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勇

/一/
邂逅白小純,是在10月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這一天,我到勞務市場為母親聘請保姆,也許是來晚了,勞務市場已經沒有多少人,只有幾位年齡偏大的婦女坐在一起嘮嗑,一位滿頭白發的女人主動和我搭訕,問我是不是來找保姆,我說是。
“你看我行嗎?一個月3000元就行,但這價可是不含住宿的。”
我望了她一眼,發現她的袖口上沾滿了污漬,心想這么邋遢的人怎么適合當保姆。于是笑著對她說,想找個年輕一些的。
她聽我這樣說,便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你原來是想找年輕的呀,既年輕又漂亮的當然有啦。”她舉起手往市場東面一指,說:“那不現成的嗎?”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一個瘦弱的女人正坐在一棵樹下讀書。我向那個女人走了過去,女人似乎看到漸漸走近的我,也將目光轉向了我。我看到她一雙大而細長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是無法看到的,因為她戴著藍色的碩大口罩。
當我們面對面時,她微笑站了起來:“您是想找保姆吧?”
我像被什么東西突然擊中一般,停頓了幾秒才回答是。因為她的聲音我有些耳熟,非常像一個我夢想中的女人,但那個高傲的女人怎么會在這里?她永遠是我遙不可及的偶像。我立馬否定了她是那個高傲的女人,把自己拉回現實,問她愿不愿意到我家做保姆。
她說愿意,但是不打夜班,工資也不能少于5000元,且服侍老人的工作不承攬,只負責做飯和收拾家務。
“我家里雖然有老人,但老人不用你伺候,她的身體還好。你只負責做飯和料理家務。”
“你既然同意了我的條件,那就去你家看看吧,我們順便再簽一份勞動協議。”我點頭表示同意,帶著她往家走,閑聊時問她怎么稱呼,她說姓白,讓我以后稱呼她老白。
一聽她說姓白,我心里頓時又動了一下,因為我夢想中的那個女人也姓白,她叫白小純,20世紀80年代中期,她曾是我們這個小城最受青睞的女人。當年白小純寫詩歌,她創作的《站在北方的季節遙望南方》還榮獲中國詩刊二等獎呢,為此,縣委對白小純隆重獎勵。當然很多人都明白,縣委如此隆重地獎勵白小純,并不完全是因為她在詩歌創作方面的成績,主要是因為白小純的老爸當年正擔任縣委宣傳部部長,宣傳部部長的女兒有如此才華,自然應該得到重獎。
白小純坐上車以后,口罩一直沒摘,當然不摘口罩可以理解為受疫情影響。汽車行走了一會兒,她便問我住在哪個小區,我答名格小區。她說名格小區可是個高檔小區,縣城里的有錢人幾乎都住在那,隨后又問我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說是搞餐飲的,縣城小廣場東面的紅雁酒樓就是我的。她一聽紅雁酒樓哦了一聲,頓了好一會兒才接話:“經常有人議論鴻雁酒樓的老板,沒想到老板竟然是你,聽說早年你也寫過詩。”
“當年小屁孩一個,談不上是寫詩,只能算作喜歡碼字。要知道那些年,你和你的詩作才是真正的大紅大紫。”
她立刻瞪大了眼睛,用近乎驚嘆的口吻發問:“怎么你認識我?”
“在咱們這座小城里,只要是舞文弄墨的人,他們可以說不認識縣長,但誰敢說不認識您白大詩人!”
她聽我如是說,竟然十分受用,還將口罩摘了下來,我發現摘下口罩的白小純依然年輕,雖然論年齡她早應該過了50歲,但額頭依然光潔明亮,白皙的脖子也顯得彈性十足。要知道最藏不住女人蒼老的就是額頭和脖子,顯然,白小純還是魅力不減當年的。
/二/
我家住的是復式樓,白小純跟隨我上上下下跑了幾個來回,顯然對我家還是比較滿意的,沒等品一口我專門為她泡的高山綠茶,就迫不及待地問我什么時候能來上工。
“還什么時候,你今天不已經來上工了嗎?”
她攤開雙手說:“可是我什么都沒干哪。”她的樣子,讓我想到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
“你怎么沒干哪,你不是樓上樓下和我跑了好幾個來回嗎?”
“難道這也算勞動?”
“那干什么算勞動呢!”
我們哈哈大笑起來,又聊了一會兒,她說該回家了,女兒還要去她那吃飯。
“如果我請你們娘倆吃飯,你會同意嗎?”
“你請我們做什么?如果我們以后合作愉快,你就是我的老板啦!”
“在詩歌創作方面,你還是我的老師呢!”
“我可不是你的老師。剛才你自己說的,在我寫詩的那些年里,你還是小屁孩一個呢。我可沒教過小屁孩。”
白小純真的來我家上工了。她來的第一天,我老媽一直躲在暗處觀察。幾天下來,老媽對白小純非常滿意,說這個白小純可真能干,她把樓梯和樓道擦得锃光瓦亮,做的飯菜也非常可口。
“人家白小純可是天上飛翔的鳳凰。”
“怪不得,看著就和咱這普通百姓不一樣。可她這么高貴的一個人,怎么愿來給咱家做保姆?”
“誰都有走麥城的時候。咱這一家現在的好日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曾經受的苦還少嗎?不定哪一天,我們可能還不如現在的白小純呢!”
“不管啥時候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即使有哪一天你不行了,也不會有人笑話你。”
一個飄著細雨的日子,我沒有去酒樓,我也沒有讓白小純擦樓梯,而是請她陪我聊天。白小純卻說什么也不答應,她覺得自己是來勞動的,我不能剝奪她勞動的權利。隨后她又開始擦樓梯,我擰不過她,也拿起一條毛巾和她一起,邊陪她擦樓梯,邊背誦她曾獲詩刊獎的那首詩。
公正地說,我雖然沒有寫詩的才能,我卻具備了超常的朗誦天賦,我朗誦雷抒雁的長詩《小草在歌唱》,曾獲得全省朗誦二等獎。所以那天,當我慷慨激揚地朗誦完白小純的詩時,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謝謝你,我真不敢相信現在竟然還有人記得我的詩。”
“怎么會沒人記得。在我的心里,你永遠是一只翱翔長空的大雁。”
白小純卻苦笑著搖搖頭,說:“可惜我這只所謂的大雁,早已經折斷了翅膀,如今連行走都步履蹣跚了。”
“不管你現在在做什么,其實一直都保持著你高貴的尊嚴。”
她仍然苦笑著:“尊嚴對于我,它的重量絕對不會超過一塊擦樓梯的抹布。我早已視尊嚴為糞土了,只是我無法讓自己成為一個可以讓別人接受的自己。你看我的眼神就告訴了我,你一直都想知道我為什么變成了一個保姆。你甚至會想,我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可如果我告訴你,我這些年生活得既蒼白又平庸——從石家莊商校畢業以后,就分配到了縣百貨大樓任統計,隨后又當了5年副經理,2002年百貨大樓改制,便成了下崗職工。你會怎么看我?”
“不是有很多人下崗后又重新分配了嗎?”
“是有不少人調進了事業單位,在我下崗時,父親早已經病故了,丈夫雖然已經升為正團級,可還沒等他為我托上人,就在一次事故中出了車禍……”
說到這里,我想她應該流淚了,但她一直沒有,平靜得很,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一樣。我看她此時的樣子,反而心變得很痛,我想一個柔弱的女人要經受過多少生活的磨礪和苦難,才會變得如此波瀾不驚。對于那些溢于言表的苦難,我們總是習慣性深表同情,卻忘了,那些充滿絕望的苦難都是被靈魂深深包裹著的,比如此時的白小純,她的淚水早已經流干,且透過歲月的打磨后,她更知道淚水只能增加苦難的重量。
/三/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我偷偷愛上了白小純。自從離婚后,我一直單身。我雖然愛上了白小純,但沒有勇氣對她講,因為不想面對她的拒絕。
我就是在這種矛盾的心境下頻繁地接觸她,我常從酒樓突然回到家,拿起一條毛巾和白小純一起擦樓梯,我的反常舉動讓白小純不解,有一天她忽然對我發火,說如果我認為她擦得不干凈,可以選擇換人。
“你擦得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
“你既然認為我擦得很好,為什么還要親自擦呢?”
因為我幫助白小純擦樓梯,連我老媽都用異樣的眼光來望我。老媽雖是個傳統的農村女人,但她鬼精鬼精的。有一天老媽偷偷問我是不是喜歡上白小純了,還說如果喜歡她就用力追,白小純可是一個難得的好女人。
“我倒是喜歡上了人家,可不知人家是否喜歡我。”我開誠布公地說。
“想得到喜歡的東西,就必須付出全部真誠。”
老媽文化程度不高,但這句話說的,儼然一個鄉村哲學家。
很快到了中秋節,我給白小純放了兩天假,家里只剩我和老媽一起過節。晚上,吃過老媽烙的糖餅,我便踏著朦朧的月光走出小區,突然間,我非常想念白小純,于是撥通了她的手機。電話很快接通了,電話里白小純的聲音很愉悅:“今晚你是吃的糖餅嗎?”
“是,是我老媽烙的。”
“你多幸福哇,還有媽媽在身邊。”
“我卻覺得有些累,不如這樣,你來幫我分擔些這沉重的幸福吧。今天的月光多好呀,我想邀請你來一起賞月。”
“好哇,我去哪里找你?”白小純一點兒沒推辭,非常爽快地說。
“我們小區東邊的小廣場上!”
“你等著我,10分鐘后見。”
我高興得原地舞動起來。沒到10分鐘她就來了,還打扮得非常漂亮,一頭新燙的栗棕色大波浪,藏青色的短款風衣,襯托得她更加風姿綽約。
我貪婪地望著她,她卻嗔怪地說:“干嗎總望著我,就跟不認識似的。”
“你今天太漂亮了,美得讓那些年輕姑娘都嫉妒。”
“漂亮啥,老太婆一個。別拍馬屁了,多巧,你不找我,我也正想找你呢。”
我頓時面紅耳赤,心提到嗓子眼,打算趁熱打鐵去表白。結果被她打斷:“知道你對我非常好,若不是老賈出現,我都想追你了。”
“老賈?哪里來的老賈?”我蒙了。
“就是一中那個教語文的賈江老師,我和他已經好了兩三年了。去年,他被查出早期肺癌,以為自己活不成了,就回南京老家養病去了。他在養病期間,怕我惦記,連電話都辦停機了,可他不知道,他越這樣我越惦記他。現在他終于回來了。”她這樣說時,臉上一直浮現著幸福的微笑。
我被她的幸福深深地刺痛著,忽然就滿臉淚水。我知道資本可以使一些人幸福,但白小純絕對是另類的,她的幸福觀和很多人不同。于是,我強忍著痛苦說:“祝你和賈老師幸福。”在我說這句話時,眼前忽然浮現出賈老師那儒雅英俊的面龐,我想白小純和賈老師也一定會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