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棋

◇文/陳立仁 圖/段明

名山鎮上的菱溪大茶樓，是方圓數十里名流賢達薈萃之地。看建筑，便不一般：飛檐雕梁，紅墻綠瓦，古色古香。一樓，是吃茶聽說書的地方，清一色的竹桌竹椅，有三十來個精致、舒適的座位。二樓，是棋園，墻上掛著名人字畫，中間擺著年代久遠的桌椅，墻角豎著一架吱呀吱呀轉動著的，約有一米左右長、古樸而又油光發亮的水車。高手們在這不一般的高雅氛圍中一邊對弈，一邊聽那流水潺潺，由不得他們不生出真是人間仙境的感嘆……

戚三少爺常來菱溪大茶樓吃茶。大茶樓的伙計對他是畢恭畢敬，大老遠見他過來，又是點頭又是哈腰，還會高一聲長一聲地吆喝，直到茶樓的卞老板慌慌張張一溜小跑迎出來才歇聲。戚三少爺來茶樓，一般是在二樓與人對弈，有時也在一樓吃茶聽說書。

戚三少爺下棋不緊不慢，楚河漢界，兵馬馳騁，將帥相斗，有時候一盤棋能下一天。與他對弈的人中有心急氣躁的，他卻一顆棋子把玩半天，然后舉重若輕地一放，給人一種心不在焉、身在棋外的感覺。

然而，對弈從來沒有輸過的戚三少爺卻敗在了日本人手下。那天中午，外面驕陽似火，茶樓里卻涼意頓然。陽湖日軍駐防司令渡邊大佐突然來到茶樓，指名道姓要與戚三少爺對弈，五局三勝決勝負。戚三少爺默然。五局，整整下了一天一夜，渡邊勝了三局，戚三少爺贏了兩局。戚三少爺執黑棋，第一盤，他開頭三板斧，在要將死渡邊的帥時，一著臭棋落盤，輸了第一局。第二盤，戚三少爺依然如此，關鍵時一步不慎又輸了。渡邊連勝兩局，但臉上卻沒有得意之色，只是愣愣地看著戚三少爺的臉。第三盤開局，戚三少爺開頭咄咄逼人，就在要將死渡邊時，他又是一著臭棋落盤。看著戚三少爺敗局已成，渡邊嘿嘿一笑，伸出小手指說：“你的，這個，‘臭棋簍子’……”戚三少爺掃了渡邊一眼，落象拒將。渡邊一驚，看著大變的棋局，趕緊左右招架，但怎么也抵擋不住戚三少爺的頻頻出擊，輸了一局。第四盤風云陡起，戚三少爺步步緊逼，沒有半點兒松懈的意思。渡邊使出了渾身解數，也沒有扳回敗局。戚三少爺笑笑，站起身來，推亂棋局，笑嘻嘻地拱手說：“就此打住，算個平局。”渡邊一把拉住戚三少爺的手，說：“不！要見個高低！”

渡邊像是鐵了心要“見個高低”，戚三少爺臉紅紅的，忽然情緒就高漲起來，精神抖擻地擺好棋局。渡邊什么也沒說，就調兵遣將，暗置殺機，然后叫陣廝拼，全攻架勢，凌厲逼人。戚三少爺一聲不吭地觀視著，當仁不讓地運作著，嚴密地布防起來，但還是沒能抵擋得住。渡邊的車橫奔豎跑，卒步步緊逼……幾個回合下來，戚三少爺就丟車失馬，連渡邊的帥的面都沒碰著，自己的將就被渡邊的小卒子給困死了……

渡邊狂笑著揚長而去。戚三少爺一臉喪氣，兩眼緊閉，雙拳緊握，坐在那里一動也不動。從那以后，渡邊就時不時來到茶樓，都是要與戚三少爺對弈五局，每次又都以戚三少爺負三局告終。戚三少爺栽了。茶樓里的人議論紛紛，弄不明白戚三少爺葫蘆里裝著的是什么藥。盡管卞老板和伙計們見著戚三少爺的面還是客客氣氣，但眼神里卻全是不滿。渡邊不來時，再沒有人愿意與戚三少爺對弈。戚三少爺只好在一樓獨自品茶，邊吃茶，邊看那穿長衫的說書人不時地張合著折疊扇、敲著驚堂木，聽那清苦、憂郁和滿是人世滄桑、凄涼感的如云似霧、如絲如縷的話語，那似睜似閉的雙眼常常如霧一般朦朧……

茶苦，人生更苦。戚三少爺吃苦茶，竟然吃醉了。人孤獨，淚濕襟。他對扶他回家的伙計喃喃道：“我醉嗎？沒醉，我清醒著呢！”

從那以后，戚三少爺不再登茶樓半步。

秋天到了。渡邊大佐在十里鋪大茶樓二樓棋園擺五天象棋擂臺，三局兩勝，勝者得二十萬大洋，敗者留下一條胳膊。麻城全城沸騰，人人議論。擂臺前，觀者走馬燈般你來我往，擁擠如潮。五天就要過去了，卻無一人應戰。渡邊在擂臺上踱著步，不時驕橫地來一句半生不熟的中國話：“支那人的，大大的不行！”圍觀的人們嘆氣、焦慮，進而氣憤，但又無奈。太陽西斜，圍觀的人們搖著頭就要散去時，好久沒去菱溪茶樓的戚三少爺優哉游哉地來到了十里鋪大茶樓的擂臺前。見到戚三少爺，渡邊先是一愣，繼而不屑一顧，哈哈大笑起來。

戚三少爺微微點頭，示意著“怎么著，來一把？”就要落座開戰。渡邊攔住了他，眼里放著灼灼的光，輕聲地說：“象棋弈藝，精妙高深，幾局勝敗論定高下不是本事，不比也罷。真顯實力的，是收拾殘局。擺幾個殘局比試比試，如何？”戚三少爺沒有說話。渡邊冷冷地問了一句：“你的，敢，還是不敢？來個明白的。”見渡邊氣勢洶洶地挑戰，戚三少爺跨前一步，不卑不亢地應對：“正有此意。”

“有種！”渡邊說著，彎了彎腰，便擺起殘局來。殘局擺好，且不是一局，而是三局。三個棋局旁邊赫赫然標著局名——“坐井觀天”“石破天驚”“天外有天”，局局帶“天”。渡邊笑著說：“今天這三局棋，你能拆解開來，定當奉上大洋二十萬。要是你拆解不開，你的，一條手臂是要自斬的。”

渡邊此舉真是“石破天驚”。戚三少爺沒敢輕舉妄動，他目不轉睛地瞅著那三個棋局，思索了一會兒，才指了指“天外有天”，說：“那我就先來領教領教這個局。”

“天外有天”局的特點是：黑方四個黑卒，一馬一將，四個黑卒布成犄角之勢遮天蓋地，殺氣騰騰；紅方雙車一兵一帥，雙車天地寬闊，馳騁有余。設局者理應讓應對者選色，戚三少爺沒有客氣就選定了紅色。玩棋有玩棋的規矩，紅先黑后，戚三少爺開始了兵馬相對刀槍見。只見戚三少爺雷厲風行地抓起紅車將，接著雙車連將六將，吃掉黑方的馬和一底卒。頓時，紅方形勢向好，主帥在雙車保駕之下有了生路。渡邊平卒拱將，繼而挺卒。紅車又連將三將，用一車兌去一卒。至此，黑方只剩下雙卒，紅方一車一兵，勝局鐵定。渡邊瞇眼打量了戚三少爺一番，悠悠然地說：“才拆解了一局，再拆另兩局吧。”戚三少爺滿面帶笑，什么話也沒說，指了指“石破天驚”局。

“石破天驚”局，黑方車馬炮各一，一將兩卒；紅方兩車三兵炮相士帥各一。戚三少爺盯視了一刻，就占了黑棋。渡邊舉棋連將了幾將，戚三少爺穩步招架，得當且嚴防死守，紅方全無空子可鉆。又戰了幾個回合，黑方跳馬捉雙，吃掉一兵后奠定勝局。渡邊手抓著一顆棋子半天沒有放下去，聽到戚三少爺喊“別看了，再下一局吧”，才交子認輸。

第三局“坐井觀天”，黑方兩車一將一象一卒，紅方兩兵一帥一士一車。布局十分簡單，雙方子力旗鼓相當，難攻也難守。戚三少爺足足看了有十來分鐘，才決定還是占黑棋。渡邊看了看戚三少爺，點點頭，就抓起底兵吃掉黑車將。戚三少爺不慌不忙，將上移躲開兵。接下來紅來黑往的幾個回合后，黑棋就發起反攻。渡邊似乎也是成竹在胸，你攻我守、我進你退，相互反擊地又戰了二十個回合。局勢趨于明朗，渡邊紅棋處于下風，戚三少爺黑棋咄咄逼人。渡邊臉色發黑、虛汗直冒，又是有輸無贏。

三盤殘局，一時間，金戈鐵馬、刀光劍影、蹄聲陣陣、兵涌將來……兩個時辰不到，渡邊三局皆輸。戚三少爺昂著頭，平靜地站起身來時，觀者掌聲雷動，經久不息……戚三少爺為陽湖贏得了尊嚴。

幾天以后，就在街頭巷尾人們議論戚三少爺棋戰渡邊大獲全勝的興頭還沒有平靜下來時，戚三少爺死了。子彈是從他背后射進去的……陽湖全城悲慟。有傳說，戚三少爺是新四軍太湖游擊隊在陽湖的臥底，他敗給渡邊是故意的，為的是長期潛伏；他下決心殺敗渡邊，是為了要得到那二十萬大洋，好補充游擊隊的給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