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

隊伍多是白天里不走，盡往夜堆里鉆。天剛擦黑，這支頂著高粱花子、扛著些“漢陽造”“老套筒”的百十號人的連隊，堅決執(zhí)行劉鄧兩位首長的命令，天天都在急行軍。

戰(zhàn)士們都眼巴巴地盼著有雙好鞋。那時還是在后方的時候，根據(jù)地做好的軍鞋常常就是拉來一大車也不夠分。戰(zhàn)士多得蹲下來就像是一片莊稼，站起來就像是一片林子。

剛當上解放軍的盧守坤有點搞不懂了，大家沒日沒夜地行軍，怎么還成天精氣神十足。盧守坤一路上腳板子急促促地可不敢停。就是瞌睡了，閉著一只眼睛，腳板子還照樣走得直溜。這功夫練得整個人就像是隊伍里的一個零件?；鼗刈叩剿逘I地，兵們橫七豎八地直打呼嚕。當班長的得給大伙兒燒水燙腳，還要挨個兒挑腳泡。

他的班長是去年從那邊舉著手過來的，一年多就入黨了。聽他自己也說過，剛過來的時候，哭過好幾回，哭一次，人就清醒了一次，這邊叫“挖苦根，倒苦水”。

當然盧守坤是不懂這些的。

1946年全面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劉鄧大軍神出鬼沒，于大踏步前進和大踏步后退之中尋找戰(zhàn)機，使得國民黨軍疲憊至極、狼狽不堪。

這又是一個晚上，天還是黑得像墨一樣，零碎的冬雨叩在臉上生疼，前胸后背已經(jīng)汗透了，外面的衣服凍得像是披了層盔甲，里面的貼肉小褂涼颼颼的冰著前胸。隊伍還在悄然前進著，盧守坤有些累了，一路都是黃泥巴，走起來太費鞋了。根據(jù)地送過來的黑布鞋穿著好是好，不磨腳也很少打泡，走路如風還不帶響聲，可就是合腳的少。做的時候又沒個尺碼，都是一水的千層底，厚厚的掂上一掂，仿佛聽到村長們挨家挨戶動員時，那滿院滿屯滿山洼子里呼呼啦啦吟唱成一片的麻繩拉扯起來的鄉(xiāng)土歌謠。一村一莊地收挪上來，太平車推過來這么一倒，一連連人馬排過來，見人塞上一雙，調(diào)換不到大小的只好湊合著對付。

盧守坤剛來有點不好意思，最后撿了雙小的，這一雙掂在手里，瘦得緊巴，腳指頭夾得生疼。他索性用刺刀挑開了鞋幫子，前幾天還好，兩天一過，一路的黃泥巴糊下來，鞋口松得就有點軟塌了。這不，稀乎乎的泥巴地一粘，鞋子掉了。黑咕隆咚的不太好摸，還弄了一手泥。身子一彎下來，任隊伍從旁邊嗖嗖地過，班長跟了過來，小聲地說：你別亂動，我來。

班長就是班長，三把兩把就摸到了。盧守坤伸腳一套，就是剛剛丟下的那只，鞋內(nèi)暖暖的余溫還在呢。

腳底漸暖，夜色漸薄。盧守坤看到前面班長的步子隱約間一顛一顛的不大平穩(wěn)起來。班長有副好腳板，行軍時總愛替別人扛槍，戰(zhàn)士們跟他奪，他都不肯放，還說：我有的是勁兒，不信你們誰有本事繳獲老蔣一門山炮，我再扛給你們看看。

班長的腳崴了？那也是給自己找鞋弄的。盧守坤心里毛了。班長呀班長，你這不是讓我難受么。

前進的隊伍像一把鋒利的剪刀，把黑幕四合的天地犁開了一道縫隙，天色漸漸地明朗了。盧守坤這下看清楚了他的班長。班長的一只腳板子上光光的，只有一層浸濕的綁腿。那只鞋呢？再一看自己的腳上：怎么兩只不一樣呢？是班長的鞋？班長……班長你一路光腳呢，這么遠的路，怎么走過來的？

班長！盧守坤心頭一熱，他沿著班長王克勤同志的肩頭放眼望去，冬雨已住，東方欲曉。一不留神的工夫，那輪深冬的朝陽，早已躍上了這支隊伍的頭頂。

這支精神頭十足的隊伍，怎么這么長呢？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越來越長了……

（王智薦自《解放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