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啟星
摘 要:美國華人作家哈金,繼康拉德和納博科夫之后,開創了非母語移民作家用第二語言書寫的新道路。哈金的創作在英語文學中熔鑄漢語思維和表達,并在文本中還原了離散群體(diaspora)的族裔語言,堅持“可譯性”的文學實驗,為離散書寫(diasporic writing)開辟了文學范例。我們可以哈金的寫作實踐來進一步考察當代離散作家的寫作困境:一方面,如何能在語言的移植中做出真正的創新,同時在母語和第二語言文學中都探索出新的空間;另一方面,如何同時處理來自母語和第二語言讀者的閱讀期待、歷史背景、知識體系和審美品位,平衡兩種歷史文化、語言系統、文學傳統建構起來的參照體系。
關鍵詞:“新的英語”;漢語思維;族裔語言;“可譯性”;離散寫作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1)6-0014-09
哈金是目前英語文學世界中最具影響力的華人離散作家之一,他本名金雪飛,1956年出生于中國遼寧省錦州市。哈金在國內獲得英美文學碩士學位后,赴美留學并獲得布蘭戴斯大學博士學位,現任教于波士頓大學英語系,教授創意寫作。哈金的作品得到了英語文學世界的充分認可,接連斬獲文學類大獎。他在采訪中經常會被問到“為何以英語,而非母語中文寫作”的問題。哈金曾坦然回答,最初的原因是“為了生存”,與早他四十年的前輩黎錦揚的答案如出一轍。但顯然,對于出生在大陸,以漢語為母語的哈金來說,用另一種語言來寫作并非是簡單的事,而哈金的野心也絕不僅止步于此:除了物質生存以外,哈金還將生命“存在”的意義寄托于文學。哈金曾在演講中提及,一個作家在開始職業生涯時總會提出亞里士多德式的自省問題,其中“以什么身份寫作”是最令人困惑且最不確定的問題。哈金對自己身份的定位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表達了自己在英語文學世界中的抱負:要在康拉德、納博科夫這兩位作家開創的非母語英語書寫傳統之下,“尋找一個新的英語”,寫出不同于他們的文學作品①。“語種”是作家行文入世的第一種身份,在傳統的文學分類標準之下,語種決定了一個作家文學身份的民族、國別,甚至立場。“以什么身份寫作”與書寫一種怎樣的英語文學作品,對一個移民作家來說,是同一個問題的兩個面向。弄清楚哈金所宣稱的屬于他自己的“新的英語”文學是一條怎樣的道路,可以幫我們解讀哈金的作品在華人離散文學中的貢獻,同時以他為例,進一步考察當代離散華人離散寫作的困境。
少年時期入伍從軍,退伍之后即參加工作,后自學考上大學,哈金幾乎錯失了整個中學教育的機會,而他留學美國之后能以第二語言創作,成為華人作家中的佼佼者,被美國主流文壇所認可,背后自然付出了超乎想象的努力。哈金的勤奮和高產,讓人看到了一種屬于軍人氣質的超強自律和非凡毅力。哈金曾在訪談中自述以一種“借用的語言”寫作的艱辛,“每部長篇小說至少經過三十遍修訂才完成”,短篇小說“修改的次數更多”②,須經受十倍于用母語寫作的焦慮、孤獨、絕望,用第二語言寫作是一條堅忍而狹窄的道路。
族裔作家在英語文學世界獲得一席之地的情況在哈金之前已有先例。哈金在他的演講集《在他鄉寫作》中援引了波蘭裔英籍作家康拉德、俄裔美籍作家納博科夫,以及林語堂開創的三種模式。三人的區別在于林語堂和納博科夫都曾在移居之前用母語寫作成名,而康拉德在用英語寫作之前并未用母語創作過,這與哈金的情況相同。這里,哈金不假思索地繞過了上世紀五十年代黎錦揚、黃玉雪,七十年代湯亭亭、趙健秀等華裔作家的英文寫作范例,意味著哈金不再延續上兩代華人作家突出“族裔性”、“群體性”的文學立場。從這一細節延伸開來,也可發現八十年代以來華人離散文學有了一個新的樣貌:抱團發聲的現象在逐漸減少,即個人化的寫作趨勢愈加明顯。
在這三人之中,哈金對林語堂頗有微詞,認為林“太沉迷于解釋中國”,“文化大使”式的寫作模式讀者定位太強,另一個弱點就是執著于傳遞文化,容易脫離時代和社會現實③。哈金還在《流放至英語》(Exiled to English)一文中暗諷這一路數的作家為“文化販子”④。林語堂的英語寫作的文學價值自然并不如哈金所批評的那般沒有原創性和耽于幻想,但這貶低反映了哈金自己的寫作態度,是走忠實于現實和原創的路線。
然而,哈金在最初進行創作時,卻也曾癡迷于充當“代言人”。哈金在2007年《自由生活》之前的作品都以中國大陸的歷史、社會生活為題材,早期詩歌中常出現大禹治水、甲骨占卜、孔子講學等中國歷史相關的內容,短篇小說集《好兵》《光天化日》《新郎》,長篇小說《池塘》《等待》《瘋狂》等作品均書寫當代中國大陸經驗。他的第一部詩集《沉默之間》的標題不難讓人聯想到魯迅的那句關于“沉默”的名言,感到一種不可遏制的申訴欲望。在這部詩集的序言中,哈金將自己定位為一個“幸運者”,為那些“創造了歷史”卻又“被歷史愚弄或毀滅”的底層中國人發言⑤。此種追求幾可讓人聯想到中國傳統儒家的內里,為天下蒼生登高一呼的士人情懷。然而哈金的“代言人”身份卻遭遇了尷尬處境,且不說他的作品招致了許多批評界的討伐之聲,指其為當代西方文化界的“新東方主義”⑥,哈金以英語在美國寫作,其受眾首先是英語世界的他國讀者,在語言隔閡、地理和文化錯置之下,除了為他國讀者呈現一個當代中國的局部,又能為他所“代言”的底層引發多少現實改變呢?
哈金在被他所代言的對象質問其身份的合法性和動機之后,寫作方向逐漸轉向展現新一代在美華人移民的生活圖景(《自由生活》《落地》),頌揚戰爭年代的人道光輝(《南京安魂曲》),探索邊緣政治地帶中的人性幽微(《背叛指南》《折騰到底》),繼而開拓傳記文學的園地(《通天之路:李白傳》)等更多面向。同時,也在遭受非議之后自省其文學定位,由在美國的“代言人”轉而“接受自己的邊緣性”,以此“區別于本土作家,成就自身獨特的抱負”⑦。按照斯圖爾特·霍爾的觀點,離散群體的文化身份并非某種已經完成的事實,而是“永不完結,始終處于過程之中”的生產,并“屈從于歷史、文化和權力的不斷‘嬉戲”⑧。事實上,離散作家的文學道路是一種時代文化政治協商下的產物,他們的文化身份將比非離散作家更為脆弱。哈金的作品在中文世界觸礁之后,他及時反思并調整了寫作方向和自我定位,這是有意識的自覺行為,卻也不可否定其中難以辨認的被動成分。
一、在英語文學中熔鑄漢語思維和表達
在否定了“代言人”的角色之后,哈金一并告別了當代中國的小說題材,且更明確地沿著康拉德和納博科夫所創立的非母語作家以英語寫作的傳統,在英語文學世界中樹立自己的獨特定位。
那么何為康拉德與納博科夫的英語文學傳統,哈金的道路又新在哪里?
在演講集中,哈金盛贊了二人的風格,并詳加分析。他認為二人的英語作品盡管在語言上都缺乏母語作家的自然語匯,但獨特的敘事風格使他們在移民英語文學中有以蔭蔽后人:“康拉德發展出一種縝密而強勁的句法,使他有別于同代人”,“有其獨特的力量和鮮明的優雅”,總體而言是一種規范的、中性的英語文學;而納博科夫則在文體方面有所創新,試圖打破英語語言的邊界,他的小說存在一種以文字游戲表現出來的“嬉游性”⑨。
盡管哈金與康拉德有著更為相近的作家身世,但他在寫作道路的選擇上卻更認同納博科夫的野心,即挑戰規范英語的邊界,拓寬這種語言文學所能覆蓋的領地。為實現這種挑戰,哈金的做法是,“犧牲母語、借用其力量和資源,在移居國的語言中創立一種風格”⑩。利維斯在《偉大的傳統》中指出,在康拉德的遣詞造句里有一種明顯而奇怪的“法語的成分”,與這種成分相連的是“對于小說藝術的一個非常嚴肅又樸實無華的構想”,即以外語腔來“再現異域生活和情調”{11}。哈金在他初期的英語寫作中借用了這一藝術構想,并試圖有所超越。有不少評論家指出哈金的作品有一股“中文直譯風”,這也是借鑒了康拉德和納博科夫的文學榜樣,但他們“沒有在書寫實踐和文學傳統上跳出印歐語系的語法、詞匯,走得像普通話那么遠”{12}。確乎如此,哈金首先能為英語文學帶進的,是一種來自漢語的語言傳統,卻也并非“直譯”那么簡單、機械。并且,來自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華人讀者對哈金“直譯”的批評,與以英語為母語的讀者對其語言藝術的贊揚存在巨大反差{13},這提醒我們應當在創作語言的參照系統下,觀察直接受眾的讀者反應,來討論哈金的英語作品。
我們不妨以哈金的作品來作說明:
早期的短篇小說集《好兵》《光天化日》語言十分簡明,對話簡單,極少渲染氛圍和描寫環境,幾無人物的心理開掘,以直接敘事來推動,小說中存在著不少中文語匯的嵌入:
1. Grandma had assured me that Mus mole was not a beauty-mole but a tear-mole. This meant her life would be soaked in tears.(奶奶告訴我,穆英的痣不是美人痣,而是淚痣。這意味著她的生活會泡在眼淚里。)
2. The doctor said there was too much fire in the boy-the Yang was too strong-so the medicine was to reduce the fire and build up the Yin.(那醫生說這孩子身上火氣太大——陽太盛,因此那中藥是清火補陰的。)
3. “Close up the mosquito curtain,” Jia told his wife when she laid the sleeping boy on the bed.(“關上蚊帳。”賈成在妻子把睡著了的孩子放上炕的時候對她說。){14}
結合上下文的語句,這些具有中國文化特色的語匯嵌入,在文中并不對英語讀者的理解構成障礙,在對話中引入中國特色的物事或文化術語,包括民俗的詞匯“beauty-mole”、“tear-mole”,以及中醫的詞匯“Yin”、“Yang”等,造成了一種異域效果,但并未改變英語的語用習慣。這與湯亭亭在《女勇士》的“白虎山學道”、“羌笛野曲”等章節中所做的文化引入類似。
但在隨后的長篇小說《池塘》《等待》中,這種風格變得更加明顯,且有所改進:
4. At thirty she is like a wolf; at forty a tiger.(三十如狼,四十似虎。)
5. A well-fed man can never feel a beggars hunger pangs.(一個喂飽的男人永遠感受不到一個乞丐的饑餓痛苦。中文俗語為:“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
6. Without knowing it, he had spoiled his own opportunity, as if he had lifted a stone at an enemy but smashed his own toes.(在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毀了自己的機會,就像他舉起了一塊石頭朝向敵人卻砸碎了自己的腳趾。中文俗語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7. Stop dreaming that heaven will drop a roasted quail into your mouth.(別做那種天堂會掉烤鵪鶉到你嘴里的美夢了。中文俗語為:“天上不會掉餡餅”。)
8. With money you can hire the devil to grind grain and cook dinner for you.(有錢能雇鬼推磨,再幫你做頓飯。中文俗語為:“有錢能使鬼推磨”。){15}在以上例子中,哈金在英語中植入了漢語的許多俗語表達,有直接翻譯的情況,但多數時候都作了改動以適應英語語言的語法習慣,盡管看起來改動很小,卻也非簡單的“直譯”,可以看出一種在英語中融入中文表達(Chinese/
Chineseness expressed in English)的努力。如他將“天上不會掉餡兒餅”,改成了“天堂”(heaven)掉“烤鵪鶉”(roast quail),將“有錢能使鬼推磨”后加上了“再幫你做頓飯”,以一種英語讀者熟悉的語詞來創造令他們感到陌生、新奇,且富有情境的表達方式。而對于英語母語讀者來說,這樣的語句是在語法規則之內,打破了英語固有的語用思維方式,且充滿著口語的俏皮、詼諧。尤其《瘋狂》中,這種語言的探索變得更加精深、自然,減少了漢語的翻譯痕跡,而變成了一種充滿新意、詩意的表達,其抒情、描寫的筆墨加重了,這也能看得出哈金在英語寫作中的長足進步。如:
盡管來自大陸和臺灣的批評毫不影響哈金在美國讀者中取得認可,但在此之后,哈金的寫作轉向了當代美國華人的移民生活書寫,并探索英語世界中離散群體的族裔語言,有意識地開拓新的寫作領域,這體現了一位作家的自我成長。2007年的長篇《自由生活》以一個本職為飯店老板的華人詩人為原型,講述了一個華人青年在文學理想和生活現實之間的掙扎。這部小說也是哈金的精神自傳,許多細節都能看出哈金本人的影子。《背叛指南》以中共在北美的間諜“金無怠”為原型,通過女兒返鄉尋父的歷程撥開歷史迷霧,采用雙線結構,書寫了一個因負有特殊使命被“政治流放”的華人,在美國經歷的精神流浪和道德拷問。短篇集《落地》則以紐約法拉盛為取材地,收錄了新中國城的故事,展現了當代在美華人移民群像。這些作品貼近移民生活的真實,其中貫穿的主題,是討論華人移民在異國他鄉落地生根的生存之苦和心靈困厄。
哈金在這些小說的語言探索上,不同于前期有關當代中國大陸的題材。如《瘋狂》中大量植入的中文歌曲、古詩植入不見蹤影,如中文成語、俗語的譯寫仍然零星可見,某些在漢語思維影響下靈活的語言表達,使得個別場景描寫,給英語讀者帶來了復雜的視覺化想象挑戰,與“隱喻過載”的閱讀體驗{24}。除保持一貫的語言流暢、簡明的特點之外,哈金在人物內心的開掘和環境描寫方面也大有提升,如《自由生活》中武男一家從波士頓搬遷到佐治亞州一路上的風景描寫,帶有一種明快怡人的詩意。值得提及的是,哈金以其敏銳的觀察力,捕捉到了華人移民進入北美之后,因兩種語言轉換而產生的語言表達失誤,而這種失誤場面往往是帶有戲劇性的時刻,生動地復現了華人移民帶有族裔特征的日常體驗。
《自由生活》中的主人公武男帶有明顯的口音,他發不好英語中的咬舌音,往往將“th”發成“z”,某些元音也發生了音變,如“boss”發成“bawss”(老板),“offer”發成“awffer”(提供),“cover”發成“cahver”(包括)等。妻子萍萍為兒子解釋英語讀物時,總是望文生義,牛頭不對馬嘴。十分有趣的一個例子是由多義詞引發的誤解:一位黑人顧客對餐館的華人服務員說“如果你需要幫什么忙,只管給我個鈴兒(ring)”,她的丈夫誤解了詞義,回應道:“她可沒什么戒指(ring)給你!”此外,小說中還出現了一些其他族裔的口音或俗語,以及英語的俚語:如黑人的黏著口音將“th”發成“d”,“in dog house”(落狗窩里,意為遇到大麻煩),以及“shootzer breeze”(射射風,意為閑聊)等。
要討論哈金作品中這類帶有華人族裔特征的語言和文學價值,須回到英語族裔文學的整體環境中加以考察。就北美華裔文學史來看,從五十年代的黎錦揚、黃玉雪,到七十年代的湯亭亭、譚恩美、趙健秀、任璧蓮、徐忠雄等人的作品,都在題材和人物形象上突出了華人的族裔性。但即便是如黎錦揚這樣以漢語為母語的作家,在改用英語寫作之后,也都在他們書寫華人生活的英語作品中,自動地抹去了漢語的語言特征。推而廣之,不論是英語作品,還是其他語言的英語譯作,來自第三世界族裔的語言在進入英語文學之后,都在語言上發生了自動同化,族裔語言之間的差別被抹平了{25}。以后殖民的角度來看,語言意味著一種權力關系,是離散文學中最顯在的一種族裔力量對比。劉禾在討論跨文化研究的語言問題時有這樣的論述:“當概念從客方語言走向主方語言時,意義與其說是發生了‘改變,不如說是在主方語言的本土環境中發明創造出來的。在這個意義上,翻譯不再是與政治斗爭和意識形態斗爭沖突著的利益無關的中立事件。實際上,它恰恰成為這種斗爭的場所,在那里客方語言被迫遭遇主方語言,而且二者之間無法化約的差異將一決雌雄,權威被吁求或是遭到挑戰,歧義得以解決或是被創造出來,直到新的詞語和意義在主方語言內部浮出地表。”{26}在華人英語離散文學中,華人移民在進入宗主國(host country)時,屬于華人族裔性的母語、思維和生活習慣被翻譯成另一種語言,在這類文本中,英語是“主方語言”,漢語是“客方語言”。而在以往的華人族裔英語文學中,客方語言不假思索地讓位于主方語言,以便他們的文學作品在宗主國可以生存,這種文學語言上的自動去勢正是移民生活現實的印刻。讓我們接著斯皮瓦克的問題問下去,底層民眾能否說話,族裔群體能否用自己的語言說話?
從族裔文學的意義上說,哈金的貢獻就在于,他將漢語的成語、俗語、詩句剪裁入他的英語作品,保留帶有族裔特征的口音,受母語思維影響的英語語序錯誤,是一種讓族裔群體用自己的語言說話的嘗試。這種嘗試是在探索如何準確無誤地表達第三世界語言的特殊之處,如語言結構、思維特征,獨一無二的語言表達(如俗語、雙關語)等,而語言上的探索賦予了離散環境中族裔語言的正當性。哈金的作品以華人的思維和話語習慣來呈現華人。顯示差異也意味著在爭取話語權利和族裔平等,爭取在異域生活中保留由母語所建構的想象空間的努力,為華人離散寫作開創了范例。而從對英語文學的貢獻來說,哈金將漢語和屬于華人的文化符碼帶進英語世界,制造出英語的“非純潔性和混沌狀態”,也激發了這種語言本身的活力。
三、“可譯性”的悖論與困境
在康拉德、納博科夫所開創的非母語移民文學傳統之下,哈金走出了新的道路。在近年來的演講和文學創作中,哈金一再強調堅持“可譯性”為創作的準則。演講集《在他鄉寫作》中,哈金借用了澳大利亞詩人、小說家大衛·馬洛夫(David Malouf)的《想象的生活》(The Imagined Life)這部小說中的敘述者與主人公奧維德在小說結尾處的思考和啟示,來說明“可譯性”原則的設想來源。奧維德認為有一種語言是人類早期的,比拉丁語更早、更為普遍、微妙的語言。這種語言,與拉丁語相反,它不是用作區分性的語言,而是以一種和解的姿態,在人類的童年時期被使用過,但是卻遭遺忘。奧維德將這種語言解釋為一種綜合性的語言,建立在相同性而非差異性之上的語言,是一種超越了僅僅指代的語言。{27}這不難讓我們想到《圣經·舊約·創世紀》中的“巴別塔”寓言。跨越語種的障礙,創造通用的人類語言,回溯原初的混沌狀態,對此的討論在西方哲學界、語言學界經年未息。處在漢語和英語邊緣,哈金的文學野心,是要創作出以一種“綜合性的語言”書寫的,完全可譯的“普遍文學”(universalliterature)。“綜合性”的語言,基于“可譯性”的原則,建立在人類語言潛在的共同基本結構之上,這種“普遍文學”的核心是跨越種族和語種的溝通能力,即來自不同語言、文化和價值體系的讀者,都能毫無障礙并完好無損地理解它。脫胎于“巴別塔”的遠大文學理想,已在其源頭證明了它的不可能,哈金的離散文學實驗中也存在著種種局限和困境。
哈金關于“普遍文學”的理論構想,來自于艾米塔瓦·格什(Amitav Ghosh)提出的一種超越地域與文化的普世性文學趣味,其標準范例便是諾貝爾獎文學作品{28}。要實現小說語言“完好無損”的可譯性,同時使作品符合普世的文學趣味,不可避免地要損失一些本土化的語言和文化質地,否則便會引起一方讀者的審美惡感,不是“隱喻過載”,便是“青少年讀物”。
李翊云在接受采訪時回答,她不輕易授權中文譯本的原因之一是,在英語作品中必不可少的某些關于當代中國的歷史背景介紹,直接譯回中文,就“低估了讀者的智力”{29}。譯成中文,不如重新創作。另一個可與討論的是加拿大華人作家李彥的自我譯寫。李彥的兩部英語長篇小說Daughters in the Red Land(《紅土地上的女兒們》)和Lily in the Snow(《雪百合》)由她本人分別譯成中文版《紅浮萍》和《海底》。但李彥的譯寫與哈金的逐句翻譯不同,兩部中譯本都在原著的情節內容和人物設定基礎上大有改動。除了削去歷史背景和文化解釋的冗余,還有中西方讀者在語言審美上的考慮{30}。李翊云和李彥在中譯作品上的態度和譯寫實踐,都說明了母語與第二語言之間的寫作和翻譯存在的困難。實現完全“可譯”,須考慮讀者的歷史文化背景、審美習慣和語言接受能力。問題不在于是否迎合讀者的閱讀趣味和能力而改換姿態,而是如何在作品的語言和內容上,平衡兩個世界、兩種文化和價值體系。這便是離散作家所處的兩難境地。
除此之外,離散作家還需面對來自母語和第二語言的,已然建立并隨時在成長中的文學參照體系。哈金曾表示,“用英語寫作必須有另一個文學參照系統,所以漢語文學就自然地被放到一旁”{31}。但文學翻譯和他所追求的“可譯性”原則,又將他拉回到了原本試圖拉開距離的漢語文學系統中來。
哈金以當代中國大陸為題材的作品陸續在臺灣和大陸被翻譯出版,中文譯本里,英語文本中語言的陌生化與口語的趣味性一并消失。譯成中文之后不免進入中國當代文學的參照體系,所書寫的內容、刻畫的人物、討論的題材,立時在上世紀七十年代以來余華、賈平凹、閻連科、蘇童等作家的作品對比之下,顯現出了它們的弱點。哈金的現實主義筆法可以贏得英語讀者的喜愛,打開他們對中國當代社會的視角,但給中國讀者的閱讀體驗卻是“故事陳舊,意識也一樣蒼白”,人物的內心淺可見底{32},甚至有“弄了個科普版”之感{33}。此外,哈金作品中的許多歷史場景都來源于二手資料的還原,對比《瘋狂》與加拿大華裔作家鄧敏靈(Madeleine Thien)的Do not Say We Have Nothing(《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會發現其中的一段歷史,敘述視角和情節幾乎一模一樣,還有《戰廢品》與張澤石的《戰俘手記》所引發的爭議。由此可見離散作家在脫離了歷史發生場域之后,介入現實的局限與劣勢。
試以《池塘》和閻真的《滄浪之水》這兩部同為“官場”題材的小說為例作一比較。二者都書寫了一個身在體制中的知識分子,從厭惡官場習氣并與之斗爭,到最后同流合污的故事,反思了知識分子既是不公正政治體制的受害者,又是參與者和支持者。《池塘》圍繞邵彬為揭發國企化肥廠領導借單位分房政策中飽私囊而進行的一系列斗爭展開敘述,斗爭的方式是張貼漫畫、登報、煽動輿論,線索明確主題直露,人物關系單一對立;《滄浪之水》以剛畢業進入省衛生廳的研究生池大為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來鋪展情節,在人物關系上設置了由父子、夫妻、上下級、同事等接連起來的社交網絡,涵蓋了中藥市場、衛生部門、教育部門等多重復雜的社會切面,于此討論理想與現實,知識與權力的對立與同構關系。池大為的轉變是基于前女友分手、調查假藥、血吸蟲防治、孩子上學、聯名檢舉等事件的層層鋪展中,價值觀和人生理想的逐步幻滅。他清醒地意識到了金錢、權力對知識分子精神理想的腐蝕,無能為力并隨波逐流,其內心分裂而痛苦。而《池塘》的結尾以十分輕省的筆墨,寫邵彬不加抵抗就接受了金錢利益的招安,這種轉變是毫無掙扎且突兀的。在小說的最后一章,我們看到了一個義憤填膺的邵彬眨眼之間與他憤恨的對象同流合污,缺乏足夠的心理支撐和人性反思。有此對比,“陳舊”、“蒼白”的批評也就不難理解。哈金對中文讀者的預期顯然太低了,這與他的離散經歷導致脫離中國當代文學的寫作傳統不無關系。
2007年之后,哈金的寫作發生了語言和題材上的轉向。哈金的自譯短篇集《落地》回應了朱天文譏諷他“不親手中譯”,“難保不譯出跟英文全然不同的東西”{34},特意在序言中強調,“這些故事的漢譯文是一句一句按原文硬譯下來的”{35}。這是一次實驗性的嘗試,從完成度來說是成功的。但事實上,哈金還是在某些細節上做了改動,以適應漢語中的閱讀習慣和說法。比如:
12. When he ran into his colleagues, he would avoid speaking with them at length; he felt as if their eyes were boring into him for all his secrets.(見到同事時,他盡量避免和他們多談,覺得他們的目光要穿透他的心窩,挖出其中的秘密。)(《英語教授》)
13. “Still, Fanlin felt he might be just her safety net-a fallback in case she couldnt find a more suitable man.”(然而范林覺得自己可能只是她的備胎——一旦她找不到更中意的男人,他就成為墊底的。)(《作曲家和他的鸚鵡》)
《落地》中收錄的12個短篇,英譯漢的過程中,幾乎沒有意譯的地方,都是逐字逐句的轉換,且語言明白曉暢。書寫海外華人生活的題材,同樣要面對來自英語母語的華裔作家所書寫的英語作品,以及以漢語為母語的華人離散作家所書寫的漢語作品兩種參照體系。而這部作品,較之于他前期的大陸題材作品,在雙語世界都反響平平,似乎也說明了一些問題。而從《自由生活》之后關于海外華人的題材中,中文成語、俗語、詩句的表達大量減少,這是否是為了實現“可譯性”而做出的犧牲和妥協呢?
從哈金的作品所引發的文學批評來看,“可譯性”的普遍文學主要癥結,除了須進一步探索如何穿透兩種語言間的屏障之外,仍在主題深度和批判視野。哈金的文學實踐反映了離散文學創作中的另一個困境:離散作家必須同時面對來自母語和第二語言的讀者的閱讀期待、歷史背景、知識體系和審美品位,以及來自兩種歷史文化、語言系統、文學傳統建構起來的參照體系。
①③⑦⑨⑩{21}{22}{23}{27} [美]哈金:《在他鄉寫作》,明迪譯,臺北:聯經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10年版,第155頁,第38頁,第153-154頁,第82、144頁,第96頁,第151頁,第93頁,第69頁,第94-96頁。
② 單德興:《故事與新生》,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52頁。
④ Ha Jin. “Exiled to English”, The New Yorker, May 30, 2009.
⑤ Ha Jin. Between Silence, London: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0, p.1.
⑥ 應雁:《新東方主義中的“真實”聲音——論哈金的作品》,《外國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
⑧ Stuart Hall.“Cultural Identity and Diaspora”, Identity, Community, Culture, and Differences. ed. J. Rutherford, London: Lawrence & Wiishart. 1990, p.223.
{11}{16}{17} [英]利維斯:《偉大的傳統》,袁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版,第249頁,第23頁,第256頁。
{12}{24} John Updike. Nan, American Man, The New Yorker, November 26, 2007.
{13} 章艷:《文化翻譯中的“調和兼容”——哈金非母語文學創作對中譯外的啟示》,《外語教學理論與實踐》2010年第3期。
{14} 中文譯本來自哈金著小說《光天化日:鄉村的故事》,王瑞蕓譯,臺北: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2001年版。
{15} 括號里的中文為筆者所譯。考慮到已出版的中文譯本直接將這些語言翻譯成中文俗語,未能體現出哈金的語言改動,因此特地重譯以作說明。
{18} Jerry A. Varsava:“An Interview with Ha J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Volume 51, Number 1, Spring 2010, pp.1-26.
{19} 如小說中人物楊教授幻想自己是杜甫,背誦《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詩句流露出楊教授對學閥的憤懣。對比許淵沖的英文譯作,可發現哈金的譯寫僅僅是直陳了句意,略去了許多帶有情感色彩的字詞,更無歌行體的韻律之美。
{20}{33}{34} 朱天文:《巫言》,臺北:INK印刻出版有限公司2007年版,第77-78頁,第83頁,第77頁。
{25} Jing Tsu. Sound and Script in Chinese Diaspora, Cambridge and London: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Cambridge and London, 2010, pp.83-84.
{26} [美]劉禾:《跨語際實踐》,宋偉杰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36-37頁。
{28} Amitav Ghosh. “The March of the Novel through History: The Testimony of My Grandfathers Bookcase”. The Kenyon Review, 1998, 20(2): 13-24.
{29} 李翊云、歐寧:《拒絕標簽的寫作》,《天南》,2012年7月2日。
{30} 蔡曉惠、李彥:《北美華人英語流散文學與中西文學傳統——以哈金、李彥作品為例》,《南方文學》2017年第3期。
{31} 江少川:《海山蒼蒼:外海華裔作家訪談錄》,九州出版社2014年版,第9頁。
{32} 郜元寶:《談哈金并致海外中國作家》,《天津師范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
{35} 哈金:《落地·序》,江蘇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序言。
(責任編輯:黃潔玲)
Ha Jins English Writing and the
Dilemma of Diasporic Literature
Zhou Qixing
Abstract: After Joseph Conrad and Vladimir Nabokov,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Ha Jin created a new path writing in a second language as a non-mother-tongue migration writer.Ha Jin merges Chinese thinking and expression in his English literary writing and returns to the ethnic diasporic language, and by holding onto the literary experimentation with translatability, he has provided literary examples in diasporic writing.Based on Ha Jins writing experience, we can look at the dilemma of contemporary diasporic writers to see how, on one hand, real creation can be achieved in the transplantation of language while new space is explored in the mother tongue and the second language and how, on the other hand, to simultaneously deal with the expectation of the readers from the mother tongue and the second language, historical background and system of knowledge, as balanced with the reference system constructed on the historical culture, language system and literary tradition.
Keywords: New English, Chinese thinking, ethnic language, translatability, diasporic writ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