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亮寬,吳魯鋒
(1.聊城大學 運河學研究院,山東 聊城 252059;2.南開大學 歷史學院,天津 300350)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近代史上劃時代的偉大事件。百年來,中外學術界對其研究和評論一直沒有間斷,各種研究的成果隨時代發展而層出不窮,相關著述和評論新意疊出。各個時代的學者對事件發生、發展過程和歷史的定位等研究成果都有深遠的影響。本文選取傅斯年為個案,通過其在運動中的行為及其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和闡釋,探尋其思想發展的路徑,并以此紀念傅斯年125周年誕辰。由于聞見不廣,論述一定存在偏頗錯訛之處,敬請師長批評。
傅斯年1913年考入北京大學預科,1916年升入文科國學門,即后來的北京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傅斯年之所以選擇這個專業,主要是出于他對傳統國學的熱愛,想以此作為自己的托身之所,畢生努力探索研究,但隨著時代的變化,傅斯年很快背棄了初期的志向。
1917年1月,蔡元培出任北京大學校長,上任后開始對北京大學進行全面整頓,把當時暮氣沉沉的舊式大學改造成新式的名副其實的全國最高學府,為國家培養醫國救民、改革社會的有用人才,改變過去北大學生視就學為做官的傳統意識。蔡元培積極引用具有新思想的知識分子到北大任教,培養學術研究氣氛。他到任不到十天,便聘陳獨秀到北大任文科學長,并把當時開一代新風的《新青年》雜志也遷到北京大學。從此,北大成為新文化新思想傳播的大本營和策源地。正是在這樣的形勢下,傅斯年毅然擺脫了舊學術的羈絆,義無反顧地投身到新文化運動的大潮中,并且成為這場運動的弄潮兒。
1918年9月,傅斯年與同學好友開始醞釀成立學生研究團體。經過一段時間的討論和準備,傅斯年、羅家倫、顧頡剛、楊振聲、何思源等20多名學生組成一個學術團體,取名為新潮社。①[美]舒衡哲:《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劉京建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年,第361頁。10月13日,新潮社成員召開第一次預備會,決定創辦《新潮》雜志,公舉傅斯年為主任編輯,其職責是“擔任配置雜志材料,審定稿件去取及其他關于編輯等事務。”傅斯年任《新潮》雜志主編時間為1919年1月至5月,主編第一卷(1-5)期。傅斯年在主持《新潮》期間積極組織稿源和親自撰寫稿件,引領風尚,他在《新潮》等刊物上發表了數十篇文章,內容涉及社會政治、道德倫理、哲學、歷史等領域,對封建的思想、倫理、道德進行了堅決的揭露與批判,對西方的思想與文化進行積極地介紹等,整體上可以看作傅斯年早期社會政治思想的系統闡釋。其重點內容集中于三個方面。
1919年1月,《新潮》第一卷第1號正式面世。傅斯年在創刊號上發表了《〈新潮〉發刊旨趣書》一文,開明宗義地論述了創辦《新潮》雜志的動機、任務和特點。他指出:
向者吾校性質雖取法于外國大學,實與歷史上所謂“國學”者一貫,未足列于世界大學之林;今日幸能脫棄舊型入于軌道。向者吾校作用雖曰培植學業,而所成就者要不過一般社會服務之人,與學問之發展無與;今日幸能正其目的,以大學之正義為心。又向者吾校風氣不能自別于一般社會,凡所培植皆適于今日社會之人也;今日幸能漸入世界潮流,欲為未來中國社會作之先導。本此精神,循此途徑,期之以十年,則今日之大學固來日中國一切新學術之策源地;而大學之思潮未必不可普遍中國,影響無量。同人等學業淺陋,逢此轉移之會,雖不敢以此弘業妄自負荷,要當竭盡思力,勉為一二分之贊助。一則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國人,二則為將來之真學者鼓動興趣。同人等深慚不能自致于真學者之列,特發愿為人作前驅而已。名曰《新潮》,其義可知也。①傅斯年:《〈新潮〉發刊旨趣書》,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79頁,第80頁,第80頁。
同時,傅斯年把《新潮》雜志的辦刊宗旨概括為:用白話文寫作,發揚人性的文學反對反人性的文學;主張學術自由;提倡民主,反對專制;主張婦女解放,反對社會陋習和封建家族制度,強調民族獨立和自決等。傅斯年在宗旨中表達了自己的志愿,即以大學為策源地介紹、宣傳世界先進文化,用十年的時間,轉移人心和社會風氣,促進社會的健康發展。他在旨趣書中著重闡述了《新潮》雜志的四種社會責任:喚起國人對于本國學術的自覺心;鼓勵群眾對于學術的興趣愛好;指出社會生活的意義以及改造社會方略;研討修學立身之方法和途徑。
傅斯年在新文化運動中發表的一系列文章,闡述了青年如何改造自己,提高認識社會、改造社會的能力,他在許多文章中闡釋一種觀點:青年學生應能表率社會,負起轉移社會風氣的責任。他在闡述《新潮》雜志的責任時,首先談到當時社會狀態說:“群眾對于學術無愛好心,其結果不特學術消沉而已,墮落民德為尤巨。”而民德墮落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則原于因果觀念不明,不辯何者為可,何者為不可;二則原于缺乏培植‘不破性質’之動力,國人不覺何者謂‘稱心為好’。”②傅斯年:《〈新潮〉發刊旨趣書》,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79頁,第80頁,第80頁。對于如何改變這種狀況,傅斯年認為,應該培養和表彰特立獨行之士,以為社會表率。他舉中外之例表述說:“試觀吾國宋明之季甚多獨行之士,雖風俗墮落、政治淪胥,此若干‘阿其所好’之人覆蓋不以眾濁易其常節。又觀西洋‘Renaissanee’與‘Reformation’時代,學者奮力與世界魔力戰,辛苦而不辭,死之而不悔。若是者豈真好苦惡樂,異夫人之情耶?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見,故不為社會所征服;又以有學業鼓舞其氣,故能稱心而行,一往不返。”③傅斯年:《〈新潮〉發刊旨趣書》,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79頁,第80頁,第80頁。傅斯年此處特別強調:“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要培養和造就一批特立獨行之士,抑惡揚善,表率社會,轉移社會,他也常以特立獨行之士激勵自己。以后的許多時候,他不畏權勢抨擊社會弊端,其行為都可從他的這種理念中去認識。
《新潮》與《新青年》有許多相同點,它們不局限于思想文化范圍,主體是關注社會,研究和討論“社會因革之方”。傅斯年在《旨趣書》中闡述的相當明確,羅家倫后來進一步總結說:“我們不但主張,而且實行徹底的以近代人的語言,來表達近代人的意想……用科學的方法來整理國故。我們推廣這種主張到傳統的社會制度方面,而對固有的家族制度和社會習慣加以批評。我們甚至于主張當時最駭人聽聞的婦女解放。《新潮》的政治色彩不濃,可是我們堅決主張民主,反封建,反侵略。我們主張我們民族的獨立和自決。”①羅家倫:《元氣淋漓的傅孟真》,《傅孟真傳記資料》(一),臺北:天一出版社,1979年,第93-94頁。羅家倫和傅斯年都強調了《新潮》雜志對人和社會,尤其是對青年的的關注與研究。如果系統研究傅斯年這個時期所發文章研究的重點,更能發現這個問題。
傅斯年在《新潮》等雜志發表的文章,有十幾篇是關于社會政治的文章,主要批判社會存在的問題,呼吁進行社會改革和革命。其中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傅斯年在1918年11月寫成,發表于《新潮》雜志第一期的《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文章對十月革命進行了充分肯定,并且將世界革命演變趨勢進行了積極評價。他在文中首先肯定了俄國十月革命的意義:“一年以來,我對于俄國的現狀絕不抱悲觀,我以為這是現代應當有的事情。將來無窮的希望,都靠著它做引子。”②傅斯年:《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09頁,第109頁,第110頁。接著傅斯年對世界革命演進形式進行了分析,他認為:近世史之精神,全在思想自由。文藝復興后,思想之自由一現于“宗教改革”,精神上脫離宗教專制,對文化的演進做出了貢獻。第二種演變是政治革命,試驗者是法國,而現階段要進行改革的是社會,傅斯年對此論述說:“凡今日之社會,本其歷史上之遺傳性質組織,多有不適于現在者;或僅有形式而無靈性者;或有許多罪惡憑傳之而行者。推翻之另建新者,理想上所有事也。”③傅斯年:《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09頁,第109頁,第110頁。也就是說,過去的宗教革命、政治革命都沒有觸及傳統的社會組織、規范準則等,嚴重阻礙社會的發展,俄國十月革命標志社會革命取得成功,在世界的影響不可限量,所以“將來俄國于文明史上非同等閑。德哲人尼采謂兼并一切之能力,吾則謂俄之兼并世界將不在土地國權,而在思想也。……中歐各國起了社會革命了!俄國式的革命到了德意志了。從此法國式的革命——政治革命——大半成了過去的事;俄國式的革命——社會革命——要到處散布了。”④傅斯年:《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09頁,第109頁,第110頁。從歷史的演變來看,傅斯年的預言是正確的,社會革命在中國迅速興起,蕩滌傳統社會的污泥濁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幾十年內奪取了全國政權。可是傅斯年本人的社會革命思想卻猶如曇花一現,不論對俄國的認識,還是對社會革命認識都到此為止,從此以后他轉向要求對社會、政治進行和平改革,反對暴力和武裝革命,對俄國也漸持批判與否定的態度。
在新文化運動中,社會精英人士以《新青年》《新潮》等雜志為主要領地,批判傳統社會的各個領域,對以儒家思想為主要內容、為專制政治服務的意識形態著力較多,其中包括以儒家綱常名教為中心的倫理道德和宗法制度、規范信條等。陳獨秀曾強調指出:“吾敢斷言曰: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⑤陳獨秀:《吾人最后之覺悟》,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主撰:《新青年》,北京:中國書店,2012年,第72頁。傅斯年作為激進的青年代表,其批判的重點也集中于此。他在《萬惡之原》中曾尖銳指斥名教,“其實名教本是罪人,哪里有不名教的罪人,名教本是殺人的,哪里有不殺人的名教。”⑥傅斯年:《萬惡之源(一)》,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07頁。在《社會的信條》中傅對傳統的信條進行了批評,他所說的信條主要是封建專制社會的規范準則和教條,信條與社會有密切關系。傅斯年在文中指出:“一般社會里,總有若干公共遵守的信條。……中國社會里,自然也有若干信條的。”⑦傅斯年:《社會的信條》,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54頁。但是當時社會的信條,是歷史上遺傳下的,是有極大威力的,是舊道德所托命的。一般情況下,信條應根據社會狀況設立,隨著社會變化而演革損益,但是信條、規范又屬于意識形態,有相對的穩定性。尤其是在中國封建社會,為專制政治服務的、以儒家綱常名教為主體的信條、規范對中國社會有深遠的影響。辛亥革命名義上推翻了封建專制政權,建立了民主共和政權,實際上不僅政權長久地被封建專制余孽所控制,以綱常名教為主的規范、信條更是制約著社會各個層次。新文化運動時期,許多人都注意了傳統的規范、信條影響、制約著社會的發展,傅斯年對此論述說:“信條總應合于現日的社會情形;若是遺傳的信條,經過若干年,社會的性質改變了,人生觀念不同了,我們反來遵守歷史上的信條,豈不同信仰死靈魂,崇拜泥菩薩一樣?可是中國現在社會上的信條,一百件中,就有九十九件是死靈魂、泥菩薩。”他最后呼吁:“我們必須建設合理性的新信條,同時破除不適時的舊信條。”①傅斯年:《社會的信條》,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155頁。傅斯年對傳統社會各個領域的批判表明了他當時的思想意識。從批判的內容和態度來看,他對許多問題的認識還不夠深刻,缺乏理論的深度和系統性。可以看出,他對社會的認識、對批判對象的了解都比較膚淺,帶有盲目性和隨意性,且有較強的感情色彩。這說明他的社會政治思想尚處于初步形成時期。
五四愛國運動爆發不久,傅斯年因故退居幕后。在以后的幾個月內,他一直處于對運動的觀察、思考與總結的狀態。1919年7月,傅斯年考取了山東官費留學生,不用為生活、工作奔波,使他更有時間考察社會狀態,反思和總結五四運動經驗教訓,評價其功過是非,探索以后青年的努力方向。在這個時期發表的一系列文章中,傅斯年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發生的原因發展過程等進行了反思并系統地提出了社會改革與進步的理論,代表性的文章有《〈新潮〉之回顧與前瞻》《中國狗和中國人》《時代與曙光與危機》《歐游途中隨感錄·北京上海道中》《在美國公使芮恩施送別會上的談話》及一些個人書信。現簡要分析其思想理念:
1919年8月26日,傅斯年給同窗好友袁同禮寫信,在信中表述了對五四愛國運動的認識,他說:“自從五四運動以后,中國的新動機大見發露,頓使人勇氣十倍。”②耿云志:《傅斯年對五四運動的反思——從傅斯年致袁同禮的信談起》,《耿云志文集》,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5年,第372頁。經過觀察和總結,傅斯年認識到五四愛國運動以后,社會出現許多好的現象,好的兆頭,但他沒有陶醉于社會“新動機大見發露”的萌芽階段,而是對中國歷史和現狀進行了深入的探析。清末以來,中國有過幾次“新動機發露”的現象,但由于中國社會的條件不具備,“都是結個不熟的果子,便落了”。他提醒人們,要總結歷史教訓,“厚蓄實力,不輕發泄”,做持久的努力,長期的積累,使新動機引發出來的社會新因素,從容生長、發達,最后結出成熟的果子來。傅斯年所期待的成熟果子,是社會變革取得成功,使中國隨著世界進步的潮流,由一個老舊的中國變成一個新中國。這中間要做的工作實在太多,因此他擔心重蹈覆轍,運動很快地興起,很快地進入高潮,又很快地衰息。他對中國這種根深蒂固的老毛病,有很深刻的反省。早在五四愛國運動爆發前,傅斯年在《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一文中指出:“凡是一種新主義、新事業,在西洋人手里,勝利未必很快,成功卻不是糊里糊涂。一到中國人手里,總是登時結個不熟的果子,登時落了。”③傅斯年:《白話文學與心理的改革》,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245頁。一個身處五四運動高潮中的青年,能有這樣深沉的反省思考,實屬難得。傅斯年在出國七個月后寫給胡適的信中再次強烈表達出此種反省精神。他告訴胡適,自己在留學期間決心在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方面培植根底,認真讀書研究,不輕作文章,不發表不成熟的思想觀念。
傅斯年在五四運動前進行社會批判時曾不止一次批評中國的現狀是只有群眾沒有社會,而群眾是一盤散沙,社會成員對社會沒有責任心。傅斯年說:“中國的政治,不特現在是糟糕的,就是將來,我也認為是更糟糕的。兩千年專制的結果,把國民的責任心幾乎消磨凈了。”④傅斯年:《〈新潮〉之回顧與前瞻》,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296頁。然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深入發展,促進了民眾的覺醒,民眾積極參與運動,取得了運動的勝利。傅斯年親眼目睹了這一切,思想有了很大改變,他認為:如果給予教育和啟發,民眾會迅速覺悟起來、成為社會改革的主力。五四運動直接的意義是促進了民眾的覺悟,開始了參與社會改革的行動,這是中國改革和進步的第一步。
1919年暑假,傅斯年在出國前夕,對自己的前途與中國現時社會狀況等進行了認真思考。他希望通過留學學習西方的科學知識,然后獻身祖國,徹底改造社會。他當時下決心,至少以三年的工夫去研究作為“社會的科學根源”的心理學。①傅斯年:《留英紀行》,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402頁。同時,他也希望青年學生努力求學,掌握科學知識作為改造社會、報效國家的資本。9月5日,傅斯年在與芮恩施座談時進一步對自己的觀點進行了解釋,②芮恩施曾任美國駐北京公使,1919年9月離任回國,回國前曾與北京學生聯合會代表傅斯年等人舉行座談會。會上,傅斯年代表與會學生做了發言。他提出:今日的學生“此后當發憤為學術上之研究,謀勞動者之生活,以知識喻之眾人,以勞力效之社會,務使中國大多數人得一新生活然后成中國民族之康寧,然后可與世界諸民族同浴于同一文化之流”③傅斯年:《美國公使芮恩施送別會上的談話》(未刊),《斯年檔案·遺文集》,第247-248頁。。傅斯年所強調的“以知識喻之眾人,以勞力效之社會”是他當時的志愿,也可視為他一生的奮斗目標。
1919年夏,傅斯年曾因生病回老家聊城療養,在養病期間他進行了社會調查。他主要調查了魯西一帶農村和農民的生活狀況,在此基礎上寫了兩篇文章:一篇是《山東底一部分的農民狀況大略記》,一篇是《時代與曙光與危機》。兩篇文章表面看來內容差別很大,仔細分析其內容,實際有承繼關系:前者是基礎,為后者提供社會生活的原始資料,后者是對前者分析、認識后提出的思想和理念。傅斯年這兩篇文章初步提出了改造社會的理念。傅斯年在論述改造社會時,對當時中國人的思想狀態進行了評估,他說:“中國人從發明世界以后,這覺悟是一半的。第一層是國力的覺悟。第二層是政治的覺悟。現在是文化的覺悟,將來是社會的覺悟。”他還有更深一層的體悟,即這四個階段的進程不可跳躍前進,必須循序進行的,并且要根據中國社會的具體情況,如農村和城市就要區別對待等思想觀念。
傅斯年除在《時代與曙光與危機》等文章中闡述改革中國社會的設想外,還在不同時期表達自己的志向,如他在留學英國的途中,撰寫了《歐游途中隨感錄》,雖只完成了之(一)“北京上海道中”一小節。但內容卻比較全面地闡釋了“個人”與“社會改造”的關系,其中著重強調了“個人運動”在“造社會”運動中的地位。他特別強調說:“社會是個人造成的,所以改造社會的方法第一步是要改造自己。”④傅斯年:《歐游途中隨感錄》,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一卷,第382頁。另據其北大同學毛子水的回憶,傅斯年曾“自幸”不曾參加北大的社會主義研究會。對這一句話稍作推敲,便可推斷傅斯年在“五四”前后,曾一度被社會主義革命的觀念所吸引。從他的論著中可以看出,傅斯年青年時期思想比較激進,向社會主義思想、革命思想靠近是正常的,也可視此為他一再聲稱信奉自由社會主義的一個原因。
在以后相當長的歲月中傅斯年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有評論。1944年,他撰寫的《“五四”二十五年》,其中對五四運動的意義和影響等重新進行了詮釋,他在文中論述說:“‘五四’的積極口號是‘民主’與‘科學’。在這口號中,檢討二十五年的成績,真正可嘆的很。‘民主’在今天,已是世界大勢所必趨。談到‘科學’。自‘五四’始,這口號很發生了它的作用,集體的自覺總比個人的嗜好力量大。所以若干研究組織之成立,若干青年科學家之成就,不能不說受這個口號的刺激。在抗戰的前夕,若干自然科學在中國已經站穩了腳,例如地質、物理、生理、生物化學,而人文社會科學之客觀研究,也有很速的進展。”⑤傅斯年:《“五四”二十五年》,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四卷,第262頁。傅斯年在不同時期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與評論,反映了他思想觀念的時代特點。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反帝反封建的思想解放運動,其所標舉的“民主”與“科學”的兩面旗幟,培育和影響了幾代人,傅斯年那一代知識分子所受影響巨大。正如胡適所評價,傅斯年是最能了解當時新思潮新文化運動的人。傅斯年一生的人格信仰、思想觀念、行為方式都在某種程度上留有印痕,尤其是堅守的幾種觀念深受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
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時代背景是民族興亡,導火線是帝國主義列強侵犯中國主權和領土,瓜分中國的野心充分顯露,民族危機日益嚴重,五四運動雖由青年學生發起,但主要結果是新文化運動喚起了工農商界各界民眾的民族意識,各界民眾團結奮斗,共同努力,取得運動的勝利。傅斯年在積極參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同時,開始對運動的結果和中國面臨的國際新形勢進行反思,樹立了獻身社會,為國家富強和民族獨立而奮斗的思想。其民族興亡意識隨著民族危機的加深而堅定。尤其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日本侵占我國東北地區,繼而向華北地區擴張,全面占領中國。將中國變為其殖民地的野心日益顯露,傅斯年充分認識到民族危機的嚴重性,堅定了不做亡國奴,為救國獻身的決心。他在得知日寇發動“九一八”事變的信息后多次表述自己的民族危機感和救亡圖存的責任意識,傅斯年在致友人的信中說:“弟自遼事起后,多日不能安眠,深悔擇此職業,無以報國。”①《傅斯年致信王獻唐》,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七卷,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03頁。在另一封信中敘述自己當時的心情說:“弟自國難起后,心緒如焚”。說明傅斯年充分意識到“九一八”事變給中華民族帶來的嚴重危機。自此以后,傅斯年走出書齋,投生于抗日救國的社會洪流中,為挽救民族危機和民族振興而努力奮斗。
傅斯年在歐洲留學期間,學習和思考的主要問題是自己如何為救國做出貢獻。與傅斯年同時考取留學生的同學好友何思源,在赴美國留學前說出了他們的共同心聲,“我只是從愛國主義的角度出發,考慮祖國富強的問題。”②馬亮寬編:《何思源文集》第二卷,北京:北京出版社,2006年,983頁。挽救民族危亡,振興國家可以說是他們那一代知識分子共同的使命。正如有人所評論:“在歐陸負笈求學的民初中國知識分子,親眼目睹了歐洲在一次大戰過后的滿目瘡痍,以及戰后各國的整建與復原所做的努力,再想起遠在萬里以外的苦難祖國,正遭逢國內外變局的摧殘!因此而激起了一股豪氣干云的情操。要‘究天人之際’,要‘通古今之變’,要‘成一家之言’的吶喊聲響徹云霄。當時,在歐陸時常往來的一批浮云游子,包括了傅斯年、陳寅恪、俞大維、羅家倫、毛子水、趙元任等,這些人日后學成歸來,大多數都成了中國現代史里具有舉足輕重力量的‘秀異分子’。”③《中國的蟋蟀傅斯年》,《傅孟真傳記資料》(一),臺北:天一出版社,1979年,第50頁。傅斯年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出國前后,學習所選的專業都與救國有密切關系。傅斯年認為:救國首先要改造國民性,提高民眾的基本素質和愛國熱情,同時要培養科技人才,掌握先進的科學技術,接近和趕超世界科技水平,而做到這些自然是教育最有效。傅斯年在青年時代確定了科教救國的理想,一生無怨無悔,從來沒有真正離開教育和學術研究領域,實踐他科學教育救國的理想。他在抗日戰爭期間曾對新教育的功能和成效評論說:“新教育之表現其力量,這里所謂新教育,專自清季以來之新制而言,尤其著重在五四以來之開明運動,近幾年中之民族主義教育。在今天,回想我們在小學時代——前清光緒末年——真正是兩個世界了。現在的青年,以考上空軍學校炮兵學校為榮,尤其是在好家庭中之青年,有此志愿;至于一般‘老百姓’,愛國心之發動,更可以看出時代的轉變。”④傅斯年:《抗戰兩年之回顧》,《傅斯年全集》第五冊,臺北:聯經出版事業公司,1980年,第227頁。傅斯年終生從事科學教育的目的是愛國、救國,動員全國人民努力奮斗,擺脫帝國主義的侵略和奴役,走向獨立和富強,傅斯年堅持科教興國的理念并為之奮斗了一生,作出了應有的貢獻。
五四新文化運動培育的一代知識精英群體在對西方先進文化吸收過程中確立了獨立、自由、平等的理念。傅斯年參與新文化運動和留學歐洲過程中,逐步確立了自由、平等理念,成為具有自由主義傾向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對中國歷史和當時社會現狀賦予了新的詮釋。他在1935年評論中國社會發展的動力時曾強調說:“三十年中,中國因受自由主義的影響,乃有辛亥革命之成功;受社會主義的動蕩,乃有國民革命軍北伐之建業,這一條路并未嘗走錯,且是歷來環境所促成唯一可做之路。”①傅斯年:《一夕雜感》,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四卷,第114-115頁。
傅斯年一生崇尚自由社會主義理念。他曾闡釋說:“我平生的理想國,是社會主義與自由并發達的國土,有社會主義而無自由,我住不下去;有自由而無社會主義,我也不要住。”②傅斯年:《評英國大選》,歐陽哲生主編:《傅斯年全集》第四卷,第299頁。堅持思想獨立,學術自由等觀念是他自由社會主義理念的基本內容。
縱觀傅斯年一生,經歷了兩次大的轉折,第一次是少年時期走出聊城到天津接受新式教育,成為他一生成就的第一個拐點。第二次是在北京大學讀書時,受新文化運動的影響,突破傳統國學的藩籬,投身新文化運動的大潮,身心受到深刻的陶冶和改造,由傳統的儒生變成時代的精英人士,完成了由儒士向現代知識分子的脫胎換骨式的改造,其后又經過7年留學生的陶冶,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影響和造就的一代知識分子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