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姝婧
自農業起源,其基本生產單位就是家庭,家庭農業綿延了上萬年的歷史。對于以狩獵和采集為生的原始人類而言,為了捕殺到獵物,必須由幾十、上百人的群體來完成。農業起源后,農業生產過程只需幾個人即可完成種植、收獲等活動。自此,生產單位群體變小,從而形成了家庭。換而言之,家庭自農業起源即一個獨立的生產單位與消費單位。在農業發展的初期,由于人口少,土地廣袤,當地人往往采取粗放的耕作方式,對土地進行輪種。隨著農業的不斷發展,工具和技術都有了改進,土地產出率和勞動生產率逐步提高,農業能供養的人口也越來越多。到了宋代,人口不斷增長,人均耕地面積逐漸減少,中國農業開始了集約化的精耕細作與勞力密集型的發展模式。
黃宗智在《長江三角洲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一書中指出,從1350年到1980年間,也即從封建社會的元朝末期到20世紀70年代末的改革開放期間,長江三角洲的農業經濟呈現“無發展的增長”,即“內卷化(或過密化)”:由于耕地資源緊缺,小農家庭充分開發自身勞動力以提高家庭的絕對收入。盡管農業的總產出有所增長,但是過度投入勞力使得邊際報酬遞減,勞動生產率并未提高,小農生產者勉強維持生計,是人多地少背景下的一種被動選擇,雖然有較高的土地產出率,但是勞動生產率非常低,被認為是一種落后的、貧困化的生產方式。這種農業除能夠維持家庭內部消費外,并不能生產更多的農業剩余為工業生產提供原料。
隨著城市經濟的不斷增長,城鄉差距日益擴大,政府與學術界普遍開始關注傳統農業的現代化問題。受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理論的影響,決策者傾向于將資本、市場和規模經濟效益當作核心目標,形成了一種認知上的誤區,即將現代化等同于規?;?。一方面,地方政府從2000年開始支持城市工商資本下鄉推動土地大規模流轉,并通過各種扶持政策鼓勵企業型雇工農場,促進農業產業化發展。然而,近年來下鄉資本經營農業幾乎都會陷入虧損的境地,主要原因是不斷上漲的土地租金與勞動力成本。傳統小農經濟因土地流出而受到外來資本的排擠或者依附于資本生產(訂單農業),小農戶對農業的剩余索取權也被資本剝奪,利益嚴重受損。另一方面,2013年中央一號文件提出要“鼓勵農民將承包地向專業大戶、家庭農場和農民合作社流轉,大力發展‘家庭農場’這一新型農業經營主體”。這一政策的初衷是支持規?;募彝ソ洜I,即經營土地面積在百畝以上的家庭農場。其以家庭為核算單位,家庭成員是農場的經營管理者,雇傭少數農業工人,以資本化和機械化為主要特征。但是這種大規模家庭農場在經營過程中存在過度規?;瘍A向,從而導致經營風險增加、雇傭勞動力缺乏、勞動力和土地成本上漲以及經營結構單一等問題。與企業型雇工農場一樣,規?;彝マr場同樣存在土地租金與雇工成本的問題,加之機械化程度較高的特點,其農資成本的投入也較大。事實上,不論是企業型雇工農場還是規?;彝マr場,其農業經營效益都不如十幾、20畝的小農戶。賀雪峰對比了資本大戶、家庭農場和中農經營的土地畝產值,三者分別為315元、530元和1270元(2012年數據),即中小農戶的生產效率比企業型雇工農場和規?;彝マr場都要高。產生這一差異的主要因素是土地租賃費用和雇工費用(以及勞動監管費用)。
改革開放以后,城鎮非農就業機會大大增加,農村剩余勞動力外流,人地關系發生了改變,原本“過密化”的傳統小農經濟開始了“去過密化”進程。本文通過對三個家庭農場的經驗調查,分析了中國農業在“去過密化”轉型過程中家庭經營的方式與策略。
50歲的袁先生是湖南省永順縣馬鞍山村的普通村民。2018年,通過東西部扶貧協作計劃,袁先生在山東壽光蔬菜基地培訓學習了大棚蔬菜的種植技術,隨后在本村流轉了20畝土地(流轉費為每年每畝500元)進行大棚蔬菜和水果的種植,主要成本為大棚和苗木的費用,如搭建一個鋼骨架大棚(防雨雪)的成本為4000元/個,袁先生一共搭建了十幾個鋼骨架大棚,總成本6萬元。其中約有一半的大棚是用來種植草莓的,每畝產出三四百斤草莓,市場售價每斤30~40元。其他的大棚主要種植辣椒、絲瓜、冬瓜等蔬菜。
袁先生的草莓大棚主要采取精耕細作的方式種植品種上乘的“牛奶草莓”,他的計劃是打造草莓生態果園,以采摘草莓等農耕體驗為特色的休閑農業。為了節約水肥資源,袁先生在山東壽光蔬菜基地培訓學習了水肥一體化的滴灌技術,并將他的草莓大棚全部安裝了水肥一體化的滴灌管道設備。通過將肥料溶液注入灌溉輸水管道對農作物進行施肥,溶有肥料的灌溉水通過滴灌噴頭將肥液滴入根區,使草莓植株在吸收水分的同時可以吸收養分。
袁先生曾經在廣東打工多年,最近幾年年紀稍大了點才回老家種田。比起外出務工,他本人更喜歡在家搞種植,因為這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生產生活方式。這幾年他和妻子回老家種田,收入不比打工少,且身體狀況也因農業勞作而變得更加健康。
位于湖南省湘西州塔臥鎮的隆華村,是老革命根據地,地理位置較偏遠,村民世代務農為生。近年來,隨著農民大量外出務工,村里的土地開始了自發流轉。55歲的瞿章洪是村里的養鴨大戶,祖祖輩輩以養鴨為生。2019年夫妻二人一共養了3000多只鴨子。養殖農場主要由瞿氏夫婦共同管理,不需要雇工。由于擴大養殖規模會導致管理跟不上,產生雇工費用,因此他們夫妻把養殖規??刂圃?000只左右。2019年養鴨的凈利潤約6萬元,主要產品是鴨蛋和肉鴨。
過去,瞿章洪將鴨棚搭建在村里的一條小溪旁,久而久之,大量的鴨糞給小溪造成了污染,縣級環保部門要求其對鴨糞進行妥善處理。于是,瞿章洪在本村租(流轉)了20畝地種植西瓜和各種蔬菜,并利用鴨糞作為天然肥料,不僅解決了鴨糞污染水體的問題,還為種植無公害蔬果提供了有機肥料,提升了地力。這種種養結合、鴨糞還田的做法充分利用了田、水資源,獲得了種植、養殖兩份收入,既提高了產品品質也將養殖污染降至最低,還實現了農業生產的綠色循環。
54歲的尹氏是湖南省常德市君山區永城村村民,其兒子早逝,媳婦改嫁,孫子在私立幼兒園上學,學費一年6000多元,家庭開銷比較大。尹氏一家有14.9畝地,包括3.9畝責任田(一家3口,人均1.3畝)和11畝流轉的土地,每畝年租金僅200元,即土地流轉成本每年2200元。由于家里只有兩個老人和一個小孩,缺乏主要勞動力,加之尹氏的丈夫身體抱恙,因此,尹氏盡量避免勞動力密集型的水稻種植,將14.9畝土地全部用于種植芥菜。
2019年下半年,尹氏一共收獲十幾噸芥菜,由私人商販上門收購,收購價為6600元,除去900元的運費和半年的土地租金1100元,獲得利潤4600元,即半年的蔬菜種植純收入為4600元。此外,尹氏還從事兼業勞作,在別人的農田幫忙,工資按天計算,每天100多元,每個月大約做20天工,一個月打零工收入2500元左右。
以上案例表明,當前小規模家庭農場經營是家庭根據其勞動力結構所選擇的最適宜的經營模式。它可以是多元化農場種植,可以是種植+養殖相結合的農業,也可以是單一化種植結合兼業勞作。本文將其總結為兩種不同形式的家庭農場經營方式,即混合型和兼業型家庭農場。前者通過種養結合、多元經營實現農業生產的綠色循環,在節約水肥資源的同時減少了環境污染,還能降低單一化種植結構的市場風險;后者受勞動力數量的限制,通過結合單一經濟作物的專業化種植和農場外兼業收入,使得家庭收入來源多元化。這兩種類型的家庭農場都是建立在農民內部自發土地流轉基礎上的小規模家庭農場,是農戶在既定的勞動力、土地等資源條件下所作出的經濟決策,能實現農民充分就業、家庭收入最大化的一種生產經營方式,符合人地關系、資源稟賦的客觀規律,是中國農業“去過密化”轉型中的可持續經營模式,其主要特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家庭農場的規模為15~30畝,可滿足家庭勞動力全職務農且無須長期雇工。流轉土地的面積由家庭根據有效勞動力數量及所從事的種養殖類型來決定。例如,草莓種植戶和養鴨大戶都是夫婦二人共同經營管理,因此流轉了20畝土地;而芥菜種植戶尹氏只流轉了11畝土地,因其丈夫身體抱恙無法從事重體力勞動,只能靠尹氏一個勞動力種植蔬菜。因此,15~30畝的小規模家庭農場適用于一兩個家庭勞動力管理和運作,不需要雇傭工人,只在農忙時節請親戚鄰里幫忙,這種季節性的臨時雇工不屬于長期的、完全意義的雇傭勞動力,屬于“換工”性質的勞動力。小規模家庭農場區別于政府所極力推進的規?;彝マr場,后者的規模往往達到百畝,依靠雇傭工人和機械化作業來提高勞動生產率。此外,小規模家庭農場也克服了傳統小農經濟“內卷化”的困境,農戶根據勞動力數量、種養殖類型、經營管理能力和土地流轉費用等因素自發流轉合適規模的土地,選擇最優經營策略以確保多元化的、相對穩定的家庭收入,人均勞動生產率得到了顯著提高。
其次,農戶家庭作為一個經濟決策單位,對農業經營具有完全的剩余索取權。所謂剩余索取權,指的是在農業生產的整個環節中,農戶可以分享全部農業利潤。本文的三個案例表明,小農家庭經營對生產的利潤具有完全的索取權。相反地,在“公司+農戶”的訂單農業中,面對商業資本的強勢,農戶被吸附于資本化產業鏈,農戶的剩余索取權易被企業剝奪,經營風險較大,收入不穩定。對于小規模家庭農場而言,家庭是經濟決策單位,參與經營的每個家庭成員都對農場的最終收成負責,從而解決了農業生產中的勞動監督問題。需要指出的是,作為經營單位的家庭一般是指小家庭,即直系親屬構成,如夫妻、父子等,也即“共一個鍋吃飯”的核心家庭,而非擴大的大家庭。大家庭的親戚一般在農忙時節來農場幫工,獲得一定的現金或產品報酬,而真正經營農場的管理者是核心家庭的夫妻或父子(父女)組合。這種家庭經營的組織形式有利于節省勞動力、提高勞動生產率。
再次,家庭農場經營可以滿足農業技術的精細化要求。我們看到,草莓種植戶通過東西部扶貧協作計劃,在山東壽光蔬菜基地培訓學習了大棚蔬菜的種植技術,以及水肥一體化的滴灌技術,有效節省了水肥資源,體現了家庭農場精耕細作、綠色可持續的優勢;養鴨大戶的種養結合、鴨糞還田的循環農業模式,也體現了家庭農場在運用農業技術上的精細化,這是雇工經營的資本化大農場所無法企及的。另外,農業生產過程很難進行較細致的勞動分工,不同階段的作業一般由同一勞動者連續完成,勞作時間與工作任務的安排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因而更適合采取家庭經營的方式。
家庭農場的混合經營和兼業化的另一個優勢是減少農業經營風險。一方面,通過多元化種植、養殖相結合,豐富產品結構,有效防范了單一作物受到的災害損失和市場風險,確保穩定的收益。另一方面,家庭農場可以根據有效勞動力數量,控制農場規模,通過兼業化將農場經營和兼業勞作相結合,既可以兼顧農場、照顧家庭,還可獲得一定的現金收入。
接下來分析家庭經營的效率問題。農戶家庭經營的效率可以從土地生產率、勞動生產率和成本收益率三個方面來分析。家庭農場精耕細作、種養結合以及農業技術的進步,使得土地生產率大大超過了企業型雇工農場和規?;彝マr場。土地的自發流轉推動了農業的“去過密化”,農村勞動力得以充分就業,使得家庭農場的勞動生產率得到了顯著提高。較高的土地生產率和勞動生產率,加上較低的土地流轉費和季節性雇工費用,使得小規模家庭農場的成本收益率大大高于企業化雇工農場和規?;彝マr場。
最后,從文化層面來看,家庭農場經營體現了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同于工業化、城市化的生活。案例中的草莓種植戶原本在大城市打工,但出于對農村生活的留戀和農場工作自由的憧憬,他們選擇回鄉務農、回歸田園生活。家庭農場的這種非經濟的、文化休閑的功能,或許是未來農業發展的一種價值取向。此外,農業的多功能屬性可以減少農戶家庭的貨幣支出,實現生產和生活一體化。從這個意義上而言,國家的支農政策應該將關注點和支持度從下鄉的工商企業、大規模資本化農場轉移到本土的小規模家庭農場上來,將農業經營、鄉村景觀、休閑度假、鄉村社區治理等綜合起來考慮,為多元化、多功能的家庭農場提供基礎設施支撐體系和農業經營補貼,鼓勵農民回鄉從事自己擅長的職業,守護好鄉村社區。
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也是一個人口大國。在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下,傳統小農經濟是以勞力密集型、家庭經營為主的小規模農業,維系著自給自足的家庭生計。在耕地資源緊缺的情況下,家庭會不顧報酬遞減而在現有的土地上投入越來越多的勞動力,以滿足自家消費的需求。這一農業“過密化”現象的突出問題是:小農家庭的收入普遍較低,僅停留在溫飽水平甚至貧困線以下。改革開放以后,城鎮非農就業機會大量增加,農村剩余勞動力外流,人地關系發生了改變,原本“過密化”的傳統小農經濟開始了“去過密化”的進程。
本文通過對三個家庭農場的經驗調查,得出了兩種不同形式的家庭農場經營方式,即混合型和兼業型。前者通過多元化種養結合實現農業生產的綠色循環,在節約水肥資源的同時減少了環境污染;后者通過結合單一經濟作物的專業化種植和農場外兼業收入,降低了單一化種植結構的市場風險。兩者都是建立在農民內部自發土地流轉的基礎上的小規模家庭農場(15~30畝),能實現農民充分就業、家庭收入最大化的一種生產經營方式,符合人地關系、資源稟賦的客觀規律,是中國農業“去過密化”轉型中農戶家庭可持續性的經營模式。
農業的生產組織方式不同于工業生產。工業生產以雇傭勞動為特征,工人只付出勞動力,獲得工資,但不對最終收成負責,因此雇工生產需要對工人進行勞動監督。而農業生產具有分散性,受氣候條件影響較大,采用雇工的生產組織方式將增加勞動監督的難度和費用。因此,小規模家庭農場在勞動力成本上遠低于企業型農場和規?;彝マr場,其生產效率也是最高的。
另外,家庭經營相對于非家庭經營——雇工經營或集體化經營的優勢在于,它可以使家庭擁有對農業生產的剩余索取權,即經營者可以分享農業產業鏈的利潤。在企業型雇工農業中,農業生產、加工、銷售環節的剩余索取權全部被公司占有;對于訂單農業——企業與小農戶簽訂銷售合同模式,企業對產前、產后環節的農業剩余具有索取權。對于歷史上曾經出現的社會主義集體化大農業,作為核算單位的生產大隊控制了農業生產與分配機制。事實證明,在提高農民的收入方面,家庭經營是最適宜、最有效率的組織方式,其組織優越性超越了集體化大農場、企業型農場和規?;彝マr場。
傳統小農經濟的“過密化”特征導致了勞動生產率低下,農民家庭的總收入水平較低,農民長期陷于貧困境地。而在農業“去過密化”進程中又容易陷入另一個極端,即過度規模化。不論是20世紀的集體化大農場,還是21世紀初的資本下鄉和規模化家庭農場,都希望通過規模化、產業化經營取得比傳統小農更大的經濟效益,實現農業現代化。事實上,家庭農場的規模不能無限制放大,否則會導致邊際效益遞減從而降低土地產出率;同時由于農場規模過大不得不依賴雇工,從而增加了家庭農場的勞動力成本和管理成本,導致了“規模不經濟”的后果。
本文所展示的案例中,不論是種養結合的養鴨大戶、休閑草莓采摘農場,還是芥菜種植與兼業勞作的方式,其經營目的都是為了實現家庭絕對收入的最大化,滿足家庭的消費需求。根據恰亞諾夫的農民經濟理論,家庭經營的適度規模取決于家庭勞動力數量與撫養人口的比值。當家庭有效勞動力多而撫養人口少時,家庭就會擴大經營規模;反之,當家庭有效勞動力少而撫養人口多時,家庭就會選擇減少經營面積,將勞動力分散在非農就業部門。因此,將工業化生產的規模經濟效益理論簡單套用到農業領域是不恰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