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田野

馬雁鴻

沒有一絲風，太陽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連柳樹的葉子似乎都打了卷。院子里老黃狗趴在陰涼處，吐著紅舌頭，拼命地喘著。

蘇雪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柳樹下，那兩彎如煙的柳眉下，一雙如秋水的眸子，盛著淡淡的哀愁。

“咳！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從屋里傳來。蘇雪一驚，連忙跳起，跑進屋里。

“爸爸，你醒了？喝水嗎？”蘇雪扶著爸爸坐起，一邊輕拍爸爸的背，一邊問。

“不用。”爸爸輕輕搖搖頭，因為剛才的劇烈咳嗽，臉已經(jīng)憋得紅里帶著青色，無力地再度閉上眼睛，然后又睜開，“小雪，下午回學校吧，還有十多天就要高考了，一定要考好啊，爸爸就這點希望啊。”

“嗯。”蘇雪答應(yīng)著，心里酸酸的。

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割豬草回來了，默默地倚著門，望著屋里的父女，一臉的愁苦。

中午，給爸爸吃完藥后，知道他睡著后，蘇雪才收拾東西，準備返校。

媽媽一直把她送到村頭的路口。

“媽媽，回去吧，爸爸自己在家呢。”蘇雪接過媽媽幫他拿的東西，催促著。

“嗯。”媽媽答應(yīng)著，但并沒有挪動腳步，“你走吧，路上小心。”

蘇雪笑了，轉(zhuǎn)身走了，剛走了幾步，就聽見媽媽在身后喊，“小雪！”

蘇雪停下腳步，回轉(zhuǎn)身。

“小雪，7月15號，鄉(xiāng)里組織民辦老師考試，我想給你報名。”媽媽垂著頭，手搓著衣角，費力地說著，“媽知道這樣對你不好，你成績那么好，可是你哥剛接完婚，全是借的錢，現(xiàn)在你爸爸又病成這樣，你的兩個妹妹還小，家里的生活都成問題啊，怎么供你上學啊。”她說話的聲音越來越低，不敢抬頭看蘇雪，痛苦而無奈。

蘇雪一下子呆住了，木然地站在那里。

“小雪，你先去上學吧，到時候再說吧。”媽媽轉(zhuǎn)身近乎逃跑似的離開了。

還走嗎？還是先走吧。望著來路與遠方，蘇雪佇立良久，還是走了，背影凝重。

“蘇雪！”同桌孫雯從外面走進來，興奮地說著，“剛才我在辦公室了，那些老師還說你呢，說你是最有前途的學生中的一個呢，將來會前途無量。”

蘇雪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什么也沒說，默默地低下了頭，一縷苦笑不覺掛在嘴角，還會有未來嗎？

她抬頭望望黑板上角的高考倒計時：還有10天。

她輕輕嘆了口氣，把眉間那一縷輕愁，默默掩去。

高考結(jié)束了，蘇雪回到了家。

爸爸的病沒有一點起色，為了給爸爸治病籌錢，已是債臺高筑，求借無門了。爸爸日益憔悴，媽媽滿臉愁容，全家都被愁云籠罩著。

那一天，蘇雪在村頭的小樹林里，整整坐了一天。就面對著村外，面對著村外那片廣闊的田野。聽風從樹梢走過，看一望無際的田野蕩起層層的綠波。就那樣默默地坐著，什么也不說。直到夕陽西下，第一顆星悄然升起，直到田野里蟲吟四起，蘇雪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走回家。

兩天后，蘇雪沒有和家里人說什么，就自己直接到了鄉(xiāng)里，參加了民辦教師考試。又是幾天后，蘇雪毫無懸念的考中，成了一名民辦教師。

消息傳來后，沒有喜悅，更添哀愁。因為爸爸生病，怕他承受不了，沒有告訴他。媽媽哭了，兩個妹妹也隨著哭，蘇雪沒有哭。她安慰著媽媽和妹妹，幾天的光景，她給人的感覺，似乎突然長大了，成熟了。

大學的通知書來了，是一所重點大學。蘇雪沒有讓家人看到，她拿著通知書再次來到村頭的小樹林，又是坐在那里發(fā)了一天的呆。在漸起的暮色里，她把通知書撕碎，丟在風里。

學校開學了，蘇雪也正式上班了。她被分到一所偏僻的小學教課，走進校園的一剎那，她的心陡然下沉了。

破舊的校舍，似乎在訴說著歲月的滄桑。狹小的操場上，滿是雜草，還有已經(jīng)有了缺口的圍墻……?這一輩子就要圈在這里了嗎？她問自己，感受著發(fā)自心底的涼意。

蘇雪教四年級，雖然有痛苦，有失落，但并不影響她做一個負責任的老師。

蘇雪每周給孩子們專門上兩節(jié)故事課，她就走在孩子們中間，繪聲繪色地講著，孩子們就靜靜地聽著，故事讓他們著了迷。孩子們課間沒有什么可玩的，她就找來一個破足球，下課帶著孩子們在操場上踢球。活動課她會帶著孩子們，做各種各樣的游戲……?和孩子們在一起她會暫時忘了一切煩惱。孩子們喜歡這個漂亮的小老師，雖然有時候老師看上去會很憂愁。

逐漸的，蘇雪發(fā)現(xiàn)，孩子們開始喜歡用作文和她交流。調(diào)皮的孟小鐘，犯錯誤，惹她生氣，別的孩子都指責他，使這個孩子羞愧不已，就在作文里和她道歉。她看見單親的李穎衣服扣子掉得只剩下一個，她就買來幾個扣子，為李穎一針一線的縫好，還為她買了鉛筆和練習本，于是孩子們的作文里，稱她有顆金子般的心。還有的孩子在作文里叫她姐姐……

日子就這樣淡淡地過。每天上班之余，蘇雪幫著媽媽干農(nóng)活，養(yǎng)豬養(yǎng)鴨，種田，有些男孩子才能干的活，她也都竭力去做。她纖細的手都磨的粗糙了，幫著媽媽支撐著這個家。值得高興的是爸爸的病也好了很多。

工作之余，她會坐在教室的窗前，望著窗外的那片藍天發(fā)呆。在家無事時，會到村頭的小樹林里，背靠著樹，默默地坐著，一坐就是一天或是半天。

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春天，草綠了，花開了。

一天，蘇雪正在上課，外面有人找她，出去一看，是幾個高中的同學來看她了，他們已經(jīng)是大一的學生了。

“蘇雪，你就在這里上班？你難道真的要在這里呆一輩子嗎？”

“蘇雪，你那么優(yōu)秀，你不該在這里的。”

“你再重考一次吧，你這樣我們都覺得痛心！”

“你有什么困難嗎？我們幫你吧。”

“蘇雪，你好好想想。”

“你可不要毀了自己。”

……

同學們走了，蘇雪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回教室，淚水再也控制不住，順著臉頰肆意地流下來。她趴在桌上，啜泣著，雙肩不停地抖動著。

孩子們都呆住了，教室里靜極了，只聽得見蘇雪輕輕地抽泣聲。許久。

“老師，別哭了，給你手帕。”一個怯怯的聲音響起。

蘇雪抬起淚眼一看，是他們班個子最小的小娟，正抬著蘋果一樣的小臉，舉著一塊白色的手帕，怯怯地望著她。

蘇雪回過神來，有點難為情，連忙接過手帕，擦去臉上的淚痕。

孩子們都圍過來，關(guān)切地望著她。

“老師，你笑笑吧，一笑就開心了，”

“老師，你一笑，就變得更好看了。”

蘇雪不禁笑了，望著這群天真可愛的孩子，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動。

“你們喜歡老師嗎？”

“喜歡！”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為什么喜歡老師呢？”

“老師，你長得好看，誰都比不上。”

“你給我們講故事，我們最喜歡聽故事了。”

“你教我們學知識，媽媽說，有知識才會有出息。”

“你對我們最好了，像媽媽。”

“你說的不對，老師沒有媽媽大，應(yīng)該說像姐姐。”

望著那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望著那一張張無邪的笑臉，蘇雪笑了，由衷地笑了。

教室的窗子開著，春風吹進來，她知道現(xiàn)在是播種的季節(jié)，但是卻仿佛聽見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