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琪清 黃莉敏 楊紫寒
【摘要】 本文從侗族敘事歌《漢珠美休》的歌詞文本入手,以文本中的“布匹”意象和情愛巫術為角度,解讀其中所蘊含的民族文化內涵。提出布匹對侗族女性情感生活的特殊意義與《漢珠美休》歌詞文本中的原始巫術思維。布匹是侗族女性特殊的性別話語,也是女主角美休的身體象征,二者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了文本中的雙重隱喻。
【關鍵詞】 布匹意象;情愛巫術;漢珠美休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6-0039-02
基金項目:西南民族大學校級大學生創(chuàng)新訓練項目“侗族大歌中的婚戀文化研究——以貴州省黎平縣為例”(X202010656299)。
布匹意象在侗族情歌中屢見不鮮,對于侗族青年男女而言,“換布”是雙方戀愛交往中一個重要的定情環(huán)節(jié),而在侗族敘事歌《漢珠美休》中,“布匹”更是作為故事情節(jié)的核心,以情愛巫術的形式將男女主角二人的情感推至了戲劇性的高潮。
弗雷澤在《金枝》中指出:“人類較高級的思想運動……大體上是由巫術發(fā)展到宗教,更進而到科學的這幾個階段”[1],作為原始思維的一種重要體現,巫術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對我國各民族的思維方式與信仰產生過不可磨滅的影響,即使如今巫術早已退出主流文化的舞臺,依然作為民族文化心理深深內化在人們心中。在眾多巫術種類之中,情愛巫術因與人類的結合繁衍聯系緊密,向來為人們所重視。本文將對《漢珠美休》故事中布匹意象的運用與情愛巫術的原始遺留進行探索。
對于侗族女子而言,織布是她們從小便須學習至精通的一項技能,清人張應昭就曾賦詩贊美侗女所織錦緞:“苧同參文繡,花枝織朵新,蠻鄉(xiāng)椎髻女,亦有巧妙人”[2],《黎平竹枝詞》中也記有:“松火夜偕諸女伴,織成侗錦納官輸”的詩句,可見紡織與侗族女子日常生活的聯系是十分緊密的。
在侗族民歌中,侗家女也喜用布匹這一意象來譬喻自己的情感。如表達年長女子勇敢求愛的《十八青春正當時》,將年長女子的追愛行為比作“粗布變綢”,希望能與情人衣襟上的錦花相配:
黃金時節(jié)在十八,錯過青春無處尋……我強裝年少來尋郎,粗布變綢配你錦上襟。[3]
或是訴說女子婚姻不如意的《休夫歌》,用“休夫了/布匹早斷/扔得遠”[4]來比喻與丈夫感情的不睦;又如女子抱怨無人追求的《心地高》:
郎哥心高娶好妻,妹我心高無人瞧。紡的粗紗想去織細布,細布不成只能編粗料。[4]
布匹之所以會成為侗族女性情感生活中的重要象征,與古代侗族社會的經濟情況密不可分。在侗家人“男耕女織”這一小農經濟的生產分工中,女性因受限于家庭手工業(yè)而被排除在公共空間之外,故紡織便逐漸成為她們表達訴求的性別語言:“女性通過各式各樣的紡織(織、拆、再織),在一個男人主宰的世界發(fā)出自己的聲音……織機編織出女性的智慧,那些經緯紗線縱橫細密的布匹便是女性智慧的直觀象征?!盵5]侗族傳統(tǒng)諺語中有“男貴成家,女貴成紗”的說法,經由侗女的一雙巧手所織就的精美布匹凝練著她們的智慧與審美,同時也塑造著她們的自我認同、促成她們在吟唱情歌時那對布匹意象的偏愛。
敘事歌《漢珠美休》大致經歷了“相愛——定情——贈布——毀布——報復”五個敘事情節(jié),故事的則高潮集中在“贈布——毀布”的情節(jié)推演之間。男女主漢珠與美休的相愛過程在開頭以“從前漢珠、美休恩愛多/只為兩家老人不和把人磨/恩愛之情難割斷/人生道路好坎坷”[6]①四句簡單帶過,從這簡單的開頭中可以窺見其愛情悲劇的苗頭——雙方家長的阻攔。這解釋了為何之后漢珠遠赴朝中應考時,二人要依依不舍地互贈信物以定情;在侗族傳統(tǒng)社會中,盡管男女交往相對寬松自由,婚姻卻要受到父母的嚴格限制,不被父母所認可的愛情往往無法修成正果,而漢珠又要遠行應考,前途未卜,這也就增加了戀人雙方——尤其是身為女性的美休對這段感情的不確定性,于是在漢珠提出交換定情信物時,美休表現出了她對這段感情的堅決與忠心:
雄雞三叫月落城,火塘邊唱求情歌:如果真心相愛我倆就來換信物,莫做不穿鼻子的牛會打脫。漢珠歌聲剛剛落,美休接著就起歌:心上的人你要換信物,這句話正合我心窩。定了情物不許哪個再反悔,白頭到老夫唱婦來合。
而美休贈予漢珠的定情信物,正是寄托著侗族女性情感的重要物什:布匹。在歌詞文本中,美休向漢珠反復囑托,一再強調這匹布的特殊意義:
送你布匹莫要剪來做衣裳,放在床上給你做枕頭。想起我時你就拿來貼貼臉,我在夜間夢魂才不游。你到大地方宮娥美女千萬人,你心來誠莫把鄉(xiāng)下人來丟。
其實此處已經為后文所要論述的情愛巫術埋下了伏筆,暫且不提。美休的囑咐透露出她對情郎的兩個要求:1.切莫以任何形式毀壞這匹布;2.希望情郎能夠“枕布”思人,多多想起自己。如果進一步解讀此時的“布匹”在文本中的意義,就會發(fā)現布匹不僅是美休情感的寄托,更是美休身體的隱喻。
以織物喻女情與女體,是一種常見的文化傳統(tǒng)。劉佳婧在《紡織女、母親、女神——纖維藝術與女性神話研究》一文中說:“時至今日,紡織與生命的相關性依然存在于我們的日常語言之中,當我們說‘身體器官’時會稱其為‘身體組織’。神話中的‘原型女性在宇宙間和女人的子宮里編織出來的‘組織’,即是生命和命運?!盵7]王政也曾在《女衣——女身》中論證女子衣物(此處可引申為織物)與女性身體的隱喻關系,并指出男子如果得到了女性的衣物,就意味著他與她發(fā)生了“私情”[8]。可以說,即將與情郎離別的美休,已然在這段關系中處于被動地位,于是她謹慎地將自己的身體/布匹托付給漢珠,以求能夠鞏固自己的愛情。美休近似哀求地叮囑汗珠,希望他能時時憶起二人歡好時的溫存,而不要迷失在遠方的“宮娥美女”之中。她對漢珠沒有諸如“金榜題名”之類的期許,只是希望他不要辜負自己所獻之身、更不要背叛二人的愛情,可見其心之誠。
此時的美休既有女性追愛時的熾熱與真摯,又表露出在愛情的考驗到來時,身為女性的、不得已的被動與擔憂。而布匹這一意象則作為美休愛情與身體的承載與隱喻,極大地豐滿了美休這一為愛情義無反顧的女性形象。
從古至今,織物向來是戀人們所偏好的定情信物之一。侗族男女交換織物定情的風俗自古有之,《黔記》中記載:“六洞夷人在黎平府屬……未婚男女剪衣換帶為憑,卜吉嫁之?!盵9],織物在定情的過程中也常扮演巫術媒介的角色。傅才武在《古代情愛巫術及其影響》中說:“衣服巫術是一種典型的接觸巫術。它以男衣代表男體,女衣代表女體。將男衣、女衣相疊并施術自然可以增加愛戀?!盵10]在古代男女看來,愛人所接觸過的織物與其本人之間有某種特殊的感應,可以通過二者的相互作用而施展情愛巫術。在《漢珠美休》中,美休正是在所贈布匹上施加了“巫術”來考驗漢珠的愛情,卻也最終釀成悲劇。
二人交換定情信物后,漢珠便出門赴考,然而過了不久,漢珠違背了當初的約定,將美休所贈之布裁制成了衣服,并在趕考途中一心讀書,不曾想起過家鄉(xiāng)的戀人。在剪掉布匹之后,美休突然病重:
布匹剪斷惹來美休噩夢做不完。美休重病在身飯也不吃水不沾,坐在門邊對著燕子把話談:燕子燕子你到許多大地方,你可看見漢珠我的小情郎,燕子落在屋檐對她說:我看見他專心讀書沒想美休姑娘。美休聽了燕子的話病加重,下面的故事更凄涼。
如果用理性思維來解讀美休病重這一情節(jié),會發(fā)現它是非常突兀而不合邏輯的——布匹的毀壞與美休染病這兩件事,怎能產生關聯?但如果將這一情節(jié)解讀為情愛巫術的效應,那么一切便說得通了。
弗雷澤在《金枝》中如此解釋接觸巫術的原理:“事物一旦互相接觸過,它們之間將一直保留著某種聯系,即使他們已相互遠離。在這樣一種交感關系中,無論針對其中一方做什么事,都必然會對另一方產生同樣的后果?!盵1]布匹是美休身體的隱喻,也是情愛巫術的媒介,美休為了鞏固與情郎之間的愛情,也為了考驗對方的真心而在布匹上施展了“愛情咒”,然而美休的情愛巫術最終作用的對象并非漢珠,而是自身。所以才會在漢珠臨行前萬般叮囑一定不可毀壞布匹,因為那將置美休于死地。而此處“會說話的燕子”更像是美休所請來卜算命運的巫師,以其舉足輕重的卜言為美休帶來絕望的一擊。
漢珠毀布的行為是對美休的背叛,他破壞的不僅是布匹,更是美休托付于他的感情與身體,盡管最后他依然回到了家鄉(xiāng)并試圖挽回美休,但他將布匹輕易破壞的舉動,已然足以令美休心碎。《漢珠美休》的結局更是凄涼:因漢珠毀布,美休最終病死,后化為怨魂回到陽間指責漢珠對她的欺騙,并試圖將漢珠一起帶到陰間“共同做鬼不分開”,然而還是被漢珠識破淪為孤魂,二人的感情終于破滅。
《漢珠美休》這曲愛情悲歌也如同一記提醒侗族青年珍惜愛情的警鐘,在侗族民間文學中長久哀鳴。
注釋:
①本文所引《漢珠美休》歌詞文本均來自楊盛中主編的《侗族敘事歌》,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236頁-238頁,文中他處不再一一標注。
參考文獻:
[1](英)J·G·弗雷澤.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上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2]黎平縣縣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校注.黎平府志? 點校本(上下)[M].北京:方志出版社,2013.
[3]黎平縣文體廣電旅游局,黎平縣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編.侗族大歌記憶[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2018.
[4]吳定國主編.侗族大歌[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
[5]陳戎女.佩涅洛佩的紡織和夢——論《奧德賽》的女性主義[J].外國文學評論,2008,(2).
[6]楊盛中主編.侗族敘事歌[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
[7]劉佳婧.紡織女、母親、女神——纖維藝術與女性神話研究[D].中國美術學院,2019.
[8]王政.女衣——女身的象征[J].東南文化,1997,(4).
[9]李宗昉.黔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0]傅才武.古代情愛巫術及其影響[J].江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4).
作者簡介:
楊琪清,女,廣西南寧人,西南民族大學學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