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東政法大學教授 賀小勇
我從事WTO學習、研究快30年了。遙想上世紀90年代WTO研究熱潮時,可謂千軍萬馬,盛況空前。隨著歲月的洗禮,WTO多哈回合談判受阻,區域經貿協定的興起,尤其是美國政府刻意讓WTO上訴機構停擺,WTO學習、研究的熱潮逐漸退卻,仍然保持對WTO研究滿腔熱忱、不離不棄的學者越來越少。
WTO(其前身GATT 1947)誕生于血與火的戰爭后,是人類對戰爭的反思而建立的防止戰爭災難再次發生的重要機制。WTO經歷了2018年全球金融危機和目前仍在蔓延的新冠肺炎疫情的嚴峻挑戰,已經成為阻止經濟危機、公共健康危機滑向戰爭的重要組織。事實上,不管區域經貿協定如何發展,以WTO為核心的經貿規則依然是當前國際經貿法治的基本準則,我堅信WTO一定能夠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學習和研究中國加入WTO,讓我更加堅定中國更為開放和法治的信心,從而能夠始終心中有夢;WTO對國際經濟法學深入發展的推動,讓我更加從容地從事教學研究工作,從而能夠安身立命;WTO規則博大精深,讓我在從事自貿區(港)建設的咨詢決策研究中能夠學以致用,從而備感自豪。

>>2018年11月18日,與朱欖葉教授等論WTO改革。(左二為作者賀小勇) 作者供圖
1999年前后,為推動國內對中國“入世”達成共識,我作為中共中央法制講師團成員,到一些省區市主講“中國加入WTO的法律問題”,一些地方領導人經常會問:“為什么要把中國經濟這只‘小舢板’放到大海里去和美國經濟這艘‘航空母艦’競爭?”“一下子開放了,國內的汽車產業、服務業不加以保護,會不會全軍覆沒?”這些問題的提出,反映出部分領導對中國更為開放的擔憂,特別是對中國加入WTO后承擔國際條約約束的擔憂,從當時的歷史條件而言,并非沒有道理。
從法治角度而言,中國當時的開放是完全自主地開放,不受國際條約的約束。例如,對于貨物貿易的進出口,中國實行外貿經營權審批制,企業要從事進出口貿易,需要通過政府的行政審批。與此同時,政府對一些貨物如汽車的進出口實行數量限制,企業經營進出口需要許可證,而許可證需要審批。這樣,外貿經營權就牢牢掌握在政府手里,開放程度大小完全由行政決定;一旦開放過程中有點風吹草動,政府就可以馬上收緊。雖然在此期間,國家也在不斷推進開放進程,但效果不明顯。原因在于這種開放本質上屬于行政推動型的開放,其突出特點就是自主性太強、可預期性較低,行政自由裁量權大、市場主體權利太少。而WTO涵蓋協定中的GATT 1994第11條明確規定了一般取消數量限制原則。也就是說,中國要加入WTO,原則上要取消外貿經營權的行政審批、取消貨物進口的數量限制等,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的作用。
更重要的是,這種開放是不可逆的開放,即使在開放的過程中出現了某些負面現象(比如走私等);這種開放是法治的開放,可預期性強,行政權力將被鎖在法律的“籠子”里,宣告了外貿經營權屬于私人而不是政府的法治理念。進出口貿易的激情由此迸發,中國進出口貿易總額由2001年年底才5000多億美元,到2013年年底躍升至40000多億美元,中國穩穩坐定了貨物貿易第一大國的位置。正如習近平總書記總結中國加入WTO以來取得的成績時強調的,中國不斷擴大開放,激活了中國發展的澎湃春潮,也激活了世界經濟的一池春水。
這就是開放和法治的力量,外貿實踐是檢驗開放真理的標準。在經濟全球化遭遇逆風的關鍵時刻,中國發出擲地有聲的吶喊“開放是當代中國的鮮明標識”。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18年博鰲亞洲論壇主旨演講中指出:“實踐證明,過去40年中國經濟發展是在開放條件下取得的,未來中國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也必須在更加開放條件下進行。這是中國基于發展需要作出的戰略抉擇,同時也是在以實際行動推動經濟全球化造福世界各國人民。”
國際經濟法學是一門與時俱進的新興學科,WTO的成立與運行,推動了國際經濟法學的深入發展,豐富了國際經濟法學的科研與教學內容。WTO所倡導的國民待遇原則、最惠國待遇原則、透明度原則、禁止單邊貿易措施原則等,完善了國際經濟法學的基本法律原則。WTO創設的政府強制接受管轄權的爭端解決機制,更是為國際經濟法學增添了豐富的案例資源。該爭端解決機制不僅審理具體行政行為(政府實施的具體措施),而且還審理抽象行政行為和立法行為。比如,中國訴美國301措施征稅案(DS 543),就是針對美國依據其301條款征稅的具體行政行為;歐盟訴美國301條款案(DS 152),針對的則是美國1974年貿易法中有關301條款章節的立法行為。這在此前的國際爭端解決機制中是難以想象的。更有意思的是,在中國訴歐共體緊固件案(DS 397)中,中國勝訴,最終迫使歐盟修改了相關法律;在美國訴中國知識產權保護案措施(DS 362)中,中國敗訴,全國人大亦據此修改了著作權法第4條。
WTO案例就像一個寶藏,蘊藏著人類智慧的結晶,每一個案例都能激起我研究的激情。但由于WTO裁決報告篇幅過長,且全部是英文,我只能選擇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案例進行研究與教學。可以說,從中國入世引發的法律法規的修訂、銀行業的開放到中歐焦炭爭端、中美歐九種原材料爭端、中美匯率爭端、中美知識產權爭端、中美電子支付爭端等,再到WTO爭端解決機制的法律適用、法律解釋、裁決報告的執行等成為我科研之源,我都撰寫過相關論文或專著。
憑借這些科研成果,我不僅逐漸增強了自己的專業研究能力,而且通過科研反哺教學,給國際法學研究生開設了WTO專題選修課,為培養涉外法治人才貢獻有限的力量。在授課時,我總是強調并實踐三個“針對性”。一是資料的針對性。比如,在講授中國與WTO關系時,我會把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給美國國會的信以及時任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關于WTO的講話等資料發給學生閱讀。二是問題的針對性。比如,關于WTO爭端解決機制,我會讓學生自己總結,提煉出他們認為比較理想化的爭端解決機制應該具有哪些特征,然后再讓他們去對照、去觀察,看DSU是否具備這些特征。三是討論的針對性。比如,克林頓說中國入世美國give up nothing,從法律上而言,美國是不是真的give up nothing?這樣授課,課堂氣氛熱烈,我也樂在其中。
2013年,上海設立中國第一個自貿試驗區。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宣布在海南建設中國特色自由貿易港。自貿區(港)涉及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數字貿易、投資、金融、知識產權、國有企業、補貼、人員流動、環境、勞工標準、爭端解決等領域,核心任務是制度創新,對標的是國際經貿規則的新趨勢。WTO規則雖然不再是自貿區(港)對標的國際經貿新規則,但國際經貿新規則是建立在WTO規則基礎上的是不爭的事實。WTO規則涵蓋了貨物貿易、服務貿易、金融、人員流動、補貼、投資(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環境(GATT第20條b和g項)、爭端解決、國有企業(中國入世工作報告)等,我因為從事WTO研究,雖然不是精通每一個領域,但畢竟有著多年的積淀。因此,對于自貿區(港)要對標的CPTPP、UMSCA或歐日EPA等,站在WTO的肩膀上,就比較容易看得遠、看得清。相應地,在做自貿區(港)的政府決策咨詢時,基礎比較扎實,提出的建議也更有依據。
例如,上海市浦東新區進行的“一業一證”改革,把過去一個行業多個審批事項整合為一張行業綜合許可證,從“以部門為中心”的單個事項改革,轉向“以企業為中心”辦成“一件事”的業務流程革命性再造。在論證浦東新區“一業一證”改革有關立法時,我就引用了WTO在2020年12月18日發布的INF/SDR/W/1/Rev.2號《關于服務國內監管的聯合倡議》文件,其中第二節關于服務業的相關國內規制之第4條有關“提交(審批)程序”中明確指出,若涉及多個審批部門,各成員應在可行范圍內,避免要求申請人向一個以上的主管當局提出審批申請。
更值得一提的是,在研讀WTO過程中,因被WTO的精彩所折服,我經常會不經意間露出會意和滿意的微笑,這在坐科研的“冷板凳”中是多么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