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威
馬克思與阿多諾的批判理論都是建立在辯證法的理論基礎之上來完成的,他們共同對西方傳統形而上學進行了否定與批判。但二者的批判理論基礎卻有所不同,馬克思的批判理論是以否定辯證法為基礎,而阿多諾的批判理論是以否定的辯證法為基礎。否定辯證法是在同一性中把握“否定”,“否定”如果缺少同一性,便失去了其確定性的基礎,因此,就無法說明事物的發展變化。馬克思的否定辯證法在歷史領域中以“生產力”作為“同一性”的基礎,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中揭示了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展現出其理論的實踐性、革命性、創造性特征。其理論旨趣在于批判資本主義社會制度,指認這一制度必然走向滅亡的歷史趨勢。與馬克思不同,阿多諾則提出“否定的辯證法”,要求破除“同一性”的宏大敘事來實現“否定”。“否定的辯證法是一個蔑視傳統的詞組。早在柏拉圖之時,辯證法就意味著通過否定來達到某種肯定的東西;‘否定之否定’的思想形象后來成了一個簡明的術語。本書試圖使辯證法擺脫這些肯定的特性,同時又不減弱它的確定性”。〔1〕阿多諾以“崩潰的邏輯”將否定與肯定割裂開,只有否定沒有肯定,不承認人的認識的整體性、全面性和目標性。否定的辯證法以反第一性、反科學、反體系為主要特征,其批判理論是從文化視角出發批判社會制度,旨在通過變革文化制度來改變人們受資本邏輯控制的社會意識形態領域,進而實現對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的否定。
否定辯證法與否定的辯證法都從理論上批判了黑格爾的辯證法,但兩者批判的視角與結論卻完全不同。馬克思的否定辯證法所否定的對象是黑格爾辯證法的本體論與認識論。黑格爾的辯證法在精神領域內完成了抽象理論層面的運動。但是,這種傳統的辯證法仍然是對現實做維護,“凡是現實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現實的”,〔2〕它是當時德國封建帝制的政治維護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變革世界。馬克思看到了黑格爾的問題所在,從精神的抽象性批判為切入點并以否定性轉向為目的對現實進行了批判與否定,具體表現為對現實的社會制度的批判。他將實踐的勞動特征引入其中,反對一切以抽象的本體論為基礎的哲學思想,要求以“改變世界”代替“解釋世界”。黑格爾的辯證法是典型的傳統形而上學體系的代表,在黑格爾的辯證法當中現實世界的根源產生于主體的思維過程,他將概念及其普遍性的東西視為最高,經過普遍性與概念的抽象對現存世界進行合理的解釋。因此,抽象的精神存在便構成了現實的本質,這樣只能停留在抽象的直觀層面而失去了能動性與真實性。馬克思認為,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傳統哲學的缺陷正是停留在了抽象精神層面,將現實層面作為精神運動的一個片段而被忽略掉,而真正的哲學應當將人的主觀世界視為對客觀世界的能動的反映,并通過實踐活動改造它。因此,對資本主義世界的改變需要人們的意識覺醒,更重要的是要進入現實的革命實踐活動中去,完成主觀世界對客觀世界的改造。
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是在批判黑格爾的辯證法基礎之上建立起來的,它批判了黑格爾辯證法的“同一性”問題,指出“同一性”是造成專制統治的根源。阿多諾認為黑格爾的最大貢獻是將矛盾和差異性引入辯證法之中,卻沒有將這種矛盾性與差異性發展起來,而是以“同一性”掩蓋了矛盾性與差異性。正如阿多諾對黑格爾的批判:“盡管黑格爾的一切表述都是相反的,但他仍然讓主體具有毫無疑義地高于客體的第一性。他僅僅是以半神學的‘精神’一詞來偽裝它而已,而精神又帶有抹不去的個人主觀性的印記。”〔3〕最終仍然是以傳統哲學的形而上學方式完成了對絕對精神的體系建構。否定的辯證法就是要對“同一性”哲學的整個體系進行解構與拒斥,將否定與肯定徹底割裂開來,強調否定就是純粹的否定,它不包含任何肯定。從哲學發展史來看,“同一性”的哲學基礎就是“第一性”,或者物質第一性或者精神第一性,第一性能夠消除“對立性”而達到同一性。因此,阿多諾反對任何第一性的哲學,而是提出了客體優先性的原則。“說到底,對同一性的批判是對客體的優先性的探索。不管怎樣否認,同一性思維都是主觀主義的。對這種思維的修正,即把同一性看作不真實的,并沒有使主體與客體達到一種平衡”。〔4〕有第一性的預先設定,同一性永遠不能和解主體與客體,只有通過對客體的優先性的探索才能反對同一性的不真實,而這個客體優先性被稱為“概念的星叢”。
客體優先性不是將客體作為事物的本質存在,而是將它作為一個要素存在匯聚在概念的周圍。對認識的事物不能作概念性的說明,因為概念性的說明總是要把個別歸于一般,為形成一般性(同一性)的概念而割舍掉一部分個別,一般性(同一性)是不可能窮盡事物的全部特征的。因此,阿多諾提出“概念的星叢”,試圖用它來完整地表達每個具體事物的總體認識,比如茶杯是圓形的、桶形的,可以裝水、泡茶,可以當工藝品欣賞。這種“概念的星叢”打破了以黑格爾辯證法為代表的傳統哲學的“同一性”,把被概念割舍掉的事物特征以不相整合的方式并列地排在概念的周圍,試圖打破人們關于事物的理性認識而歸于人的直觀感受。阿多諾認為,人們現有的邏輯體系、科學知識及其體系都是在傳統辯證法的作用之下,排除了異質性經驗的東西而形成的,因此,否定的辯證法要以反邏輯、反科學、反體系為目的,以拒斥同一性辯證法來回歸現實之中人類的個體性的自由與解放。
馬克思與阿多諾的批判對象都是資本主義制度,但所采取的批判手段卻不相同。馬克思生活的時代是工業革命帶來的社會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工業革命引起了社會內部的政治結構和經濟結構的深層次變革,而變革的結果是人成為資本操控的工具和手段,人與其自身的類本質、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系不斷異化,在階級對立中人喪失了自由,其現實根源在于資本主義私有制。馬克思要求以革命的方式改變舊生產關系,以共產主義取代資本主義從而把人的世界還給人,其批判理論的手段是政治革命。阿多諾生活在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發展的時期,歷經二戰時期德國納粹的獨裁統治,看到了美國社會隨著工業發展而使文化不斷被商品化、技術化、同一化、平面化,進而成為一種具有欺騙性、消解性、操縱性的意識形態統治工具,麻痹人們的精神生活,從而使人失去了自由。因此,阿多諾力圖從文化領域入手展開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其批判理論的手段是文化革命。
馬克思的社會批判是立足于“同一性”的批判。他指出,人類歷史發展是有規律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及其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構成了社會向前發展的動力。“社會的生產力發展到一定階段,便同它們一直在其中運動的現存生產關系或財產關系(這只是生產關系的法律用語)發生矛盾。于是,這些關系便由生產力的發展形式變成生產力的桎梏。那時社會革命的時代就到來了”。〔5〕人類社會的不同歷史階段的背后存在“同一性”,“同一性”就是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辯證運動。正是在這種同一性中,馬克思論證了資本主義必然走向滅亡,因為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已經不適合生產力的發展需要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中最核心的關系就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它導致了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階級對立。“壓迫者和被壓迫者,始終處于相互對立的地位,進行不斷的、有時隱蔽有時公開的斗爭,而每一次斗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爭,而每一次斗爭的結局都是整個社會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爭的各階級同歸于盡”。〔6〕因此,馬克思主張無產階級通過暴力革命奪取政權,廢除資本主義私有制。
馬克思試圖通過政治解放和人類解放實現人的自由。他提出首先進行推翻封建帝制的政治解放,然后展開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的人類解放。無論是政治解放還是人類解放都需要革命來“改變世界”或者“使現存世界革命化”。兩種解放運動的主體都是人,對人的現實性理解成為馬克思的革命理論首要解決的理論問題。黑格爾哲學曾把人理解為精神運動的產物,這是對人的神秘主義理解。馬克思批判了黑格爾哲學,將“人”立足于感性的現實生活中來理解。“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7〕“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凡是把理論導致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8〕馬克思主張以政治革命的方式推翻資本主義制度,社會批判的目的不僅僅是對現存社會的解構,更重要的是旨在建構一個全新的社會,這是一種否定之中含有肯定的否定式批判,是一種針對現實的建構性的批判。
科技發展的負效應、市場經濟的負價值、現代人的精神壓力和西方后現代主義的滲透等等現實狀況,使阿多諾的文化批判以否定“同一性”為目的,以解構的方式在文化領域中力圖破除意識形態控制而不具有建構性。他將對資本主義制度當中的政治批判及其經濟批判作為基礎,并以此上升為這樣一種認識,即造成此種狀況的原因來源于文化及其意識形態。所以,阿多諾批判理論的手段是文化革命。阿多諾的批判理論從批判音樂開始,這個出發點似乎已蘊藏了文化革命的萌芽。這種批判的出發點以無調音樂為開端,反對傳統調性的音樂形式、作曲技法、寫法等,這些觀點為以后批判“同一性”的觀點埋下了伏筆。阿多諾認為,造成“同一性”的原因在于資本主義制度中的交換體制。
阿多諾站在馬克思的立場之上審視交換價值與使用價值之間的關系問題。在資本主義制度之下,使用價值喪失了它的本質屬性,取而代之的便是交換價值。“交換作為一個過程有現實的客觀性,但同時在客觀上又是不真實的,違反了它自身的原則——平等的原則。”〔9〕作為事物本質的交換原則成為阿多諾批判理論的起點,在此基礎之上阿多諾將資本主義制度當中的交互原則引向深入。在阿多諾看來,交換原則喪失了它的本性,造成了人的異化,其根本原因在于理性同一性的思維邏輯,即“資本主義經濟體制的理性并非理性本身,而是一種糟糕的理性”,〔10〕這種非理性的理性將內容拋出在外,而以純形式的方式作為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更為重要的是,這種意識形態被作為一種文化逐漸傳播,進而影響政治、經濟、法律等各個領域。資產階級的文化及其意識形態造成了平等中的不平等,體現在政治當中就是形式正義,形式的平等體現在法律領域及形式上的自由選擇的權利,而實則在市民社會中市民喪失了民主的權利,一切平等實則存在不平等。對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及其文化的批判是阿多諾社會批判的最終目的,他以否定的姿態審視著這個現實社會,并通過文化批判的方式來對產生這些問題的社會現實進行變革。
不管是馬克思的否定辯證法還是阿多諾的否定的辯證法都強調對社會現實的否定意義和批判意義,但兩者的批判理論追求的目的卻不甚相同。馬克思以實踐的暴力革命的方式詮釋對批判理論的態度,而阿多諾以文化革命的方式表現著對現實的否定。馬克思與阿多諾無論對理論意義上的批判與否定還是對現實的批判與否定,都不是他們所追求的最終的目的。他們的批判理論的目的是將人從資本主義統治的束縛中解放出來,以擺脫現實的壓迫,實現人的現實自由才是他們的最終目的。同時,他們反對黑格爾辯證法當中將人的理性抬高到絕對至上性的做法,黑格爾辯證法的目的是將人的自由性實現在理性或精神層次,這是一種抽象的自由。而馬克思與阿多諾批判理論的目的是將這種自由回歸于現實之中,同時二者對于實現人的自由即人的解放存在著不同的旨歸:馬克思批判理論的目的是實現人類的自由與解放,即整體的現實自由,而個體的自由是孕育在整體的現實自由當中來完成的;阿多諾的批判理論的目的反對同一性、普遍性、整體性,他所追求的自由方式與整體的現實自由無關,他強調個體自由的實現。
馬克思批判理論的目的是完成人類的現實自由。以往的哲學也涉及討論人的自由的問題,自由是哲學家們所追求的最終目的,但實現的結果卻不甚相同。以往的哲學將自由實現在人類的抽象意義上,即精神自由。而馬克思實現了哲學的革命,將自由回歸于現實之中,將人回歸于自然之中,并建立在唯物主義基礎之上,以此凸顯人的能動的自由自覺的活動,也就是實踐。馬克思把人的自由自覺的活動的本能歸結為人自身的本質的存在即類本質。這相對于費爾巴哈的類本質大有區別,費爾巴哈把人的類本質歸結為宗教的本質,仍然是在抽象意義上來完成人的自由。而馬克思所說的類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區別于任何物種的尺度并按照社會的屬性自由自覺地實現活動,以此將類回歸到現實社會之中來實現。馬克思將人能動地改造自然及其社會的實踐活動歸結為人的自由性特征,將改造自然與改造社會變成屬人的世界。人在改造自然與社會的同時也是在確證著自己的社會化存在,人的社會化過程也是人的實踐過程,在這樣一個過程之中包含著復雜的關系: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人與人的類本質之間的關系。這些復雜的關系中的對立狀態需要通過實踐活動在漫長的或一定的時間內才能消除,所以可以稱之為否定的實踐活動。否定的實踐活動是一個歷史過程,只有在共產主義理論與運動之中才可以完成,人類的自由只有在共產主義的解放的運動之中才能實現。人通過批判與實踐的方式創造著歷史,同時在這一過程之中以改造自然及社會的方式改造著自己,并以無限的可能接近著人本身,即人的自由。在馬克思看來,共產主義的實現也就是人的自由的實現,只有在現實的實踐中通過對自然及自我的改造才能無限地接近人類的整體的自由,個體的自由只有在整體自由實現的基礎之上才能夠完成。
阿多諾并不反對馬克思以實踐為基礎所開創的辯證法,辯證法本身所具有的批判性與革命性也是阿多諾所贊同的。阿多諾與馬克思一樣將思維轉變到了一種新的方式,他在馬克思實踐的辯證法的基礎之上,反對傳統辯證法體系所形成的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認為這種思維方式是阻礙獲得人類解放和自由的最大障礙。“在一切社會控制面前,在一切對統治關系的適應面前,思想及其邏輯的純形式也是不自由的。”〔11〕由此,反對傳統形而上學體系并深入形而上學內部成為阿多諾批判的焦點。他提倡人的主觀的感受,“原因在于集體的主體性和個體的主體性結合更傾向于主體,阿多諾在各種場合特別強調客體的抗引力”。〔12〕阿多諾認為,只有將目光關注在個體的身上才能獲得希望,即推崇個體自由。“在此種意義上,自由和個體化的原則是相一致的。”〔13〕阿多諾與馬克思同樣采取辯證法的批判方式與手段,但批判的最終目的卻不同。馬克思站在實踐的立場用實踐辯證法或者否定辯證法完成了現實自由,而這種自由是整體自由的實現。而阿多諾同樣站在現實的立場之上,但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整體的現實自由仍然是一種精神自由,因為這種自由是代表全體人民精神的自由,自由仍然被看作脫離現實的精神性的存在。在阿多諾看來,精神性的自由猶如烏托邦一樣,實現的可能只是在希望之中被無限地推遲。只有將自由回歸于個體之上才能徹底把握自由的方向。阿多諾利用批判與超越的方式,借助概念之外的要素對形而上學的內部進行了徹底的清算,并以否定的辯證法來闡釋現實之中的個體要素,以此實現由現實自由向個體自由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