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治霖

2020 年8 月25 日,廣西桂林,身穿婚紗的男女青年在乘坐竹筏游河
西方有一句法諺,說法律不管的“三件事”:舊往之事,瑣碎之事,以及內部之事。其中,不理舊往之事,這比較容易理解,它就是今天的“法不溯及既往”精神。
但另外兩件事,于今人來說就很陌生了。
先是“不管內部之事”,在過去,“內部”有內部的規(guī)章,比如行會、宗教社團,等等。又或者是,內部有權威的自治權代理人,如宗族中的族長等,所以,法律介入“內部”時需要謹慎。
不管瑣碎之事,是說法律關注的是一般性事物,它對個人私下的行為不作約束。例如我們熟知的《威尼斯商人》,夏洛克的“一磅肉”合同,屬于他與當事人的私下約定,雖然明顯不合道義,但法律明文不會約束。
對于瑣碎之事和內部之事,“兩個不管”之間,留下了一個交叉重疊的“法外之地”,那就是家庭生活的場域——它顯然是內部,且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小家庭更是家族“內部的內部”。另一方面,家庭生活中的糾紛,除了造成嚴重后果的刑事犯罪外,幾無不是“瑣碎小事”,取證難、調查難,介入成本高,但社會效益接近于零——當然是對古代而言。
在有意的規(guī)避下,古代婚姻中對個人權益的法律保護,自然是無從談起。萬幸的是,我們并不生在古代。
西方法諺的“兩不管”,在中國俗語中很容易找到對應,那就是有名的“清官難斷家務事”。
凡事有其由來,家庭和家務事的“難斷”,是因為它們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家庭作為社會運轉的最小單元,其中的“群己權界”已經不太分明。社會對于夫妻“一體同心”的設想,更進一步淆亂了家庭內的權責界定。
說是“難斷”,不是不斷,但是,古代公務員對于家庭糾紛的處置,無法超脫于禮法和宗族利益的考慮。“孔雀東南飛”的悲劇催人淚下,后世又有“梁祝”生死相依。豈止“東南西北”?多的是無盡鴛鴦無枝可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婚姻當事人喪失了自主權。另一方面,婚姻中又處處是身不由己。《紅樓夢》的名篇“葫蘆僧判斷葫蘆案”中,香菱苦盡甘來,本來與馮淵結為一對,但薛蟠將她奪去做妾。由于孤女身份無人做主,她也就只能“嫁狗隨狗”。
如果開一個腦洞,香菱受到現代法律保護,那么,根據婚姻自由的原則以及相關細則規(guī)定,她與薛蟠之間顯然是無效婚姻、應予撤銷。這對現代人來說,要解決問題太簡單了。
只不過,真要如此,香菱要等到《紅樓夢》成書的215年后——新中國第一部“婚姻法”在1950年頒布。
從那時起,中國現代意義上的婚姻才開始成形。此后,婚姻法經過數次修訂,我們可以從中看見婚姻法的變遷以及背后的社會現實的發(fā)展。
第一部“婚姻法”重在革除封建風俗,其文風與今天的法律顯然不同。整部法律僅有27 條規(guī)定。其中,“原則”一章有兩條規(guī)定,原文如下:
第一條:廢除包辦強迫、男尊女卑、漠視子女利益的封建主義婚姻制度。實行男女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權利平等、保護婦女和子女合法權益的新民主主義婚姻制度。
第二條:禁止重婚、納妾。禁止童養(yǎng)媳。禁止干涉寡婦婚姻自由。禁止任何人借婚姻關系問題索取財物。
規(guī)定中的每一項,都顯然是對封建禮教的“有的放矢”。有一派觀點認為,法律中“原則”的部分,通常只是空洞的規(guī)則,不會解決實際問題。但是在民法中,這肯定不能成立。
經歷了數次婚姻法草案的修訂、婚姻法重要起草人巫昌禎曾表示,每一部法律的通則部分都是宣言性的,它本身不解決具體問題,而是一種導向。
對于1950 年版的婚姻法來說。“原則”一章的規(guī)定,多為破除封建陋習,其中“男女權利平等”的規(guī)定,卻是具有開拓性的。它打破了舊式婚姻中,夫妻“一體同心”的構想、家庭作為整體的“內部”性質。“法律不理內部之事”,從此對家庭失效。
換言之,從這部婚姻法起,家庭不再是一個絕對的整體單元,它看見的是個體的人。
愛爾蘭作家王爾德有一句“至理名言”,他說:“導致離婚最大的原因,是結婚。”
此話近乎廢話,但是頗有意味:在“人權”“平權”相繼經法律落實后,舊有的婚姻道德破裂了,但有了新式的婚姻以及自由選擇權,人們就過得更好了嗎?
這是另一個版本的“娜拉出走后”之問。在個體得到了解放后,面對著偌大世界,又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不可能一朝消散,它依然頑強地附著在個人身上。在中國,婚姻法以及它所面對的現實,都經歷了一個緩慢的變化過程。
盡管婚姻自由落在了“原則”一章,但是,離婚從來不是一件簡單的事。1950 年婚姻法規(guī)定,男女雙方自愿離婚的,雙方應向區(qū)人民政府登記,領取離婚證;區(qū)人民政府查明確系雙方自愿并對子女和財產問題確有適當處理時,應即發(fā)給離婚證。
雙方自愿離婚,乃是“最理想的離婚”,不過,“男女一方要求離婚的”,情形就麻煩得多。
1950 年婚姻法規(guī)定,男女一方堅決要求離婚的,得由區(qū)人民政府進行調解;如調解無效時,應即轉報縣或市人民法院處理;縣或市人民法院對離婚案件,也應首先進行調解;如調解無效時,即行判決。
從條文上看,此類離婚的情形,都要經過兩輪調解,并且需經過“政府—法院”兩重判斷,當中所花的時間,想來不會比現在的“30 天離婚冷靜期”要短。
法律歸法律,現實又有另一個面貌。巫昌禎曾回憶說,早年經常有陌生婦女敲開自己家的門,二話不說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原因是丈夫拋棄了她,而她死也不愿離婚。”
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下,個人在離婚后經受的社會壓力很大,這在離異女性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實際上,“夫妻感情破裂后,要不要離婚?”在今天看似滑稽的問題,在過去是經過了嚴肅思考的。
婚姻法在1980 年通過新法,這版法律中,終于在第二十五條明確規(guī)定:“如感情確已破裂,調解無效,應準予離婚。”巫昌禎曾回憶說,早年“死也不離婚”的婦女來求助的現象,隨后也漸漸消失。
可以說,正是法律對離婚的松綁,將它從“人生大事”降格到“感情破裂即可離婚”這一正常現象,才實現了最終對于人們思想的松綁。
1980 年后,中國的經濟開始騰飛,此后40 多年間,社會現實有了顛覆性變化——家庭,作為經濟活動的一個小型單元,其間也經歷了劇變。當然,法律在其后亦步亦趨。
婚姻法在2001 年經過修訂,比起1980 年頒布的版本,“總則”一章有了一處顯眼更改,總則第四條規(guī)定,“夫妻應當互相忠實,互相尊重”。
“總則”與“通則”“原則”的本質一致,是位于法律首章的位置,如前文所述,它們是法律的一種導向。
導向背后,則是立法機關和法律起草人觀察到的一部分社會亂象。在經濟發(fā)展的過程中,大量的人員離開故土,前往沿海發(fā)達地區(qū)開拓掘金。回過頭看,這是中國社會“原子化”的開端,這也意味著,個人進一步離開傳統(tǒng)家庭,擁有了更多自由。
不過,財富與自由增長的同時,很容易令人“溫飽思淫欲”。尤其在90 年代后,社會氛圍一度陷入浮躁,部分人對道德的遵守讓位于對欲望的追求,“包二奶”“養(yǎng)情人”的現象也變得常見起來。
夫妻之間的“忠實義務”,再度強調了家庭的價值。并且,“宣言”并非沒有牙齒——以2020 年一起“忠誠協(xié)議案”的判決為例,據報道,一對情侶在2017 年結婚,婚后,兩人簽署了一份《婚姻財產協(xié)議》,其中約定在今后,某方存在過錯、造成夫妻感情破裂而離婚的,過錯方應當支付損害賠償金。
然而,2019 年的一天,婚姻中的男子與另一名異性酒店留宿。
兩人到法院訴訟離婚。據判決書,法院認為,這段婚姻中雙方簽署的協(xié)議,乃是對夫妻“忠實義務”的一種具象化,應當支持。因此,法院判決男子向女方支付賠償金5 萬元。
通常以為,“忠實義務”是一種道德規(guī)訓,不應當為此承擔法律責任——只要相應行為不違法。但是,從判例中可以看出,婚姻法的規(guī)定,部分地認可家庭作為一個社會單位的整體性,并對這一屬性作出保護、捍衛(wèi)的規(guī)定。
對人的解放,固然是現代法律的追求之義,但是,至少在現行法規(guī)中,個體的自由依然在家庭場景中受到了約束,這也可以看作文化上的一種繼承。
夫妻間的“忠實義務”,在民法典時代也得到保存。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1043 條“優(yōu)良家風、家庭美德與家庭文明建設:婚姻家庭關系”中規(guī)定:“夫妻應該互相忠實,互相尊重,互相關愛”。
比起2001 年婚姻法修訂版,民法典中多出一條“互相關愛”,在法律上倡導對“作為一個整體的家庭”的建設質量進行提高。
不過,同樣是捍衛(wèi)家庭整體性的另一款規(guī)定——通俗地說,對夫妻共債的規(guī)定——它遭受的卻是滿滿差評,最終在民法典上被徹底“根治”。
曾經的“夫妻共債”條款,是指《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具體內容是: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guī)定情形的除外。
也就是說,夫妻中任何一方對外欠下的債務,在被追討時,都可能變成夫妻共有的債務。除非另一方能證明相關債務是配偶的個人債務。
但在實踐中,夫妻中未舉債的一方,往往對配偶的借貸行為不能掌握。甚至,最極端的情況是,配偶和所謂“債權人”配合,故意欠下了巨額債款,從而導致另一方“被欠債”。
“夫妻共債”的規(guī)定,涉及的是兩方的權益:債權人一方,以及夫妻中未舉債的一方。過去的條款規(guī)定,明顯傾向于債權人一方,這種考量并非沒有道理——在實踐中,通過“假離婚”逃避債務的屢屢得見。另一方面,三個當事人中,通常認為夫妻關系更加緊密,這意味著,夫妻更有可能“設套”,對債權人一方獲取不當利益。這也是“夫妻一體”的倫理觀念在法律上的反映。
落實到民法典上,這個問題不再存在。民法典規(guī)定,對夫妻共債的認定采取“共債共簽”的原則。毫無疑問,“夫妻一體”的觀念在法律上再次削弱。
時至今日,婚姻法已經回到民法體系,進入了“細則時代”,不再是曾經的27 條條款能盡描述的。不過。從婚姻法對“家庭/個人”之間權重取舍上看,現行法律有這樣的趨向:價值倡導上,對維護、經營家庭有利的價值,法律予以落實、保障,比如夫妻間的忠實義務、在補償上對“家務勞動的價值”認可,等等。
另一方面,在脫離家庭的維護層面、超出了日常生活所需要的事務上,比如債務、婚前財產,以及婚姻中其他的民事法律行為等,現行的法律傾向于保障個人的權益。當然,包括房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