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不走的海鷗

2021-12-29 00:00:00高麗媛

軍嫂 2021年9期

王明海，1953年7月出生，1970年12月入伍，1975年5月入黨，2014年6月退休前為濟南軍區某船運大隊高級工程師，專業技術4級，大校軍銜。榮立三等功3次，15項科研成果獲軍隊科技進步獎。

在渤海灣的山東長島，沒人不知道王明海。他是原內長山要塞區司令員的兒子，在海島堅守了50年，在船艇修理所當了一輩子工程師，被譽為長島“飛不走的海鷗”。

二次入伍

王明海的父親王化金是山東萊蕪人，1941年2月參加八路軍，先后參加過魯南戰役、萊蕪戰役、孟良崮戰役、淮海戰役、渡江戰役等，1950年12月赴朝作戰。1952年從朝鮮戰場歸來后，王化金隨隊來到長山列島，成為第一代建島、守島人。

在王明海心里，父親是一個英雄。可他總是那么難以接近，甚至很少能看見他。他記得，父親有一塊草綠色帆布，一邊放被褥，一邊放臉盆，時常是打上捆，喊一聲“我下部隊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明海說，父親很少過問他的事，更沒有利用職務之便為他謀過任何利益，“他常說，比起那些戰爭年代犧牲的同志，我們現在要好得多了，咱們生活上要低要求，工作上要高標準，這樣才對得起過去犧牲的同志”。王明海放學經過營區，總看見父親和戰士們在一起，或者練刺殺操，或者打球。

王明海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他從小喜歡舞槍弄棒，特別愛鼓搗機械。父親的戰友們都說，王明海是個好兵苗子，快讓他穿上軍裝吧。

1970年，17歲的王明海穿上軍裝，后到船修連當學徒。當學徒很苦，工作服上的油污能夠滲透到肚皮上，冬天晚上洗涮時沒有熱水，要把水箱里的冰化開取水用。面對艱苦的工作環境和生活條件，有的人想法調離了海島，有的人改了行。王明海也曾動搖過，可父親反復告誡“因為害怕困難和艱苦而要求調離海島，就是逃兵”，讓他徹底打消了離開海島的念頭。

當時的王明海只有初中學歷，擺在面前的首要任務就是學習文化、鉆研業務。他給自己定了個規矩，每天晚上學習到12點。夏天，為防蚊蟲叮咬，他戴上用紗網自制的頭罩，把雙腳放進盛滿涼水的水桶里；冬天，屋子里冷得厲害，他把絨衣絨褲、棉衣棉褲都穿上，披上大衣，借著舊電瓶插電臺燈不穩定的亮光堅持學習。

那段時間，王明海先后記下了上百萬字的筆記和上萬組的裝備性能參數，掌握了大隊所屬近30多種機型的性能原理和故障排除方法，編寫了50多種機型的性能參數筆記。當學徒兩年后，他就成為船隊的技術骨干，能獨立排除船艇故障。

1973年，要塞區進行坑道改造，需要建一個大型油庫，計劃從船修連調一名電工、一名焊工和一名機修工。當時船艇執行任務繁忙，一下子出3個人顯然很為難。連長有了主意：“讓王明海一個人去，他能把三樣活都干了！”

在坑道改造項目中，王明海既當電工又當機修工，負責整個工區的照明用電、動力用電，同時參與坑道混凝土的澆筑工作。澆筑層的模板與洞體只有半米左右間隙，人得趴著才能工作，王明海的肚皮經常被尚未凝固的混凝土灼傷。

當時，技術過硬、年輕有為的戰士都積極要求加入黨組織。可是王明海連入黨申請書都沒寫過。排長催他寫申請書，他答道：“我覺得自己還達不到一名共產黨員的要求……”

氣得排長沖他吹胡子瞪眼：“明海啊，這不是批評與自我批評！”

1975年5月10日，王明海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不久，王明海要退伍了。他給父親打電話，經過5次接線，兩人才通上話：“爸，我要退伍了。”

父親言簡意賅：“好，服從組織決定。”

王明海退伍不到2個月，突然又接到部隊通知：由于部隊需要，經組織決定，王明海等9名同志將被召回，再次入伍。所長派人來找他，他回絕了。那時王明海已被地方一家船廠請去當了師傅，管著七八十號人，每月能拿39元工資。父親知道這件事后，黑著臉找到他：“少廢話，服從組織決定。好好工作，爭取早日入黨。”王明海一直沒有告訴父親，他退伍前就已經入黨了。

父親斬釘截鐵的態度，讓王明海無法抗拒。不久，他又穿上了軍裝，第二次入伍。

不當逃兵

1975年冬，王明海參與建造200噸橫移滑道，在攝氏零下十幾度的晚上突擊搶修塢道、船艇，加班幾晝夜是家常便飯。在施工機械的轟鳴聲中，他常常累得昏睡過去，戰士們把他抬到床上，他都不知道。

“王明海不像干部子女，比農村來的孩子還能吃苦。”這是當時一些老同志對王明海的評價。

1979年12月28日，王明海隨2107艇去大欽島執行任務。白天還是風平浪靜，到了晚上8點，老天爺突然變了臉，海面上狂風暴雨，巨浪滔天，船艇在高達五六米的波峰浪谷中掙扎，一會兒被高高抬起，一會兒又重重扎進浪里，船艇被迫拋錨，幾分鐘后兩條錨鏈瞬間被巨浪擊斷，船觸礁擱淺了。王明海清晰記得，當時是深夜零點四十八分，要塞區的值班首長正是父親。

巨大的撞擊聲驚天動地，情況萬分危急，隨時有可能船沉人亡。值班室接到報告后，命令他們棄船逃生。當時，碼頭官兵拼命往船上扔纜繩，扔了十多次，船上才接住一根。為了讓官兵能夠安全脫離險境，機電長王明海憑著平時練就的硬功夫，一邊將纜繩挽在欄桿上，一邊組織官兵順著纜繩爬上岸。當只剩下他和槍帆班長徐寶清時，他大聲催促徐寶清快下船。風浪鋪天蓋地，徐寶清連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死死抱著欄桿，大聲喊：“我是共產黨員！讓同志們先走！”

王明海急了，推他一把：“我還是干部呢！就剩俺倆了，快下去！”

就在船艇即將沉沒的一剎那，王明海將纜繩捆在身上最后一個跳入汪洋之中。島上官兵看到他與纜繩一同沉下去了，便拖著纜繩拼命往岸上跑，硬是把他救上了岸。在作戰室值班的父親，沒有問兒子怎么樣，只說：“艇上的同志們怎樣，都脫險了嗎？安排脫險的同志們檢查身體。”

王明海在醫院昏迷了一天一夜，醒來后第一句話就問：“同志們都好嗎？”

躺在病床上的王明海越想越后怕：幾秒種之差，自己險些被巨浪抽進船底，粉身碎骨。然而，這次經歷卻更堅定了他扎根海島的信念，因為自己的命是海島官兵救的，是海島給了他第二次生命，他不能因怕艱險而調離海島，成為一個逃兵。

1989年，父親到濟南離職休養。按政策規定，王明海可以隨父親一起到濟南安家落戶。當父親征求他意見時，他說：“我的崗位在船臺，我的事業在海島，部隊需要我這樣的技術骨干。就讓我在海島上干下去吧。”

父親滿意地說：“我相信你會這樣答復我的。”

父親還說：“我們守島官兵就要有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的精神。”

從那天起，王明海的夢想就是超過父親的守島年限。

父親說過：當官大小無關緊要，把黨的事業放在第一位最重要。我們黨正需要一大批這樣忠誠的人來完成黨的事業。王明海和父親一樣，一心撲在工作上，年齡越大，學習熱情越高，對技術精益求精。

1992年，上級下達了某型柴油機修理工藝流程的研究任務。這是一項讓人望而卻步的工程，2年多的時間里，王明海帶著徒弟們不分白天黑夜，繪制了200多張圖紙，做了700多次試驗，終于研制成功某設備修理工具。老一代修理工的心愿，在王明海手里實現了。

1999年，在修建600噸塢道的工程中，為了用有限的經費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王明海設計制作了起重設備、系列機工具、系列量具、系列吊具，制訂了系列安全措施和操作工藝。這項工程，用了不到5個月的時間，首開了船艇修理分隊自行設計建造滑道和船臺車的先例。

在做5噸起重設備時，危險性特別大，王明海一個人爬上10米高的吊背做試驗。當時正值高溫季節，他在一線指揮，經常被烈日暴曬得要昏倒，晚上回家沖澡時，愛人看到他曬爆的皮膚，含著淚不敢擦。

以島為家

有人問王明海：“你整天在項目上忙，有時半夜才回家，天亮就又去忙上班，你家就沒一點事要管嗎？”

他笑著說：“我也有家，有妻有子。但我更想有點時間，多學習學習。”

王明海的愛人也曾是一名軍人，她在醫院工作，為了支持王明海，她把整個家都承擔了起來。

王明海最痛心的是對兒子的虧欠。兒子最大的夢想是當兵，成為爺爺和爸爸那樣的人。2001年9月，兒子考軍校體檢時，心電圖不正常，后被查出患有一種過敏性疾病。軍校夢破滅后，他入讀濰坊醫學院，卻在大三時發生嚴重過敏，險些喪命。此后，王明海拿出全部積蓄為兒子治病，又借錢在煙臺買房給兒子安家。28歲那年，兒子的病好了，他還想當兵。

“你都超齡了！”

“你找領導說說嘛！”

“我張不開這個口。”

兒子不吭聲了，王明海的心一陣陣發疼。

很多人說王明海是塊“木頭”，有走上領導崗位的機會，他放棄了；有去院校學習進修的機會，他放棄了；有調到大城市的機會，他也放棄了。

還有人說：“王明海干了這么多年，還和一線的工人、戰士一塊工作，整天油里、水里的，真辛苦。”

他聽后一笑了之：“我就是一個兵，辛苦是應該的。”

2006年，在超過父親的守島年限后，王明海迫不及待地想當面告訴父親。他趁著到濟南出差的機會去看望父親，一進門就喊：“爸，我超過您了！”

“啥？”80歲的父親，耳朵有點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