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大學特聘教授、中國法學會世界貿易組織法研究會副會長兼秘書長 石靜霞
1995年1月1日世界貿易組織(下稱“WTO”)的成立是世界矚目的大事。從歷史上看,國際多邊貿易體系的發展經歷了兩個重要的里程碑,一是1947年《關稅與貿易總協定》(GATT)的誕生,促進了全球貨物貿易的快速發展和二戰后世界經濟的復蘇及工業化進程。二是1986年開始的GATT“烏拉圭回合”談判中達成的《服務貿易總協定》(下稱“GATS”)促進了國際服務貿易的開放和發展,并順應全球經濟從制造業向服務業傾斜的趨勢,滿足了WTO成員服務業生產力跨越國界的貿易需求,使WTO更加全面地發揮國際貿易基石和全球經貿增長支柱的作用。

>>2019年10月,石靜霞在瑞士日內瓦參加WTO公共論壇。作者供圖
我與WTO真正意義上的緣分正是始自1995年,在武漢大學法學院攻讀國際經濟法專業博士學位的第一年。除WTO法的基本框架和制度之外,我選擇了WTO服務貿易法作為自己的研究領域,原因在于服務貿易是烏拉圭回合談判的三大新議題之一,國際法學者對該領域的研究和關注較少。GATS是世界上第一套規制國際服務貿易原則和規則的框架法律文件,有很多的新問題需要挖掘。從對GATS的研究開始至后來拓展到國際服務貿易法,這一學術旨趣一直延續至今,也成為我畢生的學術關注。
隨著時間的推移和科技的迅速發展,服務貿易在國際經貿中的重要性日益顯現。隨著研究的深入,我意識到除了要關注服務貿易法的總體性問題外,還應該集中于一兩個具體服務部門的問題研究。除服務貿易的共性問題外,每個服務部門最突出的問題是不同的,如金融服務領域“審慎監管措施”的理解和界定、電信服務貿易中的“互聯互通”等。從統計數據上看,金融為第一大服務部門,電信為第二大服務部門。鑒于關注金融服務的人相對多些,我選擇了電信服務貿易。2003至2004年間,我申請到紐約大學法學院做“Global Research Fellow”,進行國際電信服務貿易的法律問題研究。
2004年回國后,發現雖然國內學術界對WTO的研究方興未艾,但關注服務貿易法的人還是較少。2006年4月,我的專著《WTO服務貿易法專論》由法律出版社出版。從開始探索服務貿易法到出版該專著,正好應了“十年磨一劍”之說。2006年8月,我赴耶魯大學法學院讀法學碩士(LL.M)學位,并計劃申請攻讀法學博士(J.S.D)學位。申請過程中最關鍵的環節是研究計劃書(research proposal),類似于博士論文開題報告的寫作。與導師 Michael Reisman教授討論后,確定了“自由貿易與文化多樣性”的研究主題。鑒于互聯網技術的飛速發展,文化貿易中視聽服務的地位日益重要,這個題目既照顧到我在服務貿易法方面的研究背景,同時也符合耶魯法學院的風格。在博士論文的寫作過程中,隨著大量文獻的閱讀,我對服務貿易領域問題的認識也在加深,同時思考自由貿易和非貿易社會價值之間的協調問題。該論文于2013年4月由世界知名的法律出版商Hart Publishing在英美出版,引起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關注,并被邀請參加“自由貿易協定中的文化多樣性條款”的國際合作研究項目。
經濟全球化發展到今天,在全球價值鏈理論的影響下,服務貿易的地位在國際經貿中越來越重要。加之信息通信技術的飛速發展,互聯網、大數據和人工智能提供了全新的服務業商業模式,服務貿易已成為世界經濟的核心組成部分。但由于WTO多哈回合談判的僵滯,近年來我對服務貿易法的關注更多在于重要的區域貿易協定(包括CPTPP、USMCA、RCEP等)中服務貿易規則的新發展,包括GATS中缺乏或不完善的禁止當地存在要求、不符措施清單、數字貿易等問題進行跟蹤研究和學術發表。
另外值得關注的是,WTO成員(包括我國在內)自2017年第11屆部長會議以來,通過聯合聲明倡議(JSIs)進行的幾個開放式諸邊談判均與服務貿易密切相關,凸顯服務貿易在現代經濟中極為重要的地位。其中,有63個成員參加、占國際服務貿易總額90%以上的《服務業國內規制》(SDR)諸邊談判已于2021年9月完成,擬在WTO第12屆部長會議上通過。但遺憾的是由于新一輪新冠肺炎疫情的影響,擬于2021年11月29日開始的第12屆部長會議再次被迫延期。
在我國加入世貿組織漫長的談判過程中,服務貿易領域的談判復雜艱難。當時我國的服務業發展水平很低,服務業產值占國內生產總值的比重僅有1/3左右,不僅遠低于發達經濟體(一般在70%至80%),甚至低于全球發展中國家的平均值(50%)。在經過15年的復關和入世談判,我國終于在2001年12月加入WTO。這是我國對外開放和世界經濟全球化進程中具有關鍵意義的大事。
在入世的服務貿易具體承諾表中,我國開放了服務貿易全部12大部門、160個分部門中的9大部門、100個分部門,被評價為“雄心程度很高”的開放承諾。在國內服務業落后的基礎上大幅對外開放,對我國的服務業監管能力和水平提出了很大挑戰。
2021年適逢我國“入世”20年。這20年既是我國經濟快速發展的20年,也是我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深度融合和共同成長的20年。入世更是我國服務貿易發展的最大加速器,目前我國服務業產值占同期GDP的比重從2001年的33%左右穩步上升到54%左右,出口量占我國出口總額的10%左右,并縮小了我國與世界產業結構的差距。
為履行WTO承諾,我國改革開放力度最大的也主要體現在服務貿易領域。在履行承諾并推動服務貿易發展中,我國不斷完善相關法律,增加透明度,陸續頒布了銀行業、保險業、建筑業、交通運輸等外資準入和外國服務提供者的進入的法律和部門規章,以透明、穩定和可預期的政策環境對外開放。在此進程中,我國的服務貿易管理體系得以不斷完善,在服務業領域的規則意識和履約能力得以不斷提高。除了履行承諾完成制度性開放以外,我國還注重提高服務業的自主自由化水平,不斷縮短服務業市場準入負面清單,并進行持續深化的服務業國內監管體制改革。
我國盡管自“入世”以來在服務貿易領域一直存在逆差,但我國致力于全球經濟的可持續發展,即使在全球貿易保護主義加深的不利環境中,仍進一步擴大開放金融業等服務領域。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肆虐世界、全球經濟陷入衰退、單邊主義日益盛行之時,我國同東盟和日韓澳新共十五國于2020年11月15日簽署《區域全面經濟伙伴關系協定》(RCEP),標志著人口、GDP和出口總額均占世界約30%的世界最大自貿區的誕生。RCEP中包含了很多服務業開放內容,并致力于營造更為公平的服務貿易競爭環境,將對國際服務貿易的規則構建及發展產生積極影響。
此外,在“一帶一路”建設中,我國與沿線國家和地區的服務貿易增長明顯,尤其在旅游、運輸、建筑等部門。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以互聯網、大數據、跨境電商為代表的新型服務貿易,正在成為共建“一帶一路”新的經濟增長點。
商務部等24部門于2021年10月出臺了《“十四五”服務貿易發展規劃》,對深化服務貿易改革開放、加快服務貿易數字化進程、深化服務貿易對外合作等方面進行了前瞻性的部署,顯示我國在新發展理念下對于國際服務貿易發展的高度重視。
同時也應看到,盡管我國“入世”已20年,“電子絲綢之路”的建設更離不開對服務貿易規則的更多認識和掌握,但與20年前狀況相比并無明顯改觀的是,國內對服務貿易法密切關注的學者仍然不多。WTO法只是國際法的一個領域,而國際法研究在法學研究的眾多領域里尚屬小眾范疇。隨著當初復關和入世熱的逐漸降溫,多哈談判的久拖不決和上訴機構因美國阻撓成員任命而陷入癱瘓,客觀上也削弱了對WTO法的研究熱情。對于WTO法學者而言,應始終認識到多邊體制仍是無法代替的服務貿易自由化路徑,除了繼續研究多邊進程的重啟外,也需關注WTO框架下新出現的開放式諸邊協定的發展走向等前沿性問題。
驀然回首,我與WTO法,特別是服務貿易法的結緣已有26年之久。個人與WTO特別是服務貿易法研究結緣的歷史,亦契合了國家大力發展服務業和服務貿易的研究需要。在統籌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的大局之下,我國應更加重視服務業的發展和國際規則的構建,服務貿易法領域亟須更多的學者關注和深入研究。這是我發自內心的呼吁和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