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聲（組詩）

周所同

大樹小令

大樹有陽光有陰影

有喧嘩或寂靜的風雨

樹杈橫斜若歧義

托舉著形而上的鳥窩

仿佛眺望、安慰、挽留和歸宿

草木的意義直指冷暖不計枯榮

像覓食翅膀庇護饑餓的羽毛

比樹略高一些的鳥語

黃了綠了包括離散的葉子

都是孩子。都愛著牽手的母親。

自 語

穿布衣就好。有換季衣衫

不渴不餓就好

卑微、平凡、與灰塵一樣

就好；做不了大事做小事就好

路讓別人先走，說話無傷他人

就好；低一些再低一些

只要不卑躬屈膝就好

愛草木愛牛羊如愛親人就好

金幣白銀閃爍誘惑的光芒

閉上自己的眼睛就好

世界愈是喧嘩愈是飛快

你就安靜做最慢的事就好。

風中的蟋蟀

從此，在死去之前

我相信自己還是一個孩子

不諳世事，只愛最小的東西

比如這只蟋蟀，又小又黑的樣子

它剛從草葉下醒來，用鳥聲和花香

洗臉，有一雙愛吃糖果的眼睛

一襲比風還輕的苔衣，像風吹來

從此，我相信它也是一個孩子

比我小一點，叫我更小心地歡喜

從此，我相信會一直跟著它

風中是風雨中是雨，如果落霜

我就是它身后又白又黑又小的影子

像淺水的魚夢見大海，一只蟋蟀

就是我死去前蔚藍的深淵

我還是那個比老還老的孩子

又聾又啞又瞎地喜歡最小的東西

相信燈亮起來夜就黑了，相信蟋蟀

低吟，喧嘩的世界突然變得簡單安靜

它是我的真理，又小又黑藏在萬物之間

現象引

陽臺高得像上個世紀的

貴族。你坐在原地

昨天便輕易成為往事

窗簾翻飛是因為風來了

等雨的綠蘿有迷人眩暈的細腰

樓下的塔吊、工地和懸空的浮塵

比想象更遠更加縹緲

塵世的喧嘩止于一杯清茶兩片葉子

案幾上的紙和筆閑極無聊

畫一條河水卻流來干涸的石頭

恍惚之間

虛構兩匹馬。一個吃草

一個喝水；虛構兩只老虎

一前一后奔跑，披著閃電大氅

兩只蝴蝶從我面前飛過

一個朝東一個向西卻落在同一枝頭

像并蒂花朵；耽于幻想的人啊

左肩下雨右肩飛雪；你小于一粒露水

身后的大海卻追上來了……

仿悖論

物質堅硬。心該柔軟

傷心流淚。喜極而泣也是

野草掩埋廢墟

瓦礫生出葉子和鳥鳴則是意外

什么缺失什么沉淪什么蛻變

什么于慣性中加速度？

把絲綢比作石頭是審美疾病

唯有銀子不變

一邊閃光一邊生銹

紙上聲

把魚放回水里。多好

讓鳥兒飛上天空。多好

大自然的秩序、經緯、律令都是

肌理；給一把空椅子等人的位置多好

草木牛羊螞蟻米粒云霧煙嵐

都有花朵與蝴蝶的關系

江河山川森林草原湖泊天空大海露水

推門相見互為鄰里

南下的風吹動北上的細雨

高飛的翅膀憑借低處的羽毛

自由、和諧、寬容皆有隱忍的品質

退一步進兩步才是生存的秘密

我反對趨利的手指、貪欲的大雪

多一些熱愛少一些寡情多好

我拒絕歧路、失衡、掠奪、無序

萬物皆有下墜的深淵

而一片護佑危險的云彩多美多好

善良是塵世間最卑微的草木

做一把靠生銹活下來的鐮刀多好！

在山丹軍馬場

草場還是草海？十萬畝太小

千里之外還是太綠

五彩馬匹太美。太空曠就太寂寞的

邊地，我太卑微太像一只螞蟻或露水

爬上草尖，想象祁連山下雪

野花解開包袱，云雀、蜜蜂、蝴蝶

就飛；馬蓮、苜蓿、刺蓬、芨芨草

就奔跑；這些遠天遠地的孩子

比我幸運比我自由比我更懂得守望

這是我在九月夢見的八月

花海和草海還在手機里蕩漾

但聲音還是太遠太縹緲

太像一顆露珠朗誦蒼茫的大海

一韻到底

兩塊頑石挨在一起久了

開始變得柔軟

火柴睡在干草垛里多么危險

大海一定是苦難的

只能在絕望的藍里曬鹽

喧嘩的水下埋著沉默的石頭

堤岸堅固。大河才會更加泛濫

金子閃光而沙粒渺小

采桑養蠶人不穿綢緞衣衫

陷阱不是深坑。只是平靜等待

盲目向前才失重墜落深淵

燒焦翅膀的飛蛾有時比人勇敢

向往無罪。一盞燈因反對愛上黑暗

真理向下是枝蔓向上是果實

秩序和邏輯常常拒絕審美偏見

我是閑人喜歡閑趣喜歡手談

不曾想把自己輸了一遍又輸了一遍

比如寫詩像給刺猬號脈

手指流血。還要承受錐心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