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中國式飯局”里的女性

□ 勞駿晶 陳 光

女人

“局”字本是下棋術語，有形勢、處境之意。當“局”遇上“飯”，各種花式圈套，人情世故就都粉墨登場了。

飯局如戰場，帶有鮮明的目的性，但在很多人看來，這個戰場上，女性，“不可或缺”。似乎歷來如此。

紂王的“酒池肉林”，少不了美女“助興”。西晉首富石崇飲酒時也必得女性相伴，他讓侍女勸客人喝酒，如客人不喝，他就直接將侍女處死。

法治社會不能再以死逼女孩喝酒，但讓美女助興卻是法律允許的，對一部分人來說更是算不得道德問題。

2017 年，《GQ 中國》一篇名為《一桌沒有姑娘的飯局，還能叫吃飯嗎？》的文章引起爭議，文章開篇就宣稱：“如果沒有女人，再葷的飯局也都是‘素局’。”

桌上的菜是菜，桌旁的女孩也是菜。作者小寬將不同女性比做藍鰭金槍魚的上腹、黃燜魚翅中的高湯、蔬菜沙拉、提拉米蘇、素湯等。她們是“尤物”、是“美食千種不及胸脯二斤”。而組局人小寬身處其中，覺得自己“仿佛一道小火慢燉的紅燒肉，以紅顏之欲火焚身，以風姿綽約之火煎熬，露出肥膩的光澤”。

小寬解釋，中年男人的飯局之所以需要女性，是因為男人之間的談話太干了。幾個老男人在一起拼酒，掏心窩子，累了斜斜地靠在椅子背上，酒后的呆滯與虛無都寫在臉上，吹牛都顯得多余，一群人談論青春情義、國家大事、股票風云、被掀翻的高官……“話語干燥，一點也不濕潤，聲音聽久了，就像拿一個鐵勺反復摩擦碗底。”他說，男人飯局中有個女人，可以把握飯局走向、喝酒的數量和頻率。

小寬心中理想的“飯局之花”不一定美艷動人，但必然八面玲瓏，懂得分寸。

文章談論女性的口吻引人不適，但總有男作家并不知覺，或者不以為然。在《飯局及酒及色及一萬里路山河》中，作家馮唐也提道：“十回飯局，十回有色。文學女青年，文學女學生，文學女編輯，文學女記者，文學女作家，文學女混混，文學女流氓，文學女花癡。不過，有時是春色，有時是菜色，有時是妖精，有時是妖怪。”

不管怎樣，這些文藝男中年的“局”，必須有年輕女性。

2018 年，一場以馮小剛為首的京圈飯局的視頻在網上流傳。視頻中，看上去有點喝高了的馮小剛拉著電影《芳華》女主角苗苗的手，讓她給在場的中年男女跳個舞，緊接著有人配合拍手起哄。

苗苗表情明顯羞怯尷尬，并不愿意跳，但又不好拒絕。陳道明說，女孩子穿高跟鞋不方便，別跳了。但在眾人起哄下，女孩還是跳了一段。

很多網友看了視頻指責馮小剛油膩，不考慮女生感受。苗苗卻出來為他解釋：“馮導其實是為了幫我，希望我在大家面前多展現一下自己。當然陳道明老師也是為了保護我，謝謝他們!”

權力

酒桌之上，權力分明。而女性又是這種權力關系的絕佳證明。

在某地稅務機關工作的張薇（化名），早早意識到這種權力關系。二十來歲入行之初，她就被領導要求參與各種酒局應酬。

這些酒局甚至沒有什么明確目的，或許只是某位領導想去聯絡感情，也可能是上級檢查工作時下級單位的一次作陪。只是，所有酒局都不能缺了女孩。張薇聽到的原話就是：“光男人喝酒沒氣氛。”

女孩在這些局里的開場，通常就是領導說一句：“來，敬一下某某領導。”仿佛女孩主動敬酒、干杯，就可以成全了雙方領導的面子。

而所謂飯局氣氛，張薇見識到的是，男士們喝了幾杯，就開始講黃段子，或者，盯著一兩位漂亮姑娘問，有沒有男朋友？“有些男人還借酒發瘋，講葷話，比較赤裸裸的那種。”再過分一點，會裝醉，要求喝交杯酒。

大多數場合，她都無法明確拒絕。在拉下臉來說“不”之前，對方會覺得機會來了。“如果你躲開了，他也識趣；如果你接話，他認為有機會了，就會跟你說，你電話多少啊之類的。”

這樣的飯局，就是職場權力關系的延伸。《中國飯局里的潛規則》作者姜得祺，是“十年應酬專家”，他把飯局視作“信息溝通和交流的載體”。在辦公室，丁是丁卯是卯，談判空間很小。但飯局上，大家脫離了公司環境，身份也發生了轉變。“在飯局上大家的身份平等了，都是吃客。身份的平等，有利于促成談判。”

張薇卻從未覺得“平等”屬于她這樣的女性下屬。

“我們是小蝦米，不吭聲。”很多場合，她明確感覺到了羞辱，只想著快點溜。表面的平等是屬于局中各位男性領導的。

張薇發現，即便是順從的女孩，能喝、接下了葷笑話，還能活躍氣氛，也未必會得到更多優待。下了酒桌，不見得領導就會幫她們實現自己的目標。

“酒桌上那些話，聽過就算了。”張薇說，但如果你拒不配合拂了領導面子，私下對方會不會給你穿小鞋，就全憑這位領導的氣度了。

張薇說，“我是后來明白了，像我這種姿色一般，又不太熱衷去貼領導的，一般一兩次，領導就不會找了，有大把想要主動靠近領導求進步的人。”

十多年后的現在，張薇年紀不小了，也不再輕易接受領導的拿捏。他們也便不再叫她去酒局了。

凝視

女作家顏歌在一篇文章中講述了自己一次酒桌經歷。

一位出版社社長請她喝酒，社長身邊站著一位年輕女孩。她雙手舉著一杯白酒說，“終于有幸見到您了，顏女士。”

“她臉上的表情讓我想起了不久前的自己——我也曾在飯局上畏縮不前，但又不得不拼命應付，一邊難堪尷尬，一邊又必須取悅別人。同時，我暗自為自己誤讀了情況感到高興。”顏歌寫道，“我被安排在主座旁邊，是因為我是飯局的主客，不是因為我是‘那個姑娘’。這個年輕女子才是‘那個姑娘’。”

這樣的酒局，簡直不能缺了“那個姑娘”。

“用潤滑劑等詞來形容女性在飯局中的重要性有些貶低女性。”姜得祺說，“女性和我們男性一樣，在飯局中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姜得祺的酒局，大多是聊得來的朋友的聚會。這樣的聚會中，通常70%男性，30%女性。

在這些場合里，男女依然處在一種權力關系之中。因為男性常會審視身邊的女性，他們會覺得，某些行為是不妥當、不舒服的。

春樹是成名的女作家，依然不可避免地在種種飯局上遭遇男性的古怪凝視。她解釋，在女孩子多的酒局中，氣氛會更家常，缺少侵略感，“你的一舉一動不會被定性，也不會被刻畫成什么角色”。

但當席間以男性為主，其中再有一兩個大男子主義者，你就可能因為自己的行為遭到他們的品評。

在北京三里屯的一間酒吧，正進行著一場朋友間的小型聚會。在座有幾位不太熟的人——朋友的朋友。聊天中，一位第一次見面的男士，打聽起春樹的個人生活。在得知她正在交往的男朋友是德國人時，對方說：“怎么著？是不是外國人比中國人更好？”

“這都不是凝視這種中性詞語了，應該叫評判。”春樹說，她為自己突然陷入男性的指點評判而感受到羞辱。

她非常生氣，卻也不便發作，只能從此不再與之聯系。

姜得祺希望女孩學會自我保護，至少不要穿得過于暴露。“這都是社交的基本常識。有時候不是別人想占你便宜，是你給別人創造了機會。當酒喝多的時候，有些東西是不在我們掌控范圍內的。”

事實上，性騷擾包括了多種無性的形式，比如只因為你的性向、性別，而直接對人施以敵意的行為、人身攻擊、嘲諷、社會孤立、排擠、邊緣化，等等。

在酒桌上，它們可能在一開始只是引起了小小的不適，但也有可能在某個時間點，變為實質的性侵害，尤其是在酒精的掩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