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次日落

新浪微博│陳虞笑

01

陳喬和未婚夫趙越訂婚的那個傍晚，小城迎來入夏以來的最美黃昏。

從餐廳頂樓望出去，能清晰地看到大橋橫跨江面，淘沙的船推開一層又一層的波浪，出租車縮成一個又一個的小黃點，穿梭在蛛網一般的城市道路上。越來越立體的依山之城，處處車輛川流不息。

陳喬坐在靠窗邊的位置，有些出神地望著不遠處兩棟并立的高樓。

“陳喬，那條路上到底有什么？”

陳喬訝異抬頭，還沒來得及回答，發現江對岸猝不及防地亮起了燈，微弱的光亮映出空中不知何時開始的無人機表演。

夜幕漸漸降臨，空中的光點漸漸勾勒出一個精致明亮的側臉。

陳喬看著空中的字符，心中咯噔一聲，聽見記憶深處刮起了一陣旋風。

趙越順著陳喬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一個明星生日應援，空中漂浮著幾個字：0601，宋時，生日快樂。

“宋時？”趙越平日里不關注娛樂圈的消息，但也好歹也是平時上網的人，“他現在已經這么火了嗎？”

“是啊，火遍大江南北了。”陳喬笑，笑容里有旁人看不分清的溫柔。她轉了話題，回答剛剛那個問題，“那條路上，有太陽啊。”

02

沒人想過，宋時后來會去當大明星。雖然從小宋時和周女士上街都能收到一大堆奶奶、阿姨的夸贊，人人都說他長得真漂亮，笑他以后要跟自家姑娘好。

周女士愛聽這話，每次都笑得瞇起了眼睛，摁著小孩的頭讓他跟人家問好。

小孩子性格別扭也沒人計較，何況還有個“氣氛調節劑”陳喬，每次宋時沉默的時候她都搶先笑起來，樂呵呵地挨個看著人家的眼睛喊：“阿姨好！奶奶好！”

大人們的注意力被轉移，便忽視了宋時的別扭。

陳喬拉著宋時悄悄跑出人群，站在三角梅旁邊，一邊喂蚊子，一邊問宋時，上周培訓班里老師布置的作業他練會了沒有。

宋時不說話，只會在陳喬小聲唱時，硬邦邦地擠出兩個字：“錯了。”

陳喬琢磨一會兒，觀察著他的小表情，故意兩手抱胸，激道：“你會你來。”

小少年禁不起陳喬的激，回回都主動“上當”，一對一給陳喬補課，讓陳喬在視唱之前改掉所有發聲上的小毛病。培訓班的老師給作業過關的小孩兒胸口掛上紅花，宋時和陳喬總是一人一朵，每一朵上都寫著四個大字——明日之星。

“宋時和小喬長這么大是不是還沒分開過？”鋼琴課上，林老師讓陳喬休息一會兒。

“為什么要分開？”陳喬的回答直接、坦蕩，還有些大膽，“初中上附中，高中直接升本部，等到了十八歲，我也和他考一個大學，去一個地方。”

隔壁琴房傳來宋時和他老師交流的聲音，陳喬端著水杯，豎著耳朵聽，聽見隔壁宋時又比自己快了兩個小節，心中燃起了熊熊的斗志。

“林老師，我不休息了。”

“怎么，今天把后面都練了？”

“我不想比他差。”小女孩攥著拳頭，斗志昂揚。

那一年，陳喬十歲，宋時十一歲。他們從小住一個小區，上同一個幼兒園，接著又是同一個小學，兩家的家長輪流接送，偶爾周女士或是陳先生下班耽誤了，兩個人放學沒人接，陳喬就揣著自己的零花錢，帶著宋時去飲冰。

宋時不交朋友，除了唱歌外沒有別的愛好，吃喝玩樂，都是聽陳喬安排。

“奧利奧冰激凌，新品。”小姑娘端著買好的兩杯冰激凌跑上樓梯，宋時正安安靜靜地坐在桌前，隔壁桌有人拿著手機偷偷拍他，他渾然未覺，目視前方，一看就在走神。

“你不吃？”陳喬把宋時的神思拉回來，又從校服口袋里掏出話梅糖遞過去。

宋時接過糖，撕了塑料紙，塞進嘴里滾兩圈后，看著陳喬手里的滿杯冰激凌，抗拒地搖了搖頭道：“冰嗓子。”

陳喬輕輕松松地解決了兩份冰激凌，結果當天夜里回家就發起了高燒，一整夜都沒退。第二天一早，到了上學的時候，宋時等在門口，陳媽媽讓他自己去上學，她要送陳喬去醫院。

陳喬眼珠子骨碌轉了一圈，拉著宋時，手心的溫度格外高：“陪我去醫院，我媽一會兒要去上班，我不想一個人輸液。”

陳媽媽瞪了陳喬一眼，剛要斥她胡鬧，沒想到宋時答應了。

工作日，醫院的輸液區沒什么人，陳喬晚上沒睡好，扎上針就躺在藍色躺椅上睡了，睡前擔心宋時太無聊，還拜托給自己輸液的護士姐姐將電視開大聲一點兒，將體育頻道換成音樂頻道。

一整個上午的時間，宋時坐在她旁邊，也不做其他的事情，就聽著CCTV15播放的年度金曲，看著陳喬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砸在滴管的水平面上，又順著輸液管淌進她有些涼的手背。

“陳喬。”宋時很少見到陳喬病懨懨的樣子，知道她聽不見，還是板著小臉，用自己的手背去輕輕貼她輸液的那只手，“以后不準吃那么多冰了。”

夏日的上午悶熱得厲害，蟬不知疲倦地叫著，醫院里人來人往，時不時有人掀起門簾，涌進一陣熱風。

“我想去讀藝術附中，你去嗎？”宋時看著電視屏幕，問剛醒過來的陳喬。

“去啊，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03

娛樂公司來選人的那天，宋時和陳喬已經拿到了藝術附中的錄取通知書，周女士送兩人去培訓機構，在車上還特意夸了小喬，說我們小喬雖然比哥哥小了一歲，提前一年參加小升初藝術考試，沒想到還能考得這么好，又能一起上學了。

陳喬樂得合不攏嘴，宋時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地在她的衣服上蹭了蹭手背。

“你干嗎？”

“……你濺了我一胳膊口水。”

“嗷，對不起，太高興了嘛。”

培訓機構三個小時的課程，陳喬上得很充實，林老師剛剛和男朋友領了結婚證，請陳喬吃喜糖，陳喬選了一顆話梅糖，第一口就被酸得卷起了眉頭。

“有大白兔和德芙，你偏偏選個不喜歡吃的？”

“宋時喜歡。”陳喬晃著腿，發現今天機構里的人格外多，隨口問，“怎么這么多人？”

“有公司過來抓小孩，把你們都賣了。”林老師開玩笑。

陳喬看到舞蹈室門口站滿了人，在人群里看到了宋時。

“你猜這么多人里，哪個的價錢能賣得最好？”林老師笑道。

空氣靜了一瞬，空氣中飄蕩著一絲梔子花的清香，白色花瓣配著黃色花蕊，怒放在被剪了一半的農夫山泉瓶子里，陳喬愣了愣，半天沒接上話茬。

林老師想到什么，怕她難過，等了一會兒才說：“你放心，宋時那性格，不一定合適。”

陳喬第一次沒有吊兒郎當地回應老師的安慰，而是有些勉強地勾起嘴角，格外認真地說道：“老師，他很適合的。”

沒有人比她更了解他，在那個陳喬意外闖入的小世界里，宋時是在一日內看過四十四次日落的小王子，他繞著屬于自己的孤獨星球飛行，守著自己的玫瑰，日復一日地吟唱。

喜歡唱歌的人，哪怕性格再內斂，再不合群，也會有渴望。渴望有人在茫茫黑夜，聽到自己的聲音，朝自己走來。

陳喬是這顆小星球上的第一個常駐旅客。

這天，宋時的老師拖堂了半個小時，陳喬站在教室外面等。機構的墻面上貼著大家的照片和榮譽榜，陳喬的目光在上面一一掃過，最后落在了前一年他們去北京參加《音樂新生》的合照上。

他們是特約嘉賓，只錄了一期節目。宋時一直被主持人強行搭話，說他不說話的時候很不禮貌。陳喬護犢子，搶過話筒，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臺下德藝雙馨的藝術家拿起了話筒，稱贊宋時用音樂表達心聲，說不說話又有什么要緊。

那一瞬間，鏡頭捕捉到宋時的眼睛，有人說小孩兒聽懂了，有人說小孩兒被夸了很開心，還有人說到底是藝術家懂藝術家。

只有陳喬，看出那一刻宋時眼神中的感激，因為他被一個素昧謀面的人，聽懂了。

“宋時，你最喜歡的是什么？”老師問。

“太陽。”他只在說話的時候舉起話筒，說完便立刻放下，只是眼睛看著老師，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那你要記得，無論白天黑夜，太陽其實都在那里。沒有光的時候，太陽也一樣存在著。”

04

宋時下課出來，陳喬和他一起下樓，娛樂公司的老板叫住宋時，說有機會的話，想要邀請他去Y城看看。宋時頗有禮貌地拒絕了，拉著陳喬就走。陳喬一步幾回頭，越看越覺得這個老板有些眼熟。

“你為什么不去啊？”陳喬歪著腦袋問他。

“說好了，一起去附中的。”

他這人從來不輕易答應陳喬什么，但凡是他答應過的，他就一定會努力做到。

陳喬卻一夜沒睡著。

她腦子里有兩個小人在打架。

一個說：不去多好啊，一起長大，等到大學畢業，就跟樓上的哥哥姐姐一樣，永遠在一起。

一個說：他那么好，應該有更多的人來喜歡他。

迷糊間，陳喬想起在《音樂新生》的后臺，宋時握著話筒孤零零地望著四周的樣子。燈光落下來，他的周圍沒有一個人。他應該走出去，去和那些與他志同道合的人，成為親密伙伴，而不是一直待在自己的小小世界，畫地為牢，圈起一座孤島。

翌日清晨，兩家約好了一起去爬山。這個整座城市唯一一個能裝得下四季的地方，到了冬天，林區還有結冰的地方，偶爾還會飄幾粒只屬于低緯度地區的雪。陳喬和宋時坐在后座，眼看著森林不斷地向后推移，車輛繞著盤山公路越攀越高，花海、林海、云海依次從窗外閃過。

陳喬一夜沒睡，人卻格外精神，她在宋時哼歌時打開車窗，讓宋時眺望山腳。

“你看，站在更高的地方，會更容易被看見，也能看見更多。”

“那里離太陽更近。”

“去發光吧！宋時！ ”

“我想在鳥巢看到你開萬人演唱會。”

宋時最后去了Y城。

以正式訓練生的身份進入公司的第三個月，公司在官網發布了宋時的第一首歌。

陳喬已經正式開學，上初一。

開學報到第一天，報到欄上最好的那個班級名單上，宋時和她的名字并排在一起，看上去那么近，偏偏她清楚，他不會再來報到了。

陳喬一個人報到，一個人去新班級，看著班主任把宋時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劃去，一個人跑到廁所偷偷哭了一場，之后拿出手機想給他發個短信。

陳喬：今天報到了！你以后有寒暑假嗎？

還沒來得及點擊“發送”，陳喬發現她關注的宋時公司的官博發了一條視頻。

新鮮的，會動的，在唱歌的宋時。

陳喬翻來覆去地把這個視頻看了許多遍，把那條短信刪掉，重新編輯了一條：越來越好聽了，加油。

發完短信，陳喬收拾起自己所有的難過，努力讓自己開始習慣沒有宋時在身邊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在這之前她借著夏令營的名頭去了一趟Y城，沿著江邊的步行道走啊走，翻過不少坡，爬了不少坎，在南山等了一場日落。夏天的蚊子一點兒不客氣，她為了在最佳觀景點拍照，站了五個小時，被叮得滿腿都是包。

她漸漸把這個地方印在了心里，也記住了這里的火鍋。

離開前，陳喬去了他們公司樓下，有不少女生拿著手機蹲在門禁處。陳喬聽宋時說過幾次，說他們總是被跟車和騷擾。此時見了這群人，立馬和她們拉開距離。

這時有一輛商務車停在公司樓下，保鏢和助理先下，很快，又下來了幾個少年，宋時也在其中。

“這家火鍋真好吃，下次帶宋時去吃那家燒烤。”

陳喬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宋時。他壓低了鴨舌帽，從頭到腳都一身漆黑，用最快的速度和同行的人一起穿過門禁。陳喬站著的位置不合適，被人擠得撞上了門閘，發出“咚——”的一聲巨響。等電梯的少年們看過來，鏡頭轉過來，陳喬忙捂住自己的臉。

宋時下意識地看過來，詫異地眨了眨眼睛。

陳喬眼睜睜地看著他想走過來，都沒顧上站起來，連忙神色警惕地朝他搖了搖頭，然后趕緊爬起來，抱著包跑了出去。

咫尺天涯，陳喬在那一刻忽然懂了那種感覺。

“下次提前說，請你吃火鍋。”他給她打電話時，她已經在機場了。

“好啊，這次我們夏令營行程安排太緊了，我也是今天順路……”

“陳喬……”他啞聲輕喚，卻沒有說下去，沉默了半天。

陳喬主動笑了一聲，活躍氣氛：“嗯，說好了啊。請我吃火鍋。”

機場人來人往，陳喬想著剛剛那一幕，看出宋時真的開始交朋友了，真好。

05

陳喬的學生時代過得其實也不差。

她性格開朗，為人大方，笑起來的時候總能治愈人心，再加上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長得也漂亮，在整個學區都是風云人物。

沒有宋時的光陰里，她努力學習，成績常年穩居年級前三，一到藝術節就是萬眾矚目的存在。她一路順利升學到了附中，只是偶爾心里空落落的，想念著那個總是安靜地待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

這三年，她和宋時見過三次。

第一年，是他回來過新年。兩人在樓下遇見，剛準備一起回家，就發現有閃光燈亮起來，她只能假裝跟他不認識，一路警惕著進了自己家的門，然后在臥室接到他打來電話，說新年快樂。陳喬收回了自己想要敲門的手。

第二年，是宋時因為生病回來休養。他免疫力差，受了涼就會發高燒，受不了高強度訓練，熬了半個月身體直接垮了，被周女士接回來休養。陳喬拎著小米粥去看他，在他房間里給他換了一下午的退燒貼。

窗簾拉起來，整個臥室只開了一盞暖燈，陳喬隨便拿了一本他們小時候的故事書，讀了一下午。可是直到離開，她也沒敢叫醒宋時，讓他知道自己來過。

周女士端著藥進來時撞見紅著眼眶的她，問了一句：“小喬，不多待一會兒？”

她搖頭，不敢多待。

第三年，宋時經歷了一場危機。流言蜚語紛至沓來，周女士覺得心里不平，帶宋時回了家。兩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周女士抱怨：“當初就不該去，樂呵呵做自己，多好。”

宋時和陳喬都沒說話，他心情不好，吃完飯就進了房間。

大人們在聊天、看電視、洗碗，陳喬端著水坐在他房間門口，拿著手機怒懟完那些鋪天蓋地的謾罵。沒多久，門開了。陳喬不知道怎么哄他開心，只是垂著頭把手里的蜂蜜水遞給了他。

這三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短到還沒聊盡彼此缺席的空白時光，就有更大、更長的空白填補上來，把曾經的親密無間刷新成一個又一個的問號。

“如果不開心就回家吧。”陳喬想說這句話，偏偏……偏偏她又比誰都知道，他在做他喜歡的事情，怎么可能因為這點兒小風小浪就返航？

可是每個人都只有一顆心啊，宋時。

高三這年的最后一天，陳喬拋開朋友，一個人跑去參加跨年活動。零點的鐘聲敲響，煙花綻放在江上，她給宋時打了個電話。

宋時沒接到，她一個人靠在欄桿邊，等到看煙花的人都散了，宋時發來短信：新年快樂，明天醒來記得取快遞。

這些年，宋時經常給她寄禮物。磁器口的陳麻花，他最愛的小面，出去工作順手買下來的紀念品，還有一些小禮盒，大多是周女士一份，她一份，唯獨這次，她這一份，周女士沒有。

一個小小的信封里，裝了一枚素圈戒指和一張卡片。

高考結束，附中舉行畢業典禮，陳喬戴著那枚戒指，在舞臺上演奏了一支鋼琴曲。最后一個音符落下，她的青春歲月就此落幕。目光越過茫茫的人海，恍惚看到人群中有一個身影，鴨舌帽的帽檐壓得很低，卻依舊掩不住周身的星光。

她眼睜睜看著他逆著人流越走越遠，嗓子眼像被棉花堵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06

陳喬以文化課和專業課雙第一的成績，考上了中國最好的音樂學院，作曲系。

志愿填報系統關閉的前一刻，陳喬看著這份成果，在心里回想起無數個午后，她戴著耳機坐在教室，一邊聽著宋時他們團的歌，一邊把宋時唱的那一部分摘抄下來，循環聽那兩句。

他們的組合越來越火，漸漸從小城走到了北京，一路勢如破竹，眼看著就要火遍大江南北。演唱會開到了家鄉，宋時快遞了一張門票給她。

聽說那票很難搶，開售即售空。陳喬運氣不好，那天全市都在考三模。等到考完拿著票奔到場館時，整個體育館周圍都只剩下撿垃圾、做公益的粉絲了。

場館外，印著宋時形象的易拉寶被人精心地收起來，陳喬看著那張圖，想起第一次和宋時有正式交集的那日，是暑假。

那時兩家都開著門和窗，有風穿堂吹過，早上八點，宋時準時彈起鋼琴，正巧是陳喬喜歡的曲子。

陳喬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跑到鋼琴邊，追著宋時的節奏，彈完了一整首曲。

她彈錯了好幾個音，但還是彈得十分盡興，走出臥室時發現宋時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的家門口。

“小漂亮，”她笑著看他，詫異他突然主動過來，“有事兒嗎？”

“這是譜子。”宋小漂亮出口，惜字如金，“不要再錯了。”

陳喬看著他默默走回家，詫異這人是否有強迫癥。拿著譜回頭練琴，一整天都是好心情。

一晃已經過去許多年了。

陳喬去了北京，四年大學依舊念得有滋有味。藝術類的大學開放，陳喬交了不少朋友，她不喜歡住宿舍，就自己租了房子。學校離宋時他們公司很近，偶爾還能聽老師聊起那群少年成名的小孩。

“名利圈里滾上幾滾，誰還能記得那顆初心？”老師閱盡千帆，輕飄飄地點評。

“初心可貴，是因為稀少。”陳喬說，“我相信，他可以守住。”

“說得這么感動。你喜歡誰？不追回來？”

偶像不能談戀愛，陳喬的心里閃過這個念頭，偶像的周圍不能有任何雌性動物，偶像的一切甚至都不單單屬于他自己。

太多人在他們身上寄托希望，他們在萬眾矚目下長大，一路背負著責任和夢想，流盡了汗水，熬過了長夜，才有機會走到信徒面前，當然不可能談戀愛。

“我喜歡的人，追不上啊。”

“富士山都私有了，這年頭誰不談戀愛？”老師笑她不懂這圈子的門道。

午后的琴房，日光落進來，陳喬默默地想，他不會。

那年夏天，學院的音樂會如火如荼地辦了半個月，每個系的同學都來大展身手。有男生跟陳喬告白，大家站在香檳塔面前，熱烈地鼓著掌，陳喬穿得少，那人給她披上了自己的西裝外套，陳喬默默脫下：“對不起啊，我有喜歡的人。”

全場靜默，都等著她繼續說。

“我喜歡宋時。”

“……你逗我們玩兒呢？”連那男生都忍不住笑場了，大家紛紛起哄，還有人說，“我不光喜歡，我還愛。”

“我這輩子要是能和宋時在一起，我可以只活到三十歲。”

陳喬有生之年唯一一次坦坦蕩蕩地承認自己喜歡宋時，所有人都笑了。

07

大學畢業的這一年，陳喬的感情依舊一片空白。宋時百忙之中來參加了她的畢業典禮，終于當面說了一句“畢業快樂”。

這些年里，宋時來找過陳喬兩次。一次是他主演的電影上映，他穿過大半個城市過來陪她看了一場零點電影。還有一次則是陳喬在布置會場時摔了一跤，右腿骨折，動了手術，骨頭上打了鋼板。宋時在手術當天來陪她，麻藥的勁兒過去，她疼得直哼哼。他坐在床邊，沒辦法幫她緩解痛苦，只好拿著手機給她讀了一夜的《小王子》。

天亮后，宋時有工作，助理和經紀人都等在停車場。一夜沒睡的陳喬問了宋時一句話，宋時在門口停頓了兩秒，說：“這答案很重要嗎？”

“很重要。”

可是他沒有給她答案，依舊是壓低帽檐，匆匆離開。

次次都行色匆匆，陳喬看著天花板，在腦海里回想著她和宋時的這十年。

好像總是來不及說一句再見，就到了該告別的時候，但其實……早就該告別了。

陳喬出院那天，趙越來接她。彈鋼琴的風云學神，在醫院忙里忙外照顧著她這傷殘人士，陳喬被他公主抱起來，鬼使神差地說：“趙越，我們試一試吧。”

她沒什么經驗，但還是知道過節要送禮，生活處處都是儀式感。二十四歲生日的這一天，趙越一整天都神神秘秘的，最后竟然帶她去了鳥巢。

看著門票上的名字，陳喬半天沒回過神來。

“你不是喜歡這個團嗎？我托朋友買了兩張票。”

一整個晚上，陳喬跟著現場所有的粉絲，在中控的燈光中盡情吶喊，尖叫，大聲喊著“我愛你”，大屏幕切到宋時，她愣愣地看著舞臺，有彩帶飄下來，紛紛揚揚，像極了婚禮上的浪漫花雨。

無數女孩在這樣的場景中落淚，感慨歲月，感慨終于翻山越嶺，來見了他們一面。

陳喬在人聲最鼎沸時，取下了手指上的那枚銀戒。

散場后，她去了后臺，宋時的工作人員等著她，時刻注意著周圍的環境。休息室里的燈光明亮，他的隊友都出去了，只剩下還穿著演出服的他。

“生日快樂，陳喬。”

“謝謝。”

“今天怎么沒讓我給你寄票？”

“說好了你唱到鳥巢，我來捧場的，花錢不是應該的？而且我和朋友來的。”她笑道，“可能快要成為男朋友了。”

宋時的臉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屈著手指，端起他準備的蛋糕，走到她面前，溫聲道：“許個愿吧。”

燈光在此時熄滅，燭火搖曳，火苗的光同時映在兩人的臉上，陳喬抬頭，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

“那你重新回答，我上次問你的問題。”

良久，久到蠟燭都快燃盡，蠟油在奶油面上慢慢凝固，宋時搖頭，認真地看著她：“答案依舊。”

“那你讓我許什么愿呢？”

十八歲那年，他親手打了一枚銀戒，尺寸分毫不差，她戴了一年又一年。

二十四歲這年，她取下這枚戒指，交還給他：“祝你星途璀璨，早日登頂。”

尾聲

宋時爺爺去世的那年，宋時剛搬來陳喬家對面。他深更半夜跑出去找爺爺，迷了路，遇見剛剛從外地趕回來的陳喬一家。陳喬一眼看到了站在路邊的他，說這不就是新搬來的小鄰居嗎？陳爸爸停車，陳媽媽哄著宋時上了車。

周女士愛下廚，每次做飯都叫上陳喬，飯桌上其樂融融。周女士最喜歡說，小喬，以后嫁到阿姨家來，阿姨天天給你做好吃的。陳喬每回都點頭，一邊點頭，一邊偷偷瞄宋時，只有一次，她看到宋時的耳根，紅了個徹底。

上小學時，宋時是個悶葫蘆，在學校受了不少欺負。陳喬又猛又勇，一個人跑到高年級去找人算賬，口出狂言，誰在宋時面前亂叨叨，她就揍得誰滿地找牙。宋時被陳喬罩著，誰也不敢再欺負他了。

還有許多陳喬不知道的事。

宋時在空間里看到有人的發夏令營的照片上有陳喬，他第一次開口跟隊友說不想吃外賣，能不能出去吃。他們的車在江邊轉了兩圈，宋時盯著路邊找啊找，最后在公司門口看到了人群中的她。

新年申請到假期回家，特意跑了老遠，去她喜歡的店買了冰激凌蛋糕，回來的路上遇到有人跟車，車子在路上追了尾，蛋糕摔得稀巴爛。他在樓下見到她，害怕被拍下來，只敢用手機跟她道一聲新年快樂。

陳喬高中畢業那天，他特意飛回來，買好的花還沒來得及送出手，就接到電話說晚上有臨時活動，只能離開。

那個發高燒的午后，周女士從宜家買回來的燈照得屋子里一片暖意，迷迷糊糊間，他聽到她念《小王子》里的經典語錄，說了一句“宋時，我喜歡你”。少年的睫毛顫了顫，手指在床單上畫了個圈，連呼吸都不敢有大的起伏。

她住院的那一夜，他坐在床邊，把那句話偷偷還給了她：“陳喬，有一天，我也看見過四十四次日落，太陽落下去，月色依舊美麗，風也溫柔。”

那一瞬，他知道，她尚在夢中。

后來嗎？

后來頂流偶像宋時在三十歲這年開了一場世界巡回演唱會，現場人潮洶涌，鎂光燈不停閃爍，八卦記者問他，這些年浮浮沉沉，有沒有什么終生難忘的時刻。

“一次表演的時候遇見一個前輩，前輩和夫人是模范夫妻，聞名圈內，我遇見他的時候，他正好在處理離婚的官司。”

“做這一行，能夠不辜負夢想，不辜負粉絲，已經用盡全身力氣了，連家人都頗多虧欠，再難有其他的力氣，去對他人的人生負責，所以深思熟慮后……放棄了一段很珍貴的感情。”

“是愛情嗎？”

“或許是。”

陳喬站在電視機前，想起他給她的答案，音響里放著一首歌：“大霧四起/偷偷藏匿/我在無人處愛你/大霧散去/人盡皆知我愛你……大霧四起/看不見你/卻能找到你眼睛/大霧散去/我在人群中愛你……”

十歲那年，一同數過最美的流星，她氣勢如虹地闖入他的小小世界，又送他去了離夢想最近的地方，沒什么可惜，也沒什么后悔的。

此生唯一的遺憾，是小喬和宋時，沒機會一起看完今生所有的落日。

僅此而已。

（編輯：八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