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風俗畫史綱要

曲彥斌

進入巔峰時期的明代風俗畫

縱觀中國古代風俗畫的發展軌跡，繼宋元風俗畫持續長足發展之后，開始步入了波峰階段。“明承宋制，復設畫院，然規模已改，官職亦殊。惟奕世帝王，尚知獎重。太祖萬幾之暇，雅好繪事，嘗繪江山大勢，援筆立成。洪武初年，即征趙原為畫史;取周位入畫院;沈希遠以寫御容稱旨，授中書舍人;陳遠亦被召寫御容，為文淵閣待詔。一時名匠，彬彬輩出，其影響于當時畫風自大。”（鄭午昌：《中國畫學全史》，東方出版社，2008年）但是，當朝風俗畫業績主要在于民間職業畫家群體。明代寺殿壁畫很發達，但“終不若史實風俗畫之精麗艷逸，為時大觀也。其擅長史實風俗畫之巨擘，實惟周臣之高足仇英也”（同上）。此間另一領軍畫家，為陳洪綬。據評論，“史實風俗之人物畫則較盛。此類人物畫，明清之際，以陳洪綬為最有名……大概清代之史實風俗人物及仕女畫，可分二派：高古樸偉者，多以陳老蓮為宗，而法李龍眠者亦屬之”（同上）。

明代風俗畫題材廣泛，長鏡頭廣角式的密切切近現實生活現場進行寫實性創作，市場消費需求促生的民間職業畫家群體風俗題材作品更豐富多彩，以民間信仰和民生為專題的木刻版畫異軍突起，兩大發展致使明代成為中國風俗畫的高峰期。

民間職業畫家群體的風俗題材作品，主要有文徴明的《惠山茶會圖》，仇英的《搗衣圖》《秋江待渡圖》《清明上河圖》，唐寅的《關山行旅圖》《江南農事圖》《事茗圖》，李士達的《歲朝春慶圖》，陳洪綬的《童子禮佛圖》《斗草圖》《水滸葉子》《博古葉子》，戴進的《春耕圖》《太平樂事圖》，計盛、呂文英各自的《貨郎圖》，張宏的《雜技游戲圖》《擊缶圖》，周臣的《漁樂圖》《閑看兒童捉柳花圖》，袁尚統的《曉關舟擠圖》，石泉的《買魚圖》，蘇霖的《禮佛圖》，杜堇的《祭月圖》《綠蕉當暑圖》《林堂秋色圖》，吳偉的《采芝圖》《仙蹤侶鶴圖》《芝仙圖》《溪山漁艇圖》及其白描的《人物圖》《神仙圖》，等等。其中，類如南宋李嵩的《貨郎圖》，蘇州風俗畫家張宏的風俗畫還直接進入扇畫，如《閶門舟阻圖》《農夫打架圖》等扇頁。

風俗題材木刻版畫的異軍突起，表現為多種體裁并舉。首先是木版年畫，如天津楊柳青、開封朱仙鎮、蘇州桃花塢、濰坊楊家埠，以及四川綿竹、廣東佛山的木版年畫;其次是古代戲曲小說中有關風俗時尚場景的版畫插圖，如《鼎鐫全相唐三藏西游釋厄傳》《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重校荊釵記》等;再次如《三才圖會》《便民圖纂》《飲膳正要》等明代通俗日用類書中民俗內容的版畫插圖;最后是非年畫性質的民俗題材版畫如《百子游戲》《九九消寒圖》《賣胭脂》和紙馬畫、鐘馗畫等。此外，還應關注手繪年畫，如山東高密手繪撲灰年畫，以及《顧氏畫譜》《唐六如畫譜》《唐詩畫譜》等畫譜中的民俗題材。

由峰漸入谷的清代風俗畫

清代文人畫、民間工匠的風俗畫并進，形成新一輪高峰，而后于清末漸入波谷。

據說，有清一代畫家多達四千余人。清初至中葉，專業畫家的宮廷畫、文人畫的風俗畫“重出江湖”，涌現了一些很有影響的作品，如丁觀鵬的《太平春市圖》，郎世寧的《乾隆帝元宵行樂圖》，姚文瀚的《歲朝歡慶圖》《賣漿圖》，金昆的《冰嬉圖》，焦秉貞的《耕織圖》《百子團圓圖》，王翚的《羅浮山市圖》，冷枚的《連生貴子圖》《耕織圖》《農家故事圖》，蘇六朋的《荻灣漁唱》《醉酒圖》《知音圖》，徐方的《風雪運糧圖》，金廷標的《群嬰斗草圖》《盲人說唱圖》，佚名的《十二月令圖》，王原祁等的大型殿版版畫《萬壽盛典圖》，陳枚、孫祜等的《清明上河圖》，徐揚的《姑蘇繁華圖》《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圖》，任頤的《飼牛圖》《測字圖》《投壺圖》《漁歸圖》等，出現了蘇六朋、徐揚等具有代表性的風俗畫畫家。具有世俗化傾向的“揚州八怪”畫家群體的繪畫，主要是迎合士紳消費情趣，除黃慎的《漁翁漁婦圖》、閔貞的《八子觀燈圖》等，鮮見風俗畫作品。

隨著城鄉文化市場消費需求旺盛，以民間畫師為主創群體的風俗畫作品邁入高峰期，以各種民俗事相為題材的傳世精品層出不窮。尤其是興起于明代、富有地方特色的木版年畫，取材雅俗共賞，更加切近世俗生活，涌現了多處創作中心和集散地。同時，《貫華堂第六才子書西廂記》《繡像拍案驚奇》等，古代戲曲小說中有關風俗時尚場景的版畫插圖仍大行一時。民間畫匠的作品蜂擁而上，幾與宮廷畫、文人畫的風俗畫“平分秋色”，共同將清季風俗畫推上新波峰。不過，毋庸諱言的是，隨著石印、鉛印等印刷方式的普遍使用和消費市場需求的變化，傳統樣式的風俗畫于清末開始從“駝峰”漸入波谷，形成向近代化轉型的拐點。

與時俱進、多枝并秀的近現代

風俗畫新紀元

清末，傳統樣式的風俗畫從“駝峰”漸入波谷，但通過適應性的轉型和轉換，又迎來與時俱進、多枝并秀的清末民初近現代風俗畫新紀元。民間畫師民俗題材作品進入報刊、廣告領域和海外文化消費市場，成為風俗畫得以通過轉型獲得新生的契機。此間，宮廷畫謝幕，文人風俗畫式微，工匠畫畫師成為風俗畫畫家的主要創作群體，選題寬廣，題材、形式多樣，與時俱進，在消費引導中重新定位，不斷拓展和適應新的應用領域，從而形成了百花齊放、多枝并秀的嶄新局面。

例如，以民間畫師周培春、周慕橋、劉延年等的《北京民間風俗百圖》等民俗畫，蒲呱、林呱（關曉村）、庭呱（關廷高）、德呱（關聯昌）等的外銷通草畫，配有中西對照歷表具有商品廣告性質的月份牌畫，以風土人情為主要題材的香煙畫（商品廣告），《營業寫真》《成都通覽·七十二行現象圖》等白描風俗畫，尤其是《點石齋畫報》等晚清報刊圖畫中的大量的民俗題材繪畫，早期的瓷繪風俗畫，乃至現代農民畫、當代的涂鴉風俗畫，等等，多姿多彩，多枝并秀，各領風騷。其間，傳統文人風俗畫，諸如倪田的《春郊牧牛圖》《鐘馗仕女圖》，陳師曾的《北京風俗》，豐子愷的風俗題材漫畫，蔣兆和的《流民圖》，王弘力的《中國古代風俗百圖》等，不失為文人風俗畫的一種堅守。

別史別論的專題風俗畫

這里所謂“別史別論”，在于觀照中國風俗畫史的幾個重要補充和專題，包括海外他者鏡像中的中國風俗題材的風俗畫。

（一）少數民族風俗畫

中國是個多民族的共同體，少數民族的風俗畫史是有待深入發掘的寶貴資源。如《宣和畫譜》著錄的番族風俗畫，明代云南畫家何景文所作描繪明代納西族社會生活的絹畫《么些圖卷》，明代苗族的《斗牛圖》，清代傣族的《寫貝葉經圖》、彝族的《采茶圖》，以及《臺灣內山番地風俗圖冊》，均屬不可多得的少數民族風俗畫史料。

（二）歷代耕織圖

除歷代墓葬壁畫中的耕織題材的風俗畫，以勸課農桑為專題的風俗畫，發端于南宋畫家樓璹的《耕織圖》《蠶織圖》，以圖像記述古老農耕文化耕織，備受歷代帝王的推崇和嘉許。此后，諸如南宋李嵩的《服田圖》，明代宋宗魯的《耕織圖》、仇英的《耕織圖》，清代歷代帝王御制御題的《御制耕織圖》《棉花圖》，畫家冷枚、陳枚、何太青等的《耕織圖》，蔚為大觀，成為應予特別關注的歷代風俗畫一個特別的專題支系。

（三）市井三百六十行風俗畫

宋元明清以來，隨著都市經濟文化的發達，市肆百工文化成為風俗畫的一些重要題材。諸如清代佚名的《市景三十六行》白描圖畫稿、《蘇州市景商業圖冊》，董棨繪的《太平歡樂圖》以及近代的《營業寫真》《成都通覽·七十二行現象圖》等，包括市肆傳統廣告招幌與市聲、歷代《貨郎圖》等，自成市井風俗畫一個令人矚目的突出系列。

（四）日本的中國風俗畫

日本的風俗畫發端于浮世繪，皇皇十巨冊《日本風俗畫大成》構建了風俗畫體系。同時還一向關注中國的風土民俗。例如，關于清代乾隆時期中國江、浙、閩一帶民間傳統習俗及社會情況調查的《清俗紀聞》的圖錄、宮尾茂雄的《支那街頭風俗集》、中島辛三郎的《支那行商人及其樂器》、藤原欽爾的《滿洲看板往來》、黑崎文吉編著的《滿商招牌考》、青木正兒的《北京風俗圖譜》等，皆以其圖文并茂成為中國風俗畫史的特別補充。

（五）西方的中國風俗畫

19世紀法國佚名水粉畫《清都風物志》（《清國京城市景風俗圖》）、美國康斯坦特的《京都叫賣圖》、英國插畫設計家托馬斯·阿羅姆以銅版畫所繪的《大清帝國城市印象：十九世紀英國銅版畫》、H.K.馮的《燕都商榜圖》、法國耶穌會傳教士祿是遒皇皇十大冊《中國民間崇拜》（原題《中國民間信仰研究》）以及有關中國古代民間神插圖畫，皆屬異域眼光的中國風俗畫的題材展示，同樣不失為中國風俗畫史的特別補充。

凡此數種或更多的別史別論的風俗畫專題，似當視為中國風俗畫史的重要補充和專題解讀，共同構成縱橫交錯的、立體的、豐贍的中國風俗畫史。

結 語

中國的風俗畫，以巖畫、彩陶畫、墓葬畫（漆帛磚畫）三類五個畫種為源頭，三個遞進的開先河歷史時期;以繪畫、版畫為主體形式，以唐宋元明清為成熟和高峰期，至近現代通過適應性的轉型和轉換得以普及，從孕育發生到成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

概而言之，不妨簡括為一段謠訣：

源遠流長風俗畫，濫觴巖壁陶帛漆，磚石畫像顯端倪。秦漢魏晉升華期，成熟繁盛唐五代，兩宋長足攀高峰，明清兩季新紀元，近代綻葩各自鮮。

源遠流長的中國風俗畫，濫觴于巖、陶、帛、漆與磚石畫像。隋唐宋元以來，畫家的風俗畫主體意識覺醒，展現的社會面貌更加豐富，進入了中國風俗畫的成熟階段，形成了以畫家風俗畫為主體引導的多畫種、多體裁風俗畫并舉的局面，繼而在明清形成高峰，后又伴隨著西畫的引進和技藝傳播等的影響浸潤逐漸式微，但中國風俗畫的旺盛生命力使之在近代普及再發展，呈現“近代綻葩各自鮮”的歷史發展軌跡。現當代，再以“農民畫”“涂鴉畫”為拐點，進入一個新的轉型時期。基于歷史和現實，似可擬測，在此之后，將由廟宇風俗畫的堅守，以及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為基點，再次形成與時俱進的發展新時代。

作者單位：遼寧省社會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