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賀 柏貴喜


[摘要]技法和紋樣構成刺繡的文化基因,二者的縱向傳承和橫向傳播促成刺繡文化基因的傳遞。在清水江苗族地區,繡娘作為刺繡的創作主體,其流動通常由婚嫁引發并在特定的通婚圈內進行。附著于創作主體的刺繡技法和紋樣伴隨繡娘的流動而發生位移,并受到通婚圈的影響而呈現刺繡文化圈與婚姻圈疊合的現象。
[關鍵詞]圈層疊合;婚姻圈;繡娘流動;苗族刺繡;基因傳遞;清水江流域
[作者]王慶賀,中南民族大學少數民族藝術專業博士生;柏貴喜,中南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湖北武漢,430074。
[中圖分類號]C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1)04-0116-0010
民間藝術的流動通常由制作群體及消費需求決定。[1]在清水江流域,技法和紋樣構成苗族刺繡的基因要素,二者的傳遞保證了刺繡的傳承和發展。作為一種實踐的藝術,刺繡技法及紋樣伴隨創作主體流動。刺繡工藝的實踐主體角色由女性扮演,“男耕女織”的社會分工促使女性從孩提時代便開始學習織繡技藝,并以技藝水平的高低作為衡量女子德才的標準?!芭鲀取钡纳a模式促使刺繡的制作技藝與刺繡品伴隨女性流動。在清水江苗族傳統社會,女性的流動通常由婚嫁引起,且結親對象的選擇嚴格限定在通婚圈的范圍內。繡娘在婚姻圈中的流動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刺繡技法、紋樣等基因要素的傳遞范圍,并最終呈現苗族刺繡文化圈與婚姻圈疊合的文化景象。
一、清水江流域苗族婚姻圈
在苗族傳統社會,血親與姻親是一個人獲得入住權并展示文化身份的重要標志。在該類型社會,為實現分配和控制資源的目的,要么成為兄弟關系,要么結為姻親。[2]63游方是苗族傳統社會談情說愛的主要方式,未婚男女通過游方結成戀愛關系,并通過父母的準許發展成婚姻關系。不過,游方的范圍受婚姻圈的嚴格限制。[3]清水江苗族通過支系的劃分和鼓社的確立來規定結親的對象及通婚的范圍。鼓社是共同源于一個男性祖先而結合起來的集團,它是一個祭祀、親屬、政治經濟與教育的氏族外婚制團體。[4]59同一鼓社有共同的節日、共同的地域觀念和習慣法規、共同的服飾文化和共同的語言分支,鼓社組織的功能靠古理、古規、榔約來維持。[4]60~62單獨的鼓社難以存在,它們多通過結親的方式實現鼓社間的聯合。在清水江流域,苗族民眾通過鼓社來確定開親的范圍,并通過鼓藏節儀式強化其對開親范圍的認同,重申族內通婚的禁令。[5]苗族社會以血親為經、姻親為緯的社會網絡權力結構及其功能在吃鼓藏儀式的實踐中得到張揚與展演,使既有的權力秩序得到進一步認同與重構。[6]同宗不婚是苗族社會普遍遵循的婚配原則。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吳澤霖先生在清水江流域調查
時發現:“黃平、凱里等地的苗族如果同宗開了親,同宗的各寨約集父老以破壞宗族體面為名,大興問罪之師”1。不過苗族的同宗不完全等同于漢族的同姓。咸同年間,清政府對苗族民眾的“賜”姓行為,導致苗族社會出現同宗不同姓和同姓不同宗的現象。[7]38~39苗族在確定通婚范圍時,以是否同宗為考量。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宗族間人口發展速度不一致,人口增長較快的宗族很難在已有的范圍內找到合適的配偶,加上自然條件的阻隔和文化習俗的差異,通婚圈的擴張受到了限制,“破姓開親”是緩解通婚困境的有效手段。
流傳于雷山一帶的《分支開親》歌生動描述了同一宗族分成兩個宗族后相互聯姻的情形:“等到以后,生的更多,育的更眾。大家才來商量,商量栽一個靶,射著了靶,就拆戚開親。力六射中了靶,拆欄柵當柴燒,在族內開親,把蟲塘變魚的塘,分鼓祭祖宗。倒起捆雞才緊,分支開親才好。開親在寨內,結戚在村中,牛角才長長,子孫才昌盛。2”今凱里市凱棠鎮也經歷過破姓開親的歷史。當時凱棠的顧姓人口眾多,通婚問題難于解決,就將一部分顧姓改為王姓,情況有了轉變1。
在分析苗族就近開親的傳統時,我們不難發現,交通影響著開親的范圍。在交通不發達的年代,就近開親是最好的選擇。在確定結親對象及開親范圍時,所屬支系、鼓社類型是衡量的主要指標。語言、風俗習慣等因素亦對能否開親產生重要影響。此外,服飾是能否開親最直觀的判斷標準。苗族同胞在選擇結親對象時,多限于相同服飾類型。服飾源于生活,服飾的不同反映了她們在語言、風俗等方面的差異。1同時,服飾是支系的標志,著不同服飾的苗族群體,可能是歷史上由不同部落演化發展而來,苗族傳統社會實行的部落內氏族外婚制習俗顯然排除了不同部落群體間通婚的可能。[7]38~39不過在施洞、革東、五岔等經濟和交通比較發達的地區,民眾接觸的機會較多,人口流動頻繁,跨服飾區域通婚的現象屢見不鮮。1可見,不同服飾間的通婚限制鞏固了各地區間服飾的差異。同時,不同服飾間的互相通婚促進了各種服飾的融合,從而又形成了一些新的類型。1概言之,基于生產生活的需要,人們希望通過聯姻的方式在本地區構筑相互依賴的人情關系網絡。[8]231在聯姻對象的選擇中,宗族歸屬,距離遠近,服飾、語言、習俗的異同是主要考量。刺繡創作主體的流動必然導致刺繡基因元素的位移。在清水江苗族地區,婚嫁帶來的繡娘流動必然引發刺繡技法及紋樣的空間移動。田野的鏡像有力地驗證了上述觀點。
二、以施洞為中心的繡娘流動與苗繡基因傳遞
施洞地處清水江中游,明清時期是該地區的重要渡口。繁盛時期的施洞千帆競發、馬幫云集,各類貨物通過水陸交通集散。施洞、馬號兩岸往來的村民甚至不用渡船就可以直接過到對岸。[9]便利的交通使得施洞成為該區域商品運轉的中心,同時,也將該區域的苗族民眾緊緊連在一起。筆者在對苗族刺繡省級代表性傳承人張志英3訪談時發現,施洞、老屯、馬號、雙井等鄉鎮的苗族村寨間長期維持相互通婚的傳統(見表1),并最終形成以施洞為中心的苗族通婚圈(見圖1)。
從圖1可以看出,清水江及其支流巴拉河沿岸的苗族村寨間形成了一個關系緊密的婚姻圈,繡娘們通過婚嫁實現寨際流動。同時,婚姻圈的存在限制了繡娘的流動范圍,從而表現出紋樣和技法的選用在同一婚姻圈范圍內的一致性。筆者在施洞、老屯、馬號、雙井、五河等地的田野調查中發現,這些地區的苗族同著施洞型服飾,且裝飾服飾的刺繡技法和紋樣基本相同。調研過程中筆者了解到,在清水江苗族地區,銀飾、服飾等物品的繼承權歸女兒,并在其出嫁時帶到男方家中。以施洞繡娘張興芝為例,其外婆、母親制作的刺繡服飾在張興芝出嫁時一并交由她保存。在張興芝家,我有幸見到了其母親、外婆留給她的刺繡服飾。其中張興芝外婆留下的繡品歸屬地為雙井鎮平寨村,乃清末作品;母親龍老先留下的繡品歸屬施洞鎮南哨村,繡制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婆婆制作的繡品則屬老屯鄉老屯村,創作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張興芝自己繡制的繡品是她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雙井鎮涼傘村創作(見表2)。
通過對表2中的苗繡繡品對比發現,四個鄉鎮的刺繡技法基本相同,即都以破線繡為主,再以數紗繡、堆繡、鎖邊等技法相配。在紋樣選用上,衣袖、衣肩等部位的紋樣相同,且多使用蝴蝶、龍、鹡宇鳥、水渦、紫花等紋樣;衣領位置主要使用卐字、山紋等幾何形紋樣。不過,不同時代的刺繡紋樣呈現一定的差異。清末的刺繡紋樣以動物紋為主,水渦紋、植物紋點綴其中,另有少量的挑花人紋相配。此時的紋樣較為抽象,且色彩較冷、較暗。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繡品較之清末有一定的變化,即繡法更加多樣,除破線、數紗外,堆繡技法已經普遍應用于苗繡當中。此時的紋樣雖仍略顯夸張和抽象,但紋樣創作開始注重細節的表達。二十世紀七、八年代的刺繡作品顯然與之前有較大的差別。在服飾裝飾上表現為紋樣追求以“多”為美,在紋樣選用上,不僅包括動物、植物和幾何形圖案,人紋的使用更加普遍。色彩方面則多選取暖、艷等色調。
可見,施洞、老屯、馬號、雙井等苗族鄉鎮在清水江的串聯下形成了關系密切的婚姻圈,繡娘們在婚姻圈的限定下通過婚嫁的形式實現寨際流動,刺繡技法和紋樣則跟隨繡娘的流動而發生位移,并形成以施洞為中心的苗族刺繡文化圈,進而在施洞、老屯、馬號、雙井等苗族鄉鎮呈現婚姻圈與刺繡類型圈相互疊合的現象。
三、以南寨為中心的繡娘流動與苗繡基因傳遞
南寨屬劍河縣,地處清水江中游,江水自西向東穿境而過。長期以來,鼓社、議榔和理老等組織構成當地的民間社會治理體系。劍河境內的苗族奉行同宗不婚的傳統,有時甚至要到百里外的古州1尋找結婚對象。后因路途遙遠,逐漸放寬了通婚的范圍,但同宗不婚的禁忌得到延續。[10]231受婚姻禁忌影響,當地苗族民眾沿清水江尋找合適的開親對象(見表3),并最終形成以南寨鎮為中心的苗族通婚圈(見圖2)。
從圖2可以看出,清水江兩岸的苗族村寨形成了一個以南寨為中心的通婚圈,其范圍包括觀么、敏洞、南寨等鄉鎮的大部及南加鎮的西部地區?;橐鋈鹊睦C娘因婚嫁引發寨際流動,并引起刺繡紋樣、技法等基因要素的橫向傳播。不過,婚姻圈的存在限定了繡娘及其所攜帶的苗族刺繡基因要素的流動范圍,進而形成了與婚姻圈高度疊合的苗族錫繡文化圈。敏洞、南寨兩地的田野資料驗證了上述結論(見表4)。
從表4中所列舉的敏洞、南寨的苗族刺繡作品來看,兩地苗繡主要集中在上衣衣背和圍裙裙擺等部位,且技法和紋樣的選用基本相同。其中技法以錫繡為主,并以挑花相配。在紋樣選擇上,錫繡的花紋以寓意豐富的幾何圖形為主,并與苗族民眾的農耕活動及家庭生活密切相關。如牛軛、山坡、犁耙、釘耙等紋樣展現了當地苗族的勞作場景;大人頭、小人頭、卐字紋等象征著老人安康、兒孫滿堂;大秤鉤、小秤鉤紋寓意著商品通達、生活富足;雞腳花則表示六畜興旺。可見,以南寨為中心的苗族錫繡圖案既是苗族歷史印跡的再現[11],亦是苗族生產、生活場景的表現,更表達了苗族同胞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概言之,受婚姻禁忌及自然環境的影響,南寨、南加、敏洞、觀么等鄰近的苗族鄉鎮間構建了彼此開親的通婚圈,繡娘們在上述區域內流動,并將錫繡的技法和紋樣帶往夫家,最終形成以上述四個鄉鎮為核心的苗族錫繡文化圈。
四、以凱棠為中心的繡娘流動與苗繡基因傳遞
凱棠地處清水江中游,屬凱里市,是清水江流域典型的苗族聚居區。鼓社、議榔等傳統社會制度建構了當地民間社會的制度文化體系,并對苗族民眾婚嫁對象的選擇進行了限定。當地曾長期盛行“姑舅表婚”的習俗,即舅家兒子有優先迎娶姑家女兒的權力,如若違反,姑家需向舅家繳納相應的財物作為賠償,俗稱“還娘頭”[12]若姑家無力支付,也可以轉由向女兒求親的男方家支付,俗稱“回姑娘”[13]。鼓社、議榔等傳統社會制度及“姑舅表婚”的傳統,促使相鄰的苗族村寨形成了相互通婚的傳統。筆者對凱棠鎮別格寨寨老張志能及村民張偉的訪談中3發現,凱棠、革一、臺盤等鄉鎮形成了以凱棠為中心,具有排他性的苗族通婚圈(見表5、圖3)。
從圖3可以看出,地處清水江與巴拉河中間地帶的凱棠、革一、臺盤等鄉鎮的苗族村寨間因地理環境和通婚禁忌的影響,建立了相互通婚的關系,并在長期的通婚中形成了穩定的、具有排他性特征的通婚圈?;橐鲫P系的締結引發繡娘的寨際流動,并將刺繡紋樣、技法、結構、刺繡產品等帶往夫家,從而呈現出同一婚姻圈中的民眾著相同服飾的現象,且運用相同的刺繡技法和紋樣對其服飾等進行裝飾。概言之,因婚嫁產生的繡娘流動帶動了苗族刺繡紋樣和技法的傳播,通婚圈的存在限定了繡娘流動方向和范圍,并進一步影響苗族刺繡技法、紋樣等基因要素的傳遞(見表6)。
表6展示了凱棠、革一兩地的苗族刺繡基因紋樣,通過對比發現,兩地苗族刺繡選用的紋樣和技法相同。即都是使用打籽繡、堆繡技法,繡制蝴蝶、鹡宇鳥、折枝花、水渦、魚、鳥等反映當地生殖崇拜母體的紋樣。同時,在紋樣構圖上,兩地繡娘十分注重對稱等表現手法的運用,并強調紋樣間的搭配。概言之,受自然環境及鼓社等制度文化的影響,相鄰的凱棠、革一、臺盤等地的苗族村寨間構建了交往密切的婚姻文化圈,繡娘們在同宗不婚原則的限制下由于婚嫁產生寨際流動,并隨之引起刺繡技法及紋樣的空間移動,最終形成以凱棠、革一及臺盤部分村寨為核心的凱棠型苗族刺繡文化圈。
五、結語
民族傳統手工藝的基因是特定手工藝風格特點與文化表征形成的關鍵元素。[14]技法和紋樣構成了苗族刺繡的基因要素,二者的傳遞確保了苗族刺繡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從上述三個典型案例可以看出,苗族刺繡基因的傳遞遵循一定的實踐邏輯。作為苗族刺繡的創作者,繡娘的流動必然引發苗繡技法和紋樣的傳播?;榧奘且l繡娘流動的主導因素,清水江沿岸民眾在同宗不婚原則的約束下逐漸形成了一個個具有排他性的通婚圈?;橐鲫P系的締結在既定的范圍內進行,使繡娘的流動有了空間限制,進而限定技法、紋樣等苗族刺繡基因要素的傳遞范圍,最終呈現苗族通婚圈與刺繡文化圈高度疊合的現象。不過,受歷史傳統、商貿、自然環境等因素影響,施洞、南寨、凱棠三個苗族通婚圈間的刺繡技法、紋樣等基因要素存在明顯的地域差異。其中,施洞地區的苗繡以破線繡技法為主,紋樣以蝴蝶、鹡宇鳥、水渦等為主,是苗族祖先崇拜心理的隱喻;凱棠地區苗繡紋樣同樣偏愛蝴蝶、鹡宇鳥、水渦等圖案,這與當地盛行的蝶母傳說存在密切的關聯,但技法主要使用打籽繡法;南寨刺繡技法以錫繡為主,另以挑花相襯,在紋樣選用上多為山、牛軛、人、秤鉤、雞腳等反映苗族民眾生產生活的圖案。概言之,在清水江流域,技法、紋樣等基因要素伴隨繡娘流動,且其流動范圍與苗族婚姻圈高度重合,但受特定自然環境、歷史傳統、商貿等影響,各婚姻圈內的苗族刺繡基因呈現明顯的地域性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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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