲的日本、韓國等在2020年前達到峰值,較歐美有所滯后。相比之下,發展中國家的碳排放仍在增長,如中國將要跨過快速增長階段轉向平臺期(2030年前達峰),印度的碳排放仍處于快速增長階段(達峰時間晚于中國)。世界碳排放依次達峰模式的出現,主要原因有以下兩方面。

圖1 主要國家碳排放的時間歷程(1965—2020年)
一是產業結構變化導致碳排放存在階段性變化,這種分階段的變化表現為“增長期-峰值期-下降期”過程;前者是原因,取決于經濟發展的內在規律;后者是結果,歸因于產業結構的先行調整。可以認為,碳排放達峰是由經濟發展的內在規律決定的。以日本為例 [4~12],20世紀60年代之前經濟發展經歷了戰后恢復期,紡織業占據主導地位,相應碳排放增速較緩;20世紀60年代之后,鋼鐵、汽車成為主導產業,在主動控制紡織業規模并對外產業轉移之后,實現產業結構調整,導致煤炭、石油等化石能源消費和碳排放快速增長;20世紀70 年代之后隨著能源危機的出現,出于能源安全、環境保護的需要,著力推動經濟綠色轉型,將低消耗、高附加值的機械制造業、電子信息產業作為經濟發展的主導產業,通過產業轉移、節能減排、鋼鐵行業實施合理化計劃等措施來持續調整產業結構,推動化石能源消費、碳排放量轉入峰值平臺期。
二是全球工業化進程的“雁陣模式” [9]引導不同國家碳排放依次達到峰值。全球工業化進程極不平衡,在一些發達國家進入后工業化時代的同時,一些發展中國家仍然處于農業時代而并沒有完成工業化,重要原因就是工業化始終沿著特定路徑傳播而不是在全球同步進行。工業化的傳播擴散路徑從英國開始,然后蔓延到法國,德國、俄國、美國、日本,之后是東南亞、韓國、中國、印度等國家和地區,至今這一進程仍在進行之中。與之對應,不同國家的碳排放達峰也沿著特定的路徑依次實現。
從主要國家1965—2020年人均碳排放的變化情況(見圖2,藍色線、綠色線在紅色線上面,其中韓國是新晉發達國家)來看,美國、加拿大位于15 t CO2的水平,英國、法國、德國、日本為7~15 t CO2;中國從0.68 t CO2增加到約7 t CO2;印度緩慢增加至1 t CO2。從人均碳排放峰值看,美國處于最高水平(1973 年的22.5 t CO2),約是2020年中國人均碳排放水平的3倍。在2030年前碳排放實現達峰的目標,“十四五”“十五五”時期推進低碳發展力度持續加大,都決定了未來我國碳排放水平不會超過10 t CO2/人 [13]。合理預計,我國人均碳排放峰值水平有可能在2030年前達到9 t CO2(相應的碳排放峰值水平達到1.3×1010t CO2),隨后開始進入下降通道。這一水平與日本、法國較為接近。整體來看,目前發展中國家人均碳排放水平普遍低于發達國家,隨著氣候變化形勢日益嚴峻、《巴黎協定》的推進實施,未來發展中國家人均碳排放峰值水平超越發達國家的可能性較小。
從區域看,人均碳排放水平表現出了較大的差異性。英國、法國、德國等歐洲國家的人均碳排放水平進入了深度下降階段;在半個世紀內,英國從13 t CO2/人的峰值水平下降到2020年的4.7 t CO2/人,法國從9.8 t CO2/人下降到2020年的3.7 t CO2/人,德國從14.1 t CO2/人下降到2020 年的7.2 t CO2/人。北美洲國家的人均碳排放進入了下降階段,美國從1973年的22.5 t CO2/人下降到2020年的13.4 t CO2/人,加拿大從1977年的18.3 t CO2/人下降到2020年的13.5 t CO2/人。亞洲國家的人均碳排放水平出現分化,但整體仍呈現上升趨勢;日本從1973年的9.2 t CO2/人下降到2020 年的8.1 t CO2/人,韓國從2018年的峰值水平12.5 t CO2/人下降至2020年的11.1 t CO2/人,中國、印度的人均碳排放仍在上升。導致上述現象的重要原因是數十年來歐洲、北美洲、亞洲區域的產業結構調整,尤其是亞洲正在逐步替代歐洲、北美洲成為世界最大的制造業中心。
不同的發達國家具有不同的能源資源、支柱產業、居民消費特征,美國、加拿大(“美加模式”,見圖2中的藍色線)人均碳排放水平是以歐洲國家、日本(“歐日模式”,見圖2中的綠色線)的2倍,導致這種差異的原因有三方面。一是能源資源稟賦不同,美國、加拿大擁有豐富的能源資源,而英國、法國、德國、日本的能源供給高度依賴國際市場;20世紀70年代以來,因能源安全、節能環保的需要,資源節約型國家注重綠色轉型,顯著提高能源使用效率。二是居民生活方式不同,美國人口占世界的5%,而耗油量占世界的25%;美國的居民生活方式導致家庭碳排放總量顯著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如家庭洗完衣服后主要采用干衣機烘干(消耗電力),平均每戶汽車擁有數超過1輛(消耗石油)。三是可再生能源使用的不同,歐洲國家普遍重視發展可再生能源,如法國的核電、德國的光伏、挪威的水電、丹麥的風電;通過持續提高可再生能源的占比,更快實現了能源與碳排放“脫鉤” [14]。

圖2 主要國家人均碳排放量的變化情況(1965—2020年)
碳排放強度指單位經濟增加值的CO2排放,是衡量經濟發展質量水平的重要指標。從碳排放強度指標看,發達國家的發展質量普遍高于發展中國家。引導碳排放強度下降主要有三大因素:技術進步引起的能源資源利用效率提高,增加可再生能源使用比例以減少化石能源消耗,產業結構轉型升級。本研究重點關注產業結構與碳排放強度的關系。
主要國家的碳排放強度呈現下降趨勢(見圖 3)。例如,英國從1965年的8.0 t CO2/萬美元下降到2020年的1.2 t CO2/萬美元(降幅為85%);法國從1965年的4.2 t CO2/萬美元下降到2020年的0.9 t CO2/萬美元(降幅為78%);美國從1965年的8.5 t CO2/萬美元下降到2020年的2.5 t CO2/萬美元(降幅為70%);中國從1965年的36.4 t CO2/萬美元下降到2020年的8.4 t CO2/萬美元(降幅為77%)。按照2020年的數據,我國碳排放強度仍明顯高于發達國家;每創造萬美元GDP,我國排放的CO2分別是法國、英國、德國、日本的的9倍、7倍、5倍、5倍。碳排放強度也存在峰值,一般出現在工業化前期、人均GDP水平較低階段(如圖3中的印度);達到峰值以后進入漫長的持續下降階段,越到后期下降的難度越大,需要在節能減排、技術進步、產業結構轉型升級等諸多方面協同發力。

圖3 主要國家碳排放強度的變化趨勢(1965—2020年)
按照定義并進行推導,碳排放強度也可視為人均碳排放與人均GDP的比值。為此,碳排放強度下降需要降低人均碳排放水平或提高人均GDP;如果能夠在提高人均GDP的同時還能不斷降低人均碳排放水平,那么碳排放強度將會快速下降。這樣的經濟發展階段就是經濟增長與碳排放的“脫鉤”階段,相應增長方式依賴所形成的特定產業結構。
由圖4可知,在英國、法國、德國、美國、加拿大、日本,隨著人均GDP的提高,人均碳排放水平持續降低,實現了經濟增長與碳排放“脫鉤”,即具有“脫鉤型”產業結構;而在韓國、中國、印度,人均碳排放水平隨著人均GDP增長而上升,表明經濟增長同碳排放尚未完全實現“脫鉤”。是否“脫鉤”是經濟發展在碳排放達峰后能否深度脫碳的關鍵,依賴“脫鉤型”產業結構的形成。比較不同國家的經濟增長模式可以發現,采取“調結構降強度”尤為重要;“脫鉤型”產業結構既能推動經濟增長,也為降低碳排放提供了可行性,既不以犧牲經濟增長來降低碳排放,也不以犧牲環境為代價來增長經濟。近期,受包括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在內的多方面因素影響,我國出現了“煤價急漲”“拉閘限電”等情況,對經濟社會的正常運轉造成不利影響。究其原因,現有偏“重”的產業結構、偏化石能源的能源結構共同決定了整體經濟增長與碳排放尚未實現“脫鉤”。對于這種情況,經濟增長與碳減排之間存在較大張力,如不能系統全面并統籌協調推進碳達峰、碳中和行動計劃,而是采取“一刀切”的政策舉措,必然進一步放大這種張力,進而干擾經濟社會的穩定運行。

圖4 主要國家人均碳排放與人均GDP的變化關系
發達國家普遍進入了經濟增長與碳排放“脫鉤”的發展階段,表現為隨著經濟增長,碳排放總量逐步減少;發展中國家仍處于經濟增長與碳排放未“脫鉤”的發展階段。出現這一狀況的原因在于,發達國家生產單位經濟增加值的碳排放量遠低于發展中國家?;诎l達國家人均碳排放水平普遍高于發展中國家的前提,發達國家碳排放強度低的主要原因是其生產率(即人均GDP水平)遠高于發展中國家。影響生產率的關鍵因素是經濟體系的技術水平,主要通過產業結構表現出來??梢哉J為,發達國家碳排放強度持續下降的深層原因在于,通過產業結構調整來顯著提升生產率水平,進而將碳排放強度維持在較低的水平,以此實現經濟增長與碳排放的“脫鉤”。
產業結構包括三次產業結構(農業、工業、服務業之間的比例關系)、產業內部的行業結構(如高耗能行業占工業經濟的比重)、產品結構(如鋼鐵行業長材與板材的比例關系,電力行業火電與水電的比例關系)、產業空間布局等。為突出重點,本文聚焦美國三次產業結構、行業結構、產品結構的變化對碳排放的影響,分析相應產業結構與碳排放強度變化的歷程。
1. 調整三次產業結構
1965—2020年,美國基本實現了從工業時代向后工業時代的跨越,低消耗、低排放的服務業在經濟活動中占據了主導地位,而高消耗、高排放的制造業占比持續下降(見圖5);農業占比從3%下降到0.8%,工業占比從33.9%降低到17.7%(其中制造業的對應占比從25.8%下降到10.9%),服務業占比從63.2%提高到81.6%。與此同時,碳排放強度從8.4 t CO2/萬美元下降到2.5 t CO2/萬美元,人均碳排放從峰值的22.4 t CO2下降到13.5 t CO2,基本實現了產業結構的綠色轉型 [15~22]。服務業占比的持續上升、工業占比的持續下降,是推動美國碳排放強度下降的主要原因。

圖 5 美國三次產業結構、碳排放強度、人均碳排放量的變化趨勢(1965—2020年)
2. 調整行業結構
高耗能行業是產業結構影響碳排放的關鍵行業。美國的高耗能行業占比有保有壓,長期穩定在20%左右;其中的三大高耗能行業(維持國計民生的電力等公用事業、石油與煤炭產品、化學產品)的GDP比重長期保持在2.5%的水平。也要注意到,在金屬、非金屬材料領域,美國不斷降低鋼鐵、有色金屬、建材行業的占比,如非金屬礦物產品、初級金屬產品的GDP比重從2.5%(1978年)持續下降到0.6%(2020年),這與美國的產業鏈格局有關。20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德國的鋼鐵制造業迅猛崛起,加之對鋼材需求較大的建筑業、制造業在美國逐漸衰落,共同導致美國鋼鐵行業的競爭優勢減弱、產能總量降低。對應地,美國集中發展汽車、航空航天、生物技術、電子信息等高附加值、低消耗的高端制造業。
3. 調整產品結構
以低能耗、低排放產品替代高能耗、高排放產品,通過產品結構優化降低能源消耗和碳排放是美國產業結構調整的另一途徑。以鋼鐵行業為例,短流程電爐鋼相比長流程高爐鋼可大幅降低能源消費和碳排放,1970年短流程電爐鋼產量占粗鋼總產量的20%,這一比例2000年提高到50%、2017年提高到68%。這是因為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能源危機促使積極開展節能減排工作,加之同期的城鎮化率達到73.9%,基本完成的城鎮化進程提高了鋼材保有量并提供了廢鋼原料。
4.實施產業轉移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美國建立了比較完整的工業體系,隨后通過扶持德國、日本的經濟發展,開始了面向全球范圍、長期持續的產業轉移過程。轉移的產業順序是從紡織業開始,逐步拓展到鋼鐵、機械制品、電子制品等行業;轉移的對象國家和地區先有后德國、日本、韓國、中國臺灣、東南亞、中國大陸等。20世紀90年代以后,國際形勢的變化為美國構建全球生產網絡、發展全球統一市場創造了便利條件。
5. 發展電子信息產業
信息技術帶動的電子信息產業成為數十年來美國產業結構調整的重要力量,隨著軍用電子信息技術拓展應用到民用領域,電子信息服務業占GDP的比重持續上升(1950—2020年,從2.8%上升到5.5%)。電子信息產業的快速發展與美國等發達國家主導的經濟全球化過程“同行”,不僅帶動了金融、物流、信息服務等生產性服務業的大發展,還通過自動化、信息化、數據化、網絡化為諸多行業的升級轉型提供了關鍵支撐和使能技術。
1. 發展新興產業、加大科技創新可引導產業結構調整
發達國家高度重視科技創新、新興產業的引導作用,突出比較優勢差異,產業分工有所側重。例如,美國注重發展電子信息、航空航天、生物技術等產業,日本強調汽車制造、電子信息、新材料產業的發展,德國將機械、化工等產業視為重點,法國積極發展航空、核能等產業。生產性服務業在產業結構調整、產業升級過程中發揮著關鍵作用。隨著發達國家進行產業轉移,發展中國家的研發、物流、金融、商務等生產服務業持續壯大,既降低了自身碳排放,又推動了自主產業的轉型升級 [23]。
2. 優化產品結構是產業結構調整的有效舉措
發達國家在降低碳排放強度的過程中普遍進行產品結構優化以提升行業競爭力,因與各國的比較優勢有關而沒有統一模式。例如,美國大幅削減了鋼鐵、建材、有色金屬等產能,仍大量保有石油、化工類產品的產能;在鋼鐵行業內部,大部分工藝采用以廢鋼為原料的短流程電爐鋼,顯著降低了行業能耗水平。不同于美國,日本仍然擁有大量的鋼鐵產能,但產品主要是汽車等高端產品所用的板材,而建筑用長材較少;鋼鐵產能與本國下游的汽車、工程機械等產品形成了完整的產業鏈。
3. 產業轉移是調整產業結構的重要途徑
發達國家普遍通過對外轉移高耗能、高排放的工業和制造業來降低碳排放強度。這一過程主要發生在1947—2008年 [23~25],其間世界經濟發展格局由發達國家主導;尤其在冷戰結束后,歐美國家扎實的工業基礎、美國主導的全球地緣政治格局、信息技術引領的科技產業創新浪潮、剛剛萌發的全球氣候治理體系等因素,都十分有利于對外轉移高耗能、高排放行業,兼顧經濟安全保障和碳排放強度降低。
4. 電子信息產業帶動關聯產業升級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發展起來的電子信息產業,戰后隨著戰略對抗需求而進一步發展,通過軍民功能結合逐漸形成產業鏈。隨后受計算機、互聯網技術的驅動,發達國家的電子信息產業迅猛發展,不僅自身的發展直接優化了整個產業結構,還通過電子信息產品支持了其他行業的升級改造,有力促進了產業結構優化調整。例如,數十年來電子信息產業帶動了美國服務業尤其是生產性服務業的快速發展,成為打造全球統一市場、占據價值鏈高端位置的關鍵依托;互聯網技術、“信息高速公路”建設,促進了交通、金融、娛樂等生產性和生活性服務業的長足發展。
5. 降低制造業占比是產業結構調整的“雙刃劍”
以美國、英國為代表,發達國家經歷了制造業長期且持續的下降過程(有效促進了服務業發展),但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普遍意識到制造業是經濟發展的根基、產業創新的源頭,因而紛紛提出“再工業化”戰略 [26~29]。相關國家十多年的“再工業化”過程證實,制造業一旦流失,恢復起來異常艱難;制造業流失在短期內有效降低了碳排放強度,但從長期看侵蝕了一國經濟的發展潛力,不利于經濟高質量、可持續、自主性發展。
1. 工業化、城鎮化進程尚未完成
從需求角度看,主要發達國家在碳排放達峰時的人均GDP大都超過2萬美元甚至3萬美元,同時城市化水平超過70%;如美國在碳達峰時(2007 年)的人均GDP為5萬美元,城市化率為81.4%。2020年,我國人均GDP約為1萬美元,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63.9%;到2030年前實現碳達峰時,我國人均GDP可能不到2萬美元,城鎮化率約為74%??梢园l現,我國工業化、城鎮化的成熟度較低,再加上較大的人口規模,決定了碳達峰、碳中和過程中的高耗能產品(如鋼鐵、水泥)需求將大于發達國家,人均收入水平會小于發達國家。這種發展階段的制約會增大產業結構調整的難度。
從生產角度看,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我國制造業占GDP的比重從32.12%下降到2020年的26.18%,制造業占比的快速下降不利于實現制造強國戰略、鞏固實體經濟發展根基。盡管發達國家制造業占比因產業轉移而不斷降低,同步伴隨著碳排放強度的下降,成為“調結構降強度”的有益經驗,然而鑒于我國國情,要穩定制造業占比、筑牢實體經濟根基、走制造強國之路,就要在確保制造業占比穩定、工業體系完整度不被破壞的情況下開拓新的工業化道路。相關差異性導致我國“調結構降強度”的難度會大于發達國家。
2. 高耗能行業規模總量大、能源消耗占比高
我國高耗能行業占工業增加值的比重約為30%,同時高耗能行業占工業能耗的比重約在70%,工業內部產業結構的不平衡直接導致較高的碳排放強度。受技術水平限制,在我國生產的主要產品中,單位產品碳排放強度大的產品,其總量、占比均大于發達國家,而且這些產品仍是當前我國多數地區經濟發展的支柱性、主導性產品。在發展路徑技術水平受限的條件下,要大規模地降低高耗能行業的產能產量、大幅度地提升高附加值產品的產能產量,仍存在較多制約因素,也就成為產業結構調整的難點。
3. 區域發展不平衡現象較為突出
改革開放以來,我國逐步形成了資源能源主要在中西部地區、市場主要在東部地區的發展格局,由此產生了較為突出的西部和東部地區、北方和南方之間的發展不平衡現象。尤其是中西部地區的發展階段明顯滯后、人均GDP水平不高,碳排放強度大約是東部地區的4倍,相應碳排放達峰的挑戰也更大。從資源稟賦看,西部地區和北方擁有豐富的“風、光、水”等可再生資源,為碳達峰、碳中和目標下實現能源轉型,推動東部向西部、南方向北方的產業轉移,解決區域發展不平衡并縮小區域貧富差距帶來了新的機遇。也要注意到,西部地區和北方水資源缺乏、生態環境承載力弱,仍然制約產業的發展與調整;從深層、底層著手,逐步改善西部地區和北方的生態環境,為提升產業的環境承載力拓展空間,進而優化人口、資源、產業的整體布局,降低國土空間利用的碳排放,仍是后續產業結構調整的重點。
4. 科技創新基礎有待加強
科技水平是支撐產業結構調整的關鍵基礎,實現碳達峰、碳中和目標對科技創新提出新的更高要求。我國現有大量的綠色低碳技術,主要源自發達國家的引進和借鑒,相比之下自主創新與應用的能力較為薄弱;支撐碳達峰、碳中和的綠色科技在基礎研發、示范推廣、標準體系等方面還存在系統性不足。當前,我國數字經濟發展取得較大成績,但相比發達國家根基還不夠扎實,如芯片、操作系統、行業軟件等許多信息技術的基礎要素還較多依賴進口;利用數字經濟“調結構降強度”的產業根基不扎實,產業風險有待化解。
1. 積極發展基于科技創新的新興產業
鼓勵科技創新、發展新興產業是發達國家產業結構調整的成功經驗。科技創新是當前我國經濟發展的短板,強化基礎和應用創新能力,壯大新能源、新能源汽車、新材料、節能環保等新興產業,更好發揮其在結構調整中的引導與示范作用,為降低碳排放強度創造直接條件。合理借鑒發達國家經驗做法,通過國家創新體系建設來積極推動新興產業發展,為產業結構優化調整進而實現遠期的碳中和目標提供重要基礎和動力。
2. 充分發揮數字經濟在產業結構調整中的潛力
著力發展信息產業,以此帶動國民經濟產業結構的整體優化升級,這一經驗在美國尤為突出。我國應加快推進以云計算、大數據、物聯網、人工智能、第五代移動通信、虛擬現實、數字孿生為代表的新一代數字技術,與農業、工業、服務業進行深度融合;通過發展新技術、新產業、新業態、新模式,改變相對傳統的生產方式和管理模式,促進供需精準匹配,技術性支持“調結構降強度”。
3. 統籌協調國內外產業轉移,優化產業空間布局
通過產業轉移來調整產業結構,是發達國家“調結構降強度”的成功經驗。我國鋼鐵、建材等重化工業的產能規模巨大,在沒有顛覆性技術出現的情況下,保持如此體量的重化工業難以實現碳中和目標。在確保制造業占比穩定和產業鏈供應鏈安全的前提下,應控制高耗能產業的本土盲目擴張,適當進行面向國際的產業轉移并踐行綠色環保責任,有利于統籌國內國際產業布局,積極打造新發展格局,支持實現碳中和目標。
4. 堅決防止“制造業空心化”
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調整普遍存在制造業占比下降、“去工業化”“產業空心化”等問題,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以后相關弊端得到深刻認識并經由“再工業化”戰略予以修正。我國的工業化進程發育時間短、發育不充分,工業化成熟度有所不足,相較早就完成工業化的發達國家而言更容易出現制造業占比過多、過快下降的不利局面。為此,應保持高度的戰略定力,保持發展實體經濟的決心和舉措,堅定不移地走制造強國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