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臺花園

何桂英（浙江）

我有幸生活在余姚這個小城，不但有三江穿城而過，還有距今七千年的河姆渡。我更慶幸住的三樓有一個大大的露臺。

春天來了，我坐在露臺上，看那些植物發芽抽葉。

姚江在不遠處流淌，我很慶幸生活在雨水充沛的江南小城。清澈的江水時常提醒我，這是個干凈溫暖的小城，不管空氣、陽光都是那么透明。

相信平和、寧靜和細水長流的力量，泡一杯微溫的茶。每一片葉子上都是春天的來信，字字鮮活而靈動，擁有一把和煦的陽光。

林語堂說：“讓我和草木為友，和土壤相親，我便已覺得心滿意足。我的靈魂很舒服地在泥土里蠕動，覺得很快樂。”應該是前年秋天，抑或更早一些，我也愛上了種花養草。試著打理我的露臺，決定在荒蕪之上，種植一爿春天。

網購種子或幼苗，還有營養土和生根粉。陸續種下海棠、茉莉、月季、文竹、百日草、長壽花和墨蘭……培土，澆水，施肥，觀色，聞香，樂此不疲。早晨東邊旭日升起，草木們精神飽滿，我快速巡視一番出門上班，傍晚下班急急趕回，看看這棵，摸摸那株，直到風把我們都送進暮色。它們就像是我的小女兒，或者就是我自己，有無限的親切。日復一日，在愛的花園，心里自然就有花香縈繞。

一張張植物的臉，蒙上一陣清涼，是我喜歡的。那些久違的詩句回到我身上，有小劑量的念，是我喜歡的。在紙上寫下我的喜歡，并為我的露臺取了很多個名字： 無咎臺、一枝臺、草央臺、映心臺、半日臺……

紫薇開了，蔦蘿長勢好呀，向日葵高舉著腦袋，每朵花都有表情。我打開手機拍下它們的倩影。它們似有細碎的叮嚀，它們的體香里升起佛堂。就如古代的那些信，每一個意象都在心田。春天是草本的，也是木本的，一一排列在我的露臺，高低相間，彼此輝映。瑪麗·奧利弗的葉子，聶魯達愛的花蕊，在我的露臺，讀來賞心悅目。

時間汩汩涌流，在光與萬物背后。假日，我穿梭在露臺花園，給玫瑰松土，剪下最美的一朵插在鏡子前的瓶里。看那窗臺邊無花果的果實默默膨脹。看第一朵睡蓮在清晨綻放，“你仍在此生活，水孕育的名字從你嘴中流淌。” 安德拉德的詩句在我的腦海里跳出來。

轉眼間，我的露臺成了大花園，植物們都以最嬌艷的姿態微笑著。中年的午后，相遇秋水橫塘，芬芳被蝴蝶收下。

花開，也是隱形的撕裂，灰色的啞默埋伏在身體里，混合著風中的傷痛。春去秋來，種下的爬藤薔薇舒展著枝葉，沒能孕育一個花苞，像我的生活，大部分沒有出現在詩里。星途漫長，大海蒼茫，一種切近而又遙遠的愛，似隱秘的火焰，驅散著夜晚的黑暗，我要靠著它，來抵御寒冬。

此刻，臺風過后，看著花們又盡情綻放。我省略了惆悵，揀拾落葉，剪去枯枝，扔下風里的刀，無視骨頭里的傷。起身，擦亮信箋的平仄，重新放牧詩和遠方。筆鋒瘦長，我讀到茨維塔耶娃的小鎮，從爐火里走出來的春天，一定更溫暖。讀到佩索阿的云朵，春意更濃。可以遠望到的佛塔，莊重而肅穆。

站在露臺上，年輕的風從舜江樓那邊吹來，擁著晨鐘暮鼓，自然有一種感念沉淀在我血液里。我的陽明古鎮，太陽撒下金子，沿著姚江走，讀古賢圣人。當悲苦熬成珍珠，當長夜鑲嵌幽火。我的露臺花園，細密的花序，美好的姓氏。不管春夏秋冬，我一字一念，豐富著我的露臺花園。那就是我親愛的生活。感謝在中年，我擁有了這片豐饒的領地——我的露臺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