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位全科醫生看起來60歲的樣子,老花鏡掛在鼻翼處,不看近處的時候,她必須半翻白眼,眼神才能跨過眼鏡抵達我的眼睛。我有一個朋友也老花了,他看手機的時候,手機離他一米二,可能手機有毒,離太近起疹子。偶爾拍的圖也模模糊糊,我說你去配副眼鏡,他從不接話。不認慫也好,不就是自己看不清,好歹剩個優雅。
我是去醫院開安眠藥的。按照老藥罐子的期許來說,私立醫院全科醫生應該類似于“小度”或者“Siri”,我喊一聲,思諾思三盒、奧美拉唑十盒,她應該回答好的(主人)。我曾在上海商城樓上的某家醫院享受過這樣的待遇,甚至還好于人工智能,醫生給我的藥比我無理的要求還多一倍。這樣的醫院,必須生意興隆。
這位醫生偏不,她問我,你年紀輕輕就吃安眠藥,是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我想說關你屁事,但我翻譯了一下。我說醫生,我天生命賤,當我睡不著的時候,天下雨或者天不下雨都讓我焦慮。比如我明天早班機,我就需要吃一顆藥。你不用擔心我濫用藥物,可能我也不吃,就把它放在床頭柜上,嚇嚇自己,也就睡著了。
她沒有接話。說你是干什么工作,我說雜志。她緊皺眉頭,再快速松開,這表情我懂,叫感同身受。她說我有個侄兒,在《洛杉磯時報》賣廣告,傳統媒體越來越難做,沒人看報紙了,都轉到了線上,上個月他侄兒被裁掉。問我是不是也因為這個睡不著,我抬頭,眼神越過她鼻翼上的老花鏡,說,我今年9月幾乎就完成任務了。
她沒有接話。說你胃也不舒服,我點頭,老胃病,開了藥也不一定吃,備著。她把眼鏡推到鼻梁上開始看我去年5月做的胃鏡報告,一邊看一邊說,我在洛杉磯待了三十年,那邊的診費高,藥費也高,一個月下來基本看不了幾個病人。然后就去上學,變成了心理學博士,后來找我看心理咨詢的人越來越多。小周,你的胃看起來沒問題,多半還是精神壓力導致的。我說醫生你判斷太準了,我以后難受了就來找您聊天!
她沒有接話。翻一個白眼轉頭看我,發現看不清,才把眼鏡重新拉回鼻翼。說年輕人,你要相信醫生。而我卻想起了另外一件往事。
2009年4月,北川擂鼓鎮小學的一個體育老師跟我說,這地震之后全國來了好多好多心理醫生。他們找那些失去孩子或者失去伴侶的人聊天,好幾個熟人本來好好的,聊完更不行了。因為他們老是不斷不斷地摩擦災民們的傷痕。后來大家決定一起抵制援助的心理醫生,不見不聽不回答。
我回過神時。心理學博士正好說道,你知道我為什么回來嗎?因為要回來建設祖國。我沒有接話。說謝謝醫生,起身離開。
醫院樓下的北京,正在美好季節的尾巴上。黃葉子樹旁邊湊著綠葉子樹,背景板是赤道海水般,刺眼的,鮮藍色的天。云在背景板上被風拉成條狀,猶如貓從沙發里摳出的棉絮。空氣干燥,從鼻孔直沖天靈蓋,穿過舌根,喉頭冰涼。
我知道,這位醫生想跟我講述一個有關于孤獨的故事——無人傾聽的雄心、洋氣、光輝歲月、愛與奉獻和自我感動。但愿我的傾聽讓她滿意,正如我開開心心拿到安眠藥。
北京的冬天由大風主宰,雷電般狂烈,像一只犯頭疼的老虎,但羽絨服管用。上海不行,上海的冷,是賭氣小姑娘凍僵的手,隨時尋找縫隙,隨時伸手給你一激靈。
007的新電影,我就是最冷那幾天在北京看的。丹尼爾·克萊格穿著燈芯絨西裝,站在伊娃·格林墓碑前被炸飛。這時候我應該離場。那樣的話我就不會因為審美疲勞,而發現自己和青春告別了。
這是丹尼爾老師的最后一部007,為什么叫他老師呢?《皇家賭場》上映的時候,那年我20歲,一個覺得世界是深淵的年紀。深淵里有戲法,手表、西裝、豪車、美女如云,幻想有一天這些都是我的,我嫉惡如仇,憑一己之力改變世界。
老師是生命中必然相交又注定告別的角色。他們是碎片,就像你看著晚霞,你想留住它。當下一次遭遇晚霞,你已忘記它。
丹尼爾老師再一次展示完表、西裝、豪車、美女和他管理有方的半裸之后,我才發現007最大的主題是孤獨。
世俗地看,這樣的男人怎么就找不到真愛?這不符合常理。看上他的人也太多了。
這部戲里面,007只跟他老婆這一個女人上過床。007當然不應該有感情,他是一個機器。總是遭受背叛,但他仍然想愛。他對退休的憧憬是有個家,為了守護家,他死了。
美好結局通常會銷毀過程的浪漫。我們假設007退場的方式是戰勝一切,從此過上了幸福的日子。作為丹尼爾·克萊格這一任007給人留下的恐怕只有炸不死的人命,和秀不完的豪車。
孤獨是深夜的八爪魚,總在你饑寒交迫的時刻擁抱你。
而被判終生孤寂般的斷頭路結局,像顆巨大的樹脂從高空俯沖下來,裹住007的尸首,變成一塊純真而勇猛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