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杰
祥瑞文化是中國古代文化史中重要的組成部分,長期受到歷代當權者的認可和追捧,對我國的政治、歷史、宗教、文化以及民俗等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祥瑞文化的發展中,天祿作為人們寄托祥瑞的一種特殊載體,從初期獅子的造型,到后來瑞獸的形象,融入眾多的中國文化元素,有著其獨特的發展和演變過程,最終成為符合中國人理想和意愿的天祿。
天祿,一說是上天賜予的福祿,意在祥瑞,最早的文字記載見于《尚書·大禹謨》“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文選·漢高祖功臣頌》曰“赫矣高祖,肇載天祿”。另一種則是指帝位,《后漢書·桓帝紀》載“桓自宗支,越躋天祿”,《周書·宣帝紀》載“帝王之星,未肅而成;天祿之期不謀已至”。還有種解釋為俸祿,《孟子·萬章下》載“弗與共天位也,弗與食天祿也”。天祿作為古代傳說中的瑞獸,成為獸名是從東漢時期開始的。

1989年3月,在焦作市嘉禾屯林場磚窯發現了一批窖藏銅器,考古工作者對窖藏銅器進行了搶救性清理、發掘工作。此次出土的41件(套)窖藏銅器,發現了一件通體綠色的天祿(圖1)。這件天祿高10.5厘米,長15.5厘米。昂首挺胸呈站立狀,兩耳下垂,兩眼珠外突,大鼻,張口吐舌,寬尾下拖,獸足,頭部和尾部可見陰刻細線紋飾做毛發,且背部有一柱狀圓孔與腹腔相通。通體呈孔雀綠色,如同一層綠色油漆,金屬光澤度好。該器物的造型生動,構思新穎,鑄造工藝精湛,既是一件實用物,又是一件造型優美的工藝品,是古代青銅器中的精品。
銅天祿保存較為完整,據專家分析,這件物品可能是用來盛酒的器物。《漢書》云:“酒者,天之實祿。”由此可見,古人以天祿制作酒器,是想通過這樣的造型,把人間的美酒和上天的愿望結合在一起。從這件器物的身上,我們能更真切地看到天祿那種獨特的內涵與魅力,在與酒具結合以后,天祿那種作為神獸的神秘色彩被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
眾所周知,我國漢代時期,道家思想泛濫,人們對神仙的迷信達到了高峰,相信通過一種鍛煉可以成仙或者死后升仙,而在升仙的過程中可以坐騎神獸,既可以承載自己,又可以保護自己。所以天祿作為祥瑞神獸常置于古代陵墓神道的兩邊,多以石刻雕像的形式呈現。
2005年8月,許昌市襄陽區潁陽鎮出土一尊漢代有翼石天祿(圖2),現藏于許昌市博物館。天祿四腳、尾部和頭部都殘損,長280厘米,寬110厘米,雄性,昂首挺胸,張口,長舌(或須,由于殘損,舌、須特征不明顯)貼胸,一角殘損,但有明顯的痕跡,雙翼生于兩前腳近肩部,翼尾向后翹起,其他羽毛為淺浮雕。
南陽市北郊東漢汝南太守宗資墓前石天祿(圖3),身高165厘米,長235厘米,在其右前腿處刻有漢隸“天祿”二字(圖4)。此天祿原為南陽城北宗資(相傳為宋代名臣宗澤之祖)墓前神獸,1932年移至玄妙觀,1960年移至臥龍崗漢碑亭前,1997年被南陽漢畫館收藏,保存至今。

1954年洛陽市澗西孫旗屯鄉出土的石天祿(圖5),為東漢時期器物,出土時為一對,另一件現存于洛陽關林管理處的石刻藝術館。頭部高揚,大嘴怒張,露出牙齒,鼻孔圓大,眼睛像兩個大銅鈴,直視前方,整個軀干似虎,身長,腰細,臀寬,四足如獅。這件辟邪背頸部有陰刻隸書“緱氏蒿聚成奴作”7個字,緱氏是漢代的縣名,屬于當時洛陽的京畿之地,也就是現在的偃師市緱氏鎮。從這7個字來看,作者成奴是偃師緱氏人。通高122厘米,通長165厘米。現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
從這幾件河南地區出土的漢代天祿,可以知道,漢代石雕神獸體形大多較為龐大,天祿(和辟邪)尤為其代表且形成一定的規模,其造型樣式相當鮮明,有突出的時代藝術特征,成為東漢時期石刻藝術優秀的代表性作品。
隨著歷史的發展,進入魏晉南北朝時期,文獻中多用“天鹿”這個名稱,《十州記》載“聚窟州有辟邪天鹿”,清劉寶楠在《漢石例》卷二中曰“鹿與祿古字通,且取其吉也”。因此,“天祿”和“天鹿”實際同指一物。

到了唐代,顏師古注引《孟康》曰“桃拔,一名符拔,似鹿、長尾,一角者或為天鹿,兩角者或為辟邪”,天祿長得像鹿卻有長尾,早期分為一角或兩角,一角稱作“天祿”,兩角則被稱作“辟邪”,到后期就沒有一角兩角之分了,但其外形卻既像獅子,又像老虎,傳說這是因為古人認為獅虎兇猛,可除兇祟,所以常把天祿用來看守闕門和神道。《宋書》卷二十九《符祿志下》云:“天鹿者,純靈之獸也。五色光耀,洞明王者,道備則至。”《藝文類聚》卷九十九引《瑞應圖》云:“天鹿者,純善之獸也,道備則白鹿見,王者明惠及下則見。”可見,人們認為天祿為“靈”“善”之獸,能祓除不祥,攘除災難,永綏百祿。《后漢書·孝靈帝紀》云:“復修玉堂殿,鑄銅人四,黃鐘四,及天祿﹑蝦蟆。”中國傳統有擺放瑞獸的習俗,認為它和龍獅一樣,可以將邪氣趕走并給人們帶來歡樂及好運的作用。它們又不同于傳統的麒麟,天祿屬于兇狠的瑞獸,有鎮宅辟邪的作用。
中國古代,人們通常把藝術形象分為兩類:一是寫實形象的動物;二是將不同種類的動物特征,通過夸張、變形、組合以后,形成那種純屬想象的祥禽瑞獸。天祿就屬于第二類情況。中國早期的祥禽瑞獸以“龍”“鳳”“麒麟”最有名。到了漢代,人們崇尚神仙,盛行天人感應學說,將生活中沒有實現的愿望與理想寄于神靈,而天祿和辟邪恰恰符合人們的意愿和理想,這樣的神獸就被創造了出來,將“麟、鳳、龜、龍”視為“四靈”,而視天祿、辟邪為神獸。
關于天祿的起源,有人認為它與麒麟有關,取其翼與角;有人認為它是從春秋戰國的翼獸發展而來;也有人認為它是通過獅子的造型,融入中國古人的思想、藝術觀念以后形成的。但從現有的文獻資料與出土實物來看,“天祿”其實是一種文化的融合與發展,它以中國文化為起點和基礎,融入外來文化以后,從而形成一種全新的文化。如果我們仔細觀察這件銅天祿,在它的身上,除了能看到老虎的影子,還會發現有獅子的特點。但從目前考古資料來看,在北京周口店猿人遺址,曾發現過幾十萬年前的古獅化石,其后由于冰河原因,古獅自此在我國滅絕。在古文獻資料中,我們也找不到任何有關獅子的記載,能見到的只有老虎。在夏商周青銅器上,我們可以看到各種各樣的動物形象,如鹿、虎、牛、馬、羊等,卻唯獨看不到獅子的影蹤。一直到東周時,人們仍把老虎尊稱為獸中之王。

我們今天所能見到的文物十分豐富,卻仍舊不見獅子的影子。早在公元前138年,也就是我國西漢時期,漢武帝派張騫出使西域,開辟了著名的“絲綢之路”,使中亞、西亞等地的特產加速流入中國。史書中記載,“巨象、獅子、猛犬、大雀之群食于外囿。殊方異物,四面而至”。而外國的朝貢則成為獅子進入中原地區的一個重要途徑,而“師(獅)子”一詞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才在我國出現。
“絲綢之路”的開通,使中西方文化得到充分的交流與發展,特別是西域文化中的佛教,其對于獅子的崇拜,對我國的文化也產生了影響。獅子,很快就融入我國的本土文化,成為中華文化中獨特的吉祥動物。隨著佛教獅相開始中國化,獅子被融入了中國古人的審美意識和觀念,使得獅崇拜中的獅相與真獅的形象差別甚大。真正的獅子作為皇家的貢品,以珍稀動物養在了帝王的宮苑中。特別是在唐朝以前,民間的很多工匠都沒有親眼看見過獅子的形態,而這些工匠則根據別人的口傳和描述進行制作,并且加入許多中國文化的特色與內容,使人們對崇拜中的獅子變得神似而非形似,從而使獅子成為“百獸之王”,獅子有壓邪安吉的喻義,老虎的威信就被其取而代之,進而也就形成了今天我們所看到的天祿的形象,成了避邪的瑞獸。天祿、辟邪式的獅子形象,被排除在真獅之外,形成其固定的造型與外觀,而真實的獅子則因佛教文化的傳播力和影響力,形成今天我們所熟知的石獅子,被人們用來看守大門。門獅和民間的獅子舞,最終形成了中國式的獅文化。無論是天祿還是寫實的獅子,其形象在演變過程中都被人們“虎化”。
漢代以后,虛幻的天祿成為統治階級喜愛的神獸。而到了魏晉時期,則沒有見過這類造型石刻,南北朝時期才重新流行,在南京、丹陽等地還有很多的遺存。但這些天祿形象源頭還是河南,工藝仍然承襲了漢代的手法。中唐以后,天祿這種形象竟悄然引退。

綜上所述,天祿作為一種文化融合的產物,它的形成不僅具有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的歷史背景,也擁有著海納百川的中國文化的獨特優點。天祿借助獅子寫實的外觀和形象,被古人賦予辟邪、守護、吉祥、平安、高貴等中國文化的精神內涵,并借助漢代繁榮的經濟、遼闊的疆域以及中國已有的虎、角獸、有翼神獸等作為想象基礎,融入中國文化的觀念與思想,按照中國式思維,通過工匠的智慧,創造出符合中國人理想的天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