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雅嵐
(西南政法大學法學院,重慶 401120)
在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聯合發布的《關于依法懲治妨害公共交通工具安全駕駛違法犯罪行為的指導意見》(下稱《指導意見》)的基礎上,《刑法修正案(十一)》于《刑法》第133 條中增加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 通過將“對公共交通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搶控駕駛操縱裝置”“駕駛人員毆打他人、與他人互毆”等行為入刑,切斷相似行為的產生根源,統一司法適用標準。 后經歷征求、吸收采納意見后,《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出臺。 刑法調整姿態,以積極的態度參與社會治理固然值得肯定。 然而,學界爭論的焦點主要集中于在《指導意見》已經為本類行為指定規制路徑的基礎上,將妨害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單獨設罪是否還有必要的問題。 實質上,在刑法保護機能逐漸擴大,社會治理功效日益凸顯的今天,無論是公眾立法期待還是具體司法適用,將具有抽象危險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納入刑法規制范圍尤為重要。 《刑法修正案(十一)》的出臺不但不意味著其與《指導意見》相沖突,反而為司法實踐中對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理順了罪名適用規則。 此外,在具體罪狀設置中,本罪也存在乘客妨害行為的行為方式是否過于冗長、駕駛人員妨害行為的行為方式規定是否過于片面以及實害犯的規定是否恰當等爭議。 基于此,本文試圖在理清爭議焦點的同時指明立法修正方向,以期對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完善有所裨益。
在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單列成罪之前,《指導意見》已經為此類行為的規制指明了方向,故《刑法修正案(十一)》一審稿一出即引發了學界的廣泛討論。 反對的學者均認為,在現有的罪名體系已經足以規制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基礎上,將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單列成罪,是為了回應公眾呼聲的草率立法,是刑法萬能主義觀的體現。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將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單列成罪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在實踐層面,將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單列成罪,一方面是出于對風險社會到來的回應,充分發揮刑法的社會治理功能、行為規制機能。 在《治安管理處罰法》《民法》無法應對輕度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時,及時補位,實現我國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的現代化提升。 另一方面,能夠有效避免司法部門為了“嚴懲”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而肆意拔高該行為定性導致的罪刑不均。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狄更斯在《雙城記》開頭的第一句話揭示了所有事物的兩面性。 在現代社會,一方面,車輛的增多、公共交通的發達,無疑給我們帶來一個更美好的社會,它是智能的、精確化和人性化的“最好時代”〔1〕吳軍.智能時代[M].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6.319.。 公共交通工具以其環保、高速、便捷、舒適等優點成為多數人日常出行的首選。 但是,另一方面,科學技術的發展也給我們帶來眾多風險,也許我們正在面臨一個充斥著安全隱患的“最壞時代”。 “工業革命與現代科技深刻改變了人類的生活秩序與方式。 人們在享受科技帶來的便利的同時,也創造出了眾多新生危險源,導致技術風險的日益擴散。 工業社會由其自身系統制造的危險而身不由己地突變為風險社會。”〔2〕勞東燕.公共政策與風險社會的刑法[J].中國社會科學,2007,(3):126-139.在風險社會中,風險與便捷相伴相生,車輛的增多使交通領域的安全風險日益上升。 對此,刑法只有著眼于未來,基于對安全的關注,重視防范潛在的法益侵害危險,才能實現有效的社會控制〔3〕何榮功.預防刑法的擴張及其限度[J].法學研究,2017,(4):138-154.。 將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單列成罪,是刑法保護機能擴大、積極參與社會治理、加強應對風險的體現。 從《刑法修正案(八)》到《刑法修正案(九)》,刑法的干預的前置化、范圍的擴大化趨勢逐漸明朗,并于《刑法修正案(十一)》再次得到印證。 近年來不斷攀升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類案件的數量,揭示了運用刑法治理此類行為的必要性。 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作為干預前置化、早期化的主要表現,承擔著嚴密刑事法網、促使刑法轉向“嚴而不厲”的歷史使命。 通過降低入罪門檻、新設罪名、干預前置等立法方式嚴密刑事法網,既能夠彌補勞教制度廢止后所帶來的處罰漏洞,也能夠有效應對風險社會帶來的新型安全威脅。 當前我國刑法的呈現出的主要特點是“厲而不嚴”,刑事法網過于疏漏,重罪比重過大、輕罪比重不足,入罪門檻過高,犯罪圈過于狹窄,無法應對法定犯時代提出的各種挑戰,無法與我國正在進行的刑事程序改革相匹配〔4〕梁根林.刑法修正:維度、策略、評價與反思[J].法學研究,2017,(1):42-56.。 因此,囿于當下“嚴而不厲”的刑事法律結構,輕度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入罪路徑受到鉗制。 為了合理規制輕度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實現刑法法條間的輕重銜接,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將對公共安全的危險程度未達到與爆炸、放火、決水等罪相當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納入刑法規制范圍,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共同構成輕重銜接的行為規范體系。
面對交通領域風險帶來的調整,刑法作為曾經絕對“后位法”,應當與其他社會治理手段相協調,通過輸出成為社會控制的一環,積極應對社會發展帶來的風險。 為了應對公共交通領域潛在的風險,滿足公眾對于合理保障公共安全的需求,刑法的機能已經不能也不再局限于傳統的事后保障。 風險社會的到來需要刑法機能逐步擴大化,以促進刑事法體系法網的不斷嚴密。 在整個社會治理體系當中,刑法也應從“后位”走向“臺前”,并與其他社會治理措施等相互協調,共同完成社會治理的任務。
隨著城市化的推進,公共交通的便利一方面方便了人民的日常出行,另一方面也為人們的生活帶來潛在威脅。 如圖1 所示,自2013 年以來,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類案件數量開始出現明顯遞增趨勢,2015—2018 共計105 件。 近幾年來,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的案件層出不窮。 妨害安全駕駛行為不僅擾亂交通秩序和社會秩序,更是將公共安全置于危險境地,嚴重損害了司乘信任。 在公共交通必不可少的今天,頻發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案件,導致民眾對公共交通安全事故的畏懼感日益上升,并引發了其對道路交通秩序管理水平的質疑。 同時,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往往不存在特定的危害目的,僅僅是由于一時激憤就導致了危險乃至實害的發生,更增加了事故發生的不可預見性與事故影響的不可確定性。 質言之,與其他犯罪相比,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因其頻發性,引發了公民安全感危機。 自2018 年“重慶萬州公交車墜江案”發生后,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迅速引發社會廣泛關注,連日登上微博實時熱搜,超話閱讀量6.5 億,討論帖18.4 萬條。 在微博的激烈討論中,有人提出對于此類行為一律判處死刑等偏激觀點。 在遵循刑法謙抑性原則的基礎上,行為入罪應當從社會成員的普遍感受出發,如果他們認為不用刑法調整,自己的基本權利就會受到威脅〔6〕陳忠林.刑法散得集2[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32.。 在人人都是網民的今天,微博成為了反映民意的直接工具,該案的關注度居高不下,反映了在大眾心中,對于嚴厲懲治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呼聲從未停歇。

圖1 2001—2018 年一審案件時間分布圖〔5〕鄧紅梅,吳航帆.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案件的司法適用現狀、問題與路徑指引[J].法律適用,2020,(2):46-55.
在此背景下,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聯合發布《指導意見》,為該類行為的處罰指明了路徑。 但在《指導意見》發布后,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發生率不降反升,2019 年一年,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案件已經上升到了67 件。 從《指導意見》到《刑法修正案(十一)》,體現了我國司法機關為回應民意做出的努力。 但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不降反增的現象說明,《指導意見》卻未能起到回應公眾訴求之作用。 提高司法公信力,必須想民眾之想,及時回應民眾的訴求與關切。 法律從來不是一成不變的,立法者應當擁有最靈敏的嗅覺,一方面根據社會變化及時調整現存法律,另一方面通過積累沉淀民意,促使法律無限靠近公平正義。 在刑法中增設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不僅是針對公眾呼聲的回應,表明國家對此類新型犯罪嚴懲的決心,更能夠樹立國家回應民生之切的態度,加強刑法實施的社會效果。
2019 年《指導意見》出臺之前,在未得到上級法院明確指導的情況下,各級法院為了實現規制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目的,對該行為的定罪顯得“五花八門”,罪名大多集中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尋釁滋事罪、故意傷害罪。 其中,典型的案例如“呂某某尋釁滋事”〔7〕參見河北省懷來縣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4)懷刑初字140 號。 該案中乘客呂某某因票價問題與司機發生糾紛,在車輛行駛過程中對司機進行謾罵并用錢包擊打司機頭部,三名警察在出警過程中也遭到呂某某毆打。案中,一審法院將不符合尋釁滋事罪犯罪構成的行為認定為尋釁滋事罪。 這說明在《指導意見》出臺之前,由于缺乏明確的指引,輕度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處于定性混亂的狀態。
2019 年《指導意見》的出臺,表明了立法機關嚴懲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決心。 在最高法、最高檢以及公安部的指引下,大量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被定性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2019 年一年,涉及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刑事一審案全部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 司法實踐似乎帶來一個問題:是否所有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的對公共安全造成的危險程度都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相當? 換言之,妨害公共交通工具行為雖有一定的危險性,但其危險程度并未達到與放火、爆炸、決水相當時,刑法存在處罰漏洞。 在2019 年的67 例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中,也不乏不當拔高行為危險程度以使其契合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成立標準的案例。 如“徐某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8〕參見合肥市廬陽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皖0103 刑初368 號。 該案中乘客徐某某因未按規定車門下車與司機張某1 發生口角,先后兩次用右手拍打出于駕駛狀態的張某1 的右手臂,要求其停車。 此案中法院審理認為,徐某某的行為妨害安全駕駛,危害了公共安全,其行為已經構成了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案、“孫某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9〕參見天津市濱海新區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2019)津0116 刑初20562 號。 該案中被告孫某某因下車地點對司機劉某產生不滿,后在公交車行駛過程中用手推打司機劉某后腦部一下,法院經審理認為孫某某的行為成立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案。 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成立核心在于,行為的危險程度要能夠達到與放火、爆炸、決水等相當。 這也意味著,在判斷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能否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時,除了考慮《指導意見》中所提到的搶奪方向盤,毆打、拉拽司機,還應該以罪名的本質為基點。 而“拍打司機右臂”“推打司機頭部一下”等行為不論是從行為本身的危險程度還是行為對公共安全帶來的威脅來看,都無法達到與放火、爆炸、決水等行為相當的程度。 顯然,在司法實踐中存在刻意拔高行為社會危害以求嚴懲本類行為的現象。 簡言之,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之前,輕度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缺乏處理標準,刑法的裁判機能未能得到有效發揮。
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設立既可以有效抵御交通領域的潛在風險,也能夠體現國家懲治新型犯罪的決心,明確國家積極回應社會訴求的立場,增強司法公信力,發揮刑法的社會治理功能。 此外,能夠通過單獨設罪,促使公眾明晰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激發刑法的行為規范機能,從而起到切斷行為根源,加強犯罪預防的作用。
《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雖然幾經修改,但該條的具體罪狀設計仍存在尚待探討之處:其一,第1 款中規定,對于妨害行為“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強調并無必要;其二,第2 款款將駕駛人員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行為方式限定于“與他人互毆或毆打他人”,存在不當限縮駕駛人員的行為方式以及掣肘對駕駛人員正當防衛認定的缺陷。 其三,第3 款雖屬于注意規定,但可能帶來法解釋學層面上的矛盾,有畫蛇添足之疑。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1 款在明確規定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行為方式之后,對妨害行為成立犯罪提出了進一步的要求——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 對此,有學者提出“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一項”屬于對行為方式的贅述,應當刪除。 理由如下:其一,“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是多余的注意規定,無存在的必要。 乘客對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奪駕駛裝置本身即屬于干擾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行為,在對行為方式具體規定的基礎上對行為性質進行進一步強調,不是刑法應當有的規定范式。 顯然,在明確規定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行為方式的前提之下,刪除該注意規定并不會影響實踐中對妨害行為性質的判斷,故沒有對行為性質提醒的必要。 其二,增加司法認定難度。 若認為“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是判斷妨害行為成立犯罪的標準之一,意味著在對行為是否危及公共安全進行實質判斷之前,還要對暴力行為和搶奪行為是否干擾交通工具正常行駛進行再一次的形式判斷,導致實踐中對該罪的司法認定程序過于繁瑣。 此外,行為干擾到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與否的判斷具有主觀性。 “輕拍司機手臂”或“與司機交談”等行為都有可能影響到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但并不必然對公共安全造成影響。 因此,對“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判斷沒有實踐意義,反而浪費司法資源。 其三,第一款行為成立犯罪的關鍵在于行為對公共安全的影響,因此,在條文已經規定了“危及公共安全”要求的基礎上,再進行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規定顯得重復。 換言之,暴力行為與搶奪行為構罪與否應當結合其對公共安全的影響判斷,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只是危及公共安全的一個階段,沒有必要單獨在法條中加以強調。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規定駕駛人員妨害駕駛的行為方式為“擅離職守,與他人互毆或毆打他人”。 但是,“互毆”或“毆打他人”行為僅是駕駛人員妨害行為的種類代表。 實踐當中,駕駛人員妨害駕駛的行為既可以表現為在駕駛過程中積極的作為,如與他人互毆、因自身因素(生活受挫等)或與乘客發生言語、身體沖突后在駕駛途中急剎車、超速行駛、逆行等,也可以表現為被動的不作為如放任性的在道路上撞車、故意不履行駕駛義務等行為。 積極的妨害行為具有雙面性,在主動的引發公共安全隱患同時也是對安全駕駛職責的放棄。 實際上,在駕駛人員主導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中,導致危及公共安全抽象危險發生的關鍵在于駕駛人員沒有完全履行安全駕駛義務。 簡言之,駕駛人員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聚焦點應當是是否完全履行安全駕駛義務。 只要駕駛人員基于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可以盡到安全駕駛職責而未盡,主動作為還是被動不作為并無實質區別。 “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的設計忽視了駕駛員妨害行為的本質,將行為方式限縮于一種具體的表現形式,難以完全實現規制駕駛員妨害行為的目標。
事實上,《刑法修正案(十一)》將“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作為駕駛人員妨害行為的行為類型,是源于實踐中“互毆”與“毆打他人”的多發性及該類行為威脅公共安全的蓋然性。 面對乘客的毆打、撕扯,駕駛人員極有可能出于一時義憤與乘客發生肢體沖突,這也是導致威脅公共安全事件發生的主要原因。 但是,不能因此推導出駕駛人員只有“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才能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這個結論。 質言之,“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對公共安全產生威脅的概率較大這一客觀事實不能否認其他行為對公共安全產生威脅的可能性。 雖然在行駛途中報復性的超速行駛、逆行、故意撞車等行為與“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之間存在行為危險程度上的差異,但對公共安全的影響應當結合具體的時空條件進行判斷。 換言之,在駕駛人員駕駛承載乘客超過十人的公共交通工具在車流量大、車速快的道路上超速、逆行、放任性撞車的情況下,雖然交通工具尚在駕駛人員的掌握中,但其行為本身具有發生重大交通事故的傾向,已經對公共安全構成了嚴重威脅,且危險程度不亞于駕駛人員在行駛途中與他人互毆。 因此,采取列舉模式,只將“與他人互毆”或“毆打他人”列為駕駛人員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行為方式顯然過于限縮了駕駛人員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行為范疇。
《刑法修正案(十一)》中第2 條第3 款規定“有前兩款行為,同時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處罰”似有畫蛇添足之嫌。 在《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之前,造成嚴重后果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本就應當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量刑。 這一點,在《指導意見》中也得到印證。 因此,要確定第2 條第3 款的存在合理性,必須理清本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之間的關系。 雖然《指導意見》與《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妨害公共交通工具行為的定性不同,但二者在行為方式上的規定并不存在明顯差異,最重要的區別在于二者在強調行為對公共安全的影響時用詞不同,兩罪的罪狀描述分別采用了“危及公共安全”與“危害公共安全”二詞。
在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中,“危及公共安全”類犯罪的刑期與刑種整體輕于“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 結合罪刑相適應原則推定,“危及公共安全”類犯罪的社會危害性小于“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 在公共安全領域,行為的社會危害性主要表現為對公共安全的影響程度。 申言之,相較于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中的行為對公共安全產生的威脅較小。 作為一種具體危險犯,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主要規制具有導致公共安全受到損害的高度可能和現實蓋然性的行為。 但這種危險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一個從無至有的發展過程。 “具體危險是一種實害的可能性的危險,抽象危險則又是具體危險的可能性。”〔10〕[日]山口厚.刑法總論[M].付立慶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45.簡言之,從抽象危險到具體危險是危險逐漸累積、不斷攀升的進程。從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關系出發,能夠得出以下結論: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若導致公共安全產生抽象危險時,行為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妨害行為導致公共安全產生具體危險及以嚴重后果時,行為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 也即,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之間不存在想象競合的可能。
因此,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關系是緊密結合、輕重銜接的關系,在妨害行為造成具體危險及以上時,妨害行為不再符合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而是構成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而沒有必要在第3 款以注意規定的方式強調行為的競合關系。
《刑法修正案(十一)》為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設置了明確定罪量刑標準,理順了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罪名適用。 但是,其規制范式、罪狀表述方面紛繁復雜的立法爭議已經表明《刑法修正案(十一)》仍有需要進一步完善之處。 具體而言,第2 條第1 款對于“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的強調是有必要的;第2 款中應當取消對駕駛人員妨害行為的具體行為方式限制,著重申述其妨害行為成立犯罪的本質,以便全面規制駕駛人員的不當妨害行為;第3 款的注意規定應當予以刪除,避免無用條文占據篇幅。
支持刪除“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的學者,將“干擾”條文看作注意規定,并認為該款的存在不僅毫無必要,反而會增加司法認定困難。 但是,實質上“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的作用并不局限于對行為性質的強調,其不僅不會增加司法認定的困難,反而有益于本罪的實踐應用。
一方面,“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是對暴力、搶奪行為的結果狀態進行的進一步描繪。 刪除“妨害”條款,不利于實踐中對行為危害程度的具體判斷。 “妨害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是暴力、搶奪行為成立本罪的必要條件之一。 因此,在行為沒有完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這個結果構成要素之前,不需要對行為危及公共安全與否進行判斷,“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有利于實踐中對本罪的認定。 此外,刪除“妨害”條款違背了刑法的明確性原則。 “刑法的明確性原則是指規定犯罪的刑事立法條文必須明確清晰,以便國民能夠確切地了解其中的內容。”〔11〕楊劍波.刑法明確性原則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0.10.將“妨害”條款刪除,一則不利于國民了解搶奪、暴力行為的構罪標準,二則會導致實踐中對公共安全是否受到威脅的判斷變得更為困難。 同時,刪除“妨害”條款也意味著本罪缺乏直觀的即遂門檻,極易導致司法實踐中對于并未導致公共安全發生危險的暴力、搶奪行為的拔高認定,消弭了國民應得到保障的對法的可預測性,違背了罪刑法定原則的實質側面要求。
另一方面,“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的規定有助于實踐中對“危及公共安全”的正確把握。本罪抽象危險犯的性質決定了在對本罪是否成立進行判斷時,需要結合本罪行為對公共安全的影響。已經干擾到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正是行為對公共安全產生抽象危險的重要判斷因素之一。 進一步說,只有暴力行為與搶奪行為足以干擾到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公共安全才有受到影響的可能。換言之,本罪中,公共安全包括公共交通工具內的不特定多數乘客以及道路上能夠受到公共交通工具失控影響的其他人。 而上述犯罪對象只有在公共交通工具不能正常行駛的情況下,才可能受到威脅甚至損害。 因此,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是危及公共安全的前提之一,如果行為人的暴力與搶奪行為不能達到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程度,那么就說明該行為無法危及公共安全。 也即,對暴力、搶奪行為是否能夠妨礙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并非簡單的形式判斷,而直接關系到公共安全受影響程度的實質判斷。
綜上所述,“干擾公共交通工具的正常行駛”在性質方面不屬于多余的注意規定,在功能方面也不會帶來司法實踐中的認定困難。 與之相反,“干擾”條款的存在作為判斷妨害公共交通工具罪成立的前提,有助于實踐中對暴力、搶奪行為“危及公共安全”的把握,有繼續存在的必要。
事實上,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本質并非“擅離職守”,駕駛人員放任性撞車等行為,均有危害公共安全的可能。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對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中駕駛人員妨害行為的描述僅限于擅自離開駕駛崗位及“與他人互毆”“毆打他人”,在沒有完全把握駕駛人員妨害行為本質的基礎上,用某類高發行為代替其他妨害行為,違背了《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規制駕駛人員妨害行為、保護公共安全的立法初衷。 誠然,立法不可能也沒必要將現實生活中所有可能出現的情形囊括在罪狀描述中,但是,立法范式不僅限于列舉式,還包括概括式。 將第2 條第2 款中“前款規定的駕駛人員與他人互毆”改為“前款規定的駕駛人員主動放棄安全駕駛職責,危及公共安全的,以前款規定處罰”是較為合理的。
一方面,修改后的第2 款既能夠實現全面評價駕駛人員妨害駕駛行為的目的,又能夠為司法實踐預留解釋空間。 如前所述,駕駛人員的其他妨害行為如放任撞車等,同樣能夠達到嚴重威脅公共安全的程度。 采用“放棄安全駕駛職責”這一對行為特征本質性的描述既能夠囊括包括互毆、放任撞車、故意超速行使、逆行等系列妨害行為,即可以避免立法范式上的不周延,又可以促使法條回歸抽象性與簡練性,增大法官的自由裁量權。 此外,“主動放棄安全駕駛職責”的描述并非全然“模糊”。 此種概括性的立法范式通過對所有有可能危及公共安全的妨害駕駛行為做了程度上的限定,能夠起到與《刑法修正案(十一)》“擅離職守”規定同樣的釋明構罪標準及明確行為人主觀故意的作用。 如此規定,既能通過“放棄安全駕駛職責”的描述將輕微的“互毆”“毆打他人”情況排除犯罪圈,也能通過對主觀狀態的描述限定了因被他人毆打而被迫離開駕駛崗位情況的入罪可能。 簡言之,“駕駛人員主動放棄安全駕駛職責”的罪狀描述也能夠有效避免在實踐當中隨意拔高認定“互毆”“毆打他人”的情況。
另一方面,將《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改為“駕駛人員主動放棄安全駕駛職責”能夠有效避免正當防衛條款的適用困境。 “互毆”對駕駛人員行為性質的限定將不可避免的導致二律背反現象的產生。 進一步說,駕駛人員在遭到乘客的暴力毆打后正常反擊時,此時駕駛人員的行為成立正當防衛,與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存在沖突。 若認為駕駛人員成立正當防衛,那行為即不構成“互毆”。 按照學界的通說,“互毆”與正當防衛在理論上是相互排斥對立的。 “雙方都有侵害對方的非法意圖和非法損害對方利益的行為及相應結果,因而根本上不存在正當防衛的前提條件。”〔12〕高銘暄,馬克昌.刑法學(第7 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131.換言之,在認定該駕駛人員構成正當防衛的同時就排除了這種行為是“互毆”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不能認定駕駛人員的行為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 若認為此時駕駛人員的行為成立“互毆”而非正當防衛,那么在駕駛人員進行還擊過程中造成乘客受到輕傷以上時,駕駛人員仍應對自己的“防衛”行為負刑事責任。 事實上,在不對第2 款進行改動的前提下,不論是何種選擇,都意味著個人法益與公共法益的博弈,無論是選擇認定行為構成互毆還是正當防衛,都要有一方法益讓位于另一方。 但是,在我國,法律是人民的意志,也即代表了全體人民的合意,作為個體的人,其自身的法益不應當是刑法拋棄的對象。 簡言之,在本罪之中對何種法益的放棄都是對刑法保護法益目的的根本背離。 因此,只有改變《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的罪狀描述方式,才能避免這種沖突的出現而陷刑法于不義之中。
有學者為此種觀點背書,認為在這種情況下,“駕駛人員采用暴力還擊的行為正當性僅限于試圖維護公共交通工具的安全行駛范圍之內”〔13〕涂龍科.以限縮方式界定危險駕駛罪中的“互毆”[N].檢察日報,2020-10-16(3).。 但這種觀點忽視了一個問題,即對于猝不及防的撕扯、打斗,駕駛人員的選擇只能是自我防衛,在此過程中對于乘客的損傷,應當屬于正當防衛的涵蓋范疇。“互毆”的規定范式存在不當限縮了正當防衛成立范圍的缺陷。
對此,將《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 款修改為“主動放棄安全駕駛職責”之后,二律背反的矛盾則會迎刃而解。 正當防衛的認定與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并沒有邏輯上沖突。 即使駕駛人員放棄安全駕駛職責對乘客進行限度內的正當防衛,也不必對這種正當防衛行為承當不利后果。 駕駛人員在面對他人毆打時,在進行反擊時沒有放棄安全駕駛義務時,駕駛人員不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并可以成立正當防衛;若駕駛人員在放棄了安全駕駛義務并危及公共安全的前提下實施反擊行為,駕駛人員在構成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同時成立正當防衛。 簡言之,修改后的《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2款避免了正當防衛方面的認定矛盾,保護了駕駛人員的法益,避免其為性質屬于正當防衛的行為承擔不利后果。
基于立法的需求,刑法并不需要增加一條完整的規制妨害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規范,而是僅需針對具備抽象危險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設置一條輕罪罪名,以促進法網的嚴密完善。 當前《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3 款強調的內容與實踐中想象競合的處理相一致,無需注意規定的重申。
《刑法修正案(十一)》第2 條第3 款的規定屬于不必要的注意規定,應予以刪除。 如上文所述,在厘清“危及”與“危害”的涵蓋范圍之后,能夠明確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之間的輕重銜接關系,對于妨害交通工具駕駛行為已經導致具體危險以上的后果時,根據“危及”的內涵,直接排除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適用,無需注意規定的再次重申。 一方面《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危及公共安全”的適用已經明確本罪導致的結果范疇,。 只有在沒有這種注意規定的提醒就會極易做出錯誤裁斷的情況下,注意規定的設置才顯得必要〔14〕劉憲權,李振林.刑法中的法律擬制與注意規定區分新論[J].北京社會科學,2014,(3):99-105.。 而在本罪中,以“危及”與“危害”的區別為根基,可以完全實現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界分。 這一點,從《指導意見》與《刑法修正案(十一)》的不同用語中也可得到應證。 前有《指導意見》〔15〕根據《指導意見》,乘客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中有搶奪方向盤,毆打、拉拽駕駛人員或其他妨害安全駕駛的行為,危害公共安全,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論處。將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后有《刑法修正案(十一)》,將本行為獨立成罪并配置以輕刑。 若認為兩罪可能構成想象競合,則容易推導出《刑法修正案(十一)》的出臺,是立法規定與司法中的《指導意見》前后矛盾。 但若認為,兩罪的區別在于對公共安全的影響程度,則矛盾迎刃而解。《指導意見》規定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是指行為已經超出了抽象危險犯的范圍,達到了對公共安全損害的高度蓋然性和現實可能性,認定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并不與《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增加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對應的抽象危險相沖突。 因此,《刑法修正案(十一)》與《指導意見》的具體用語,也應證了兩罪之間的輕重銜接關系。 簡言之,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與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之間,是緊密結合、共同規制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行為的互相補充關系。 第3 款的存在實屬多余,應予以刪除。 由此,也能夠促使刑法條文回歸簡練性,表明立法者對司法者法條理解能力的完全信任,避免冗長且無用的條文占據篇幅。
綜上所述,應當將《刑法修正案(十一)》規定的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罪狀確定為兩款:第一款為“對行駛中的公共交通工具的駕駛人員使用暴力或者搶控駕駛操縱裝置,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危及公共安全的,處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第二款修改為“前款規定的駕駛人員在行駛的公共交通工具上主動放棄駕駛職責,危及公共安全的,依照前款的規定處罰。”通過重申“干擾公共交通工具正常行駛”的作用,重塑駕駛人員妨害公共交通工具罪罪狀,全面實現規制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類行為,維護公共安全的目標。 妨害公共交通工具駕駛罪的增設,并非簡單的不得已立法,其承載著防控社會風險、促進刑法角色轉變的歷史使命。 在對待因風險社會到來而引發的新型犯罪時,既要通過修改立法為其尋找規制路徑,也要重視對已有法條進行解釋,從而保持刑法面向未來社會的彈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