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日勝
卡爾塔拉火山位于大科摩羅島的南部,距離首都莫羅尼大約十五公里,海拔兩千五百六十米,是科摩羅最高山峰,也是科摩羅民族歷史的發祥地。
科摩羅最早的歷史記載,是從一千多年前所羅門王和王后莎芭到卡爾塔拉火山口的浪漫蜜月旅行傳說開始的。相傳,所羅門王和王后莎芭新婚旅行的第一站,就來到了卡爾塔拉火山,他們被火山口壯美景色深深吸引住了。莎芭王后把手中的戒指摘下來,扔進了卡爾塔拉火山口,讓亙古不滅的火山一起來見證他們兩人忠貞不渝的愛情。
關于卡爾塔拉火山的傳說還有很多。有人說,卡爾塔拉火山口底部埋藏著一個巨大的寶藏;還有人說,火山口深處有一條秘密通道,通過它可以到達世界上的任何地方……諸如此類的種種傳說,無不顯示出卡爾塔拉火山在當地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表達了科摩羅人對自身民族歷史的自豪感和對外部世界的美好向往,同時也給卡爾塔拉火山口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
匪夷所思的是,盡管卡爾塔拉火山是科摩羅每個人一輩子都無法繞開的話題,但科摩羅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沒有到過火山口。聽說我想去攀登火山,當地的土著黑人朋友紛紛勸阻我不要去,說通往卡爾塔拉火山口的路途遙遠又險峻,那里終日彌漫著有毒的氣體,根本就是一個死亡地帶……我算是看出來了,對科摩羅人來說,高聳在他們頭頂之上的卡爾塔拉火山永遠都只是一個傳說,充滿神秘色彩,而且令人心生恐懼。雖然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天邊。
對我來說,卡爾塔拉火山似乎有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力。
在國內臨出發的時候,我就提前在網上查閱過卡爾塔拉火山的資料。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在我們眼中名不見經傳的卡爾塔拉火山,在世界各國火山研究者的心目中有著非常崇高的地位。學者們一致認為,它是目前世界上最偉大、最迷人的活火山之一。然而地處偏僻,學界對它的了解少之又少。對于大多數學者來說,卡爾塔拉火山神秘莫測,有著無窮無盡的魅力,哪怕是僅僅看看它的圖片,讀讀關于它的文章,或者聽到它爆發和活動的消息,都是一件令人激動萬分的事情。
來到科摩羅之后,每當我抬頭仰望巍峨的卡爾塔拉山脈,或者低頭看腳下熔巖流的痕跡,都忍不住想象當年波濤洶涌的巖漿之河,從高山之巔一路摧枯拉朽地奔向大海的景象,心里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登頂卡爾塔拉火山,去親眼看看大科摩羅島發源地的真面目。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攀登活火山是我長久以來的一個人生目標,從少年時代開始,我就有一個探尋地球力量奧秘的夢想,但一直沒有機會去實現。這次我們萬里迢迢來到這個偏僻的非洲火山島嶼,如果錯過了這個機會,恐怕將會是終身的遺憾。
于是,我暗暗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實現登卡爾塔拉火山的愿望。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十七日,一個晴朗的星期天,經過充分的準備之后,我和醫療隊的幾位醫生一起,踏上了徒步攀登科摩羅群島最高峰的探索之旅。
那天凌晨四點多,整個大科摩羅島都還沉睡在漆黑中的時候,我們就出發了。我們選擇以火山西側山腳下的密姆多杰村作為登山的起點,這條登山線路是我和向導伊萊士反復斟酌、商量后確定下來的。伊萊士告訴我,雖然從西海岸村莊登山路途相對遙遠一些,但地勢較為平坦,相對比較安全。
司機阿里開著隊車到各個駐地逐個接我們,其中有一位隊員還沒起床,因此我們還耽誤了一些時間。等我們驅車到密姆多杰村時,已是晨曦初現,大大超過了原先我和向導伊萊士約定的時間。向導伊萊士早就在村口等候多時,遠遠見到我們,就一路小跑過來,焦急地問我們為什么遲到。他說,原定凌晨五點鐘開始登山的,現在已經七點多了,如果再不抓緊時間出發,恐怕很難在日落之前返回到山腳。
我們這些中國人的到來,使得這個小村莊的清晨變得熱鬧起來。村子里許多人都好奇地過來圍觀看熱鬧。圍觀人群中有人告訴我,每年都有幾個外國人來攀登卡爾塔拉火山,這次中國人來登山,還是破天荒的頭一次。
為了讓隊員們輕裝上陣,我讓伊萊士到村里找一個挑夫幫我們背負食物和飲用水。趁著這個時候,圍觀的村民中有人好心地勸我們放棄這次登山的冒險行動。
一位老年婦女走上前來,一臉不解地問我們,火山口光禿禿的,根本沒有什么風景可看,也不會有什么寶藏,你們為什么想要去那里呢?
村民們黝黑臉上流露出的那種極為擔憂的神情,給我們此次登山行動莫名其妙地蒙上了一種悲壯的色彩,好像我們這些人將會一去不復返似的。土著村民們的真切關懷讓我感動之余,也讓我覺得好笑,不由暗自想:大科摩羅島從南走到北的距離也就六十多公里,卡爾塔拉火山海拔也就兩千五百六十米,怎么就遙不可及、高不可攀了?看來,科摩羅人真是一個貪圖安逸、缺乏冒險精神的民族。不過這也再次提醒我們,我們這次將要征服的是人類極少涉足的非洲原始活火山,那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需要付出極大的體力和毅力,對我們來說將是一個嚴峻的考驗和挑戰。
這時候,向導伊萊士領著一個身材矮小的老人走過來,說這就是他為我們找的挑夫,名字叫作姆薩。我一看到姆薩,不由一下子愣住了。這老人看樣子也有六十多歲了,又瘦又矮,能勝任這個重體力的工作嗎?伊萊士看出了我的顧慮,連忙在一旁解釋說,別看姆薩年紀大,但他體力很好,而且他以前也曾經多次當過挑夫帶外國人到過火山口,絕對能勝任這個工作。
見我還在猶豫不決,姆薩老人生怕我們不雇傭他,便不由分說地把十幾公斤的背包從我身上搶過去,一把頂在頭頂上,往前走了幾步,回頭揮手示意我們出發。
我們一行八人迎著金色的晨光,沿著村后的小路朝著卡爾塔拉火山口的方向進發了。隊員們興致都很高,一路上有說有笑,有人還高聲地唱起了豪邁的山歌。為了把耽誤的時間補回來,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向導伊萊士見狀趕緊告誡我們慢點走,要注意保存體力,路還長著呢。
沿著小路才走了半個小時,我們就進入了幽暗茂密的森林,林中各種樹木高大葳蕤。一條干涸的溪谷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大家抬眼望去,不禁都吸了一口涼氣。只見陡峭的溪谷布滿凌亂的巖石、倒樹和枯枝,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伊萊士連忙向我解釋說,這是這次徒步為最險峻的地段,走過了這一段,地勢就平坦多了。
于是,我們在幽暗的森林里沿著溝壑艱難地往上爬。
陰暗的溪谷里,嶙峋的巖石堅硬而濕滑。大家小心翼翼,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地踩過去。這樣的情形讓我不禁聯想起CCTV電視里西方探險者深入非洲叢林的探險節目。曾幾何時,這種充滿異域風情的探險之旅對我們來說是多么的新奇,覺得這樣的生活距離我們是多么的遙遠,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身處偏遠的印度洋小島嶼,在當地土著黑人的帶領下,艱難地穿行在火山島熱帶叢林中,朝著一座神秘莫測的活火山進發。這樣想著,我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經歷也算是豐富的了。
爬上了溝壑之后,道路果然平坦了許多,森林卻更加茂密了。據說西側迎風坡受棧道西北季風影響,是印度洋降水量最豐沛的地方,年降水量高達五千四百毫米以上,充足的陽光和充沛的雨水造就了繁茂的熱帶雨林。這里的很多樹種都是我們沒有見過的,有些樹木竟高達二三十米,樹干粗得兩三個人都抱不過來。灌木叢也很多,但它們似乎都沒有荊棘和鉤刺。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蕨類植物很豐富,走到哪兒都是很茂密的一大片。
熱帶火山島叢林里充滿了植物生長和腐敗特有的氣味,到處都是靜悄悄的,沒有婉轉的鳥鳴,也沒有翩翩的蝴蝶,更沒有毒蛇猛獸出沒。只有一群蚊子在我們頭頂嗡嗡地縈繞著,鍥而不舍地追逐著,卻也沒有叮咬我們??磥恚鼈円仓皇菆D個新鮮而已。
森林越來越幽暗,更多的樹枝和藤蔓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向導伊萊士負責在隊伍前面用刀砍出了一條路,老挑夫姆薩負責在隊伍中間照看著。大家撥開灌木叢摸索前行,互相提醒注意腳下的安全。走了大約兩個小時,我們才走出了原始森林,多情又善良的蚊子們也和我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
走出原始熱帶叢林之后,眼前一片豁然開朗,到處是丘陵和火山錐。我們一步一步地朝著山脊的方向走去,視野愈發開闊了。
在山脊上走了不久,隨著海拔不斷升高,感覺氣溫也逐漸下降了。
我們驚喜地發現路邊的一片坡地上生長著很多鮮紅色的野生小樹莓,迫不及待地摘了幾顆放到嘴里品嘗。向導伊萊士和老挑夫姆薩見狀,不禁大驚失色,想要過來阻止我們,卻已經來不及了。原來他們竟然不知道這種樹莓是能吃的。兩人在一旁提心吊膽地看著我們,生怕我們這幾個中國人中毒死在這荒山野嶺里。值得一提的是,這種野生的樹莓散發著果實特有的氣味,味道十分鮮美,我在國內從來沒有吃過。在我的鼓勵下,老挑夫姆薩猶豫著接過我遞給他的一顆樹莓,放到嘴里品嘗,咂巴咂巴嘴,回味了好一會兒,黝黑的臉上露出了驚喜的表情,對我們連連點頭說好吃。
我們盡情地品嘗著山間鮮美的水果,欣賞著海島的景色。極目遠望,天邊大片大片的白云匯聚在一起,轉瞬間又貼著山脊席卷而去,消逝得無影無蹤。東部非洲海島高地的景色是多么的奇特和迷人!
在向導伊萊士的催促下,我們繼續趕路。
我們翻過了幾座火山錐,沿著山脊又走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有看到卡爾塔拉火山口的半點影子。山脊上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火山錐,根本沒有路徑,有時還要跨過許多山洼和溝壑。有些溝壑落差高達十幾米,需要雙手用力拽住藤蔓踩著巖石才能翻過去。盡管我們這幾個月來都做了一些體能鍛煉的準備,但對于這樣強度的攀爬,仍明顯感到體力不支。在到達一片巨大巖石旁邊的時候,向導伊萊士讓大家原地休息,吃點東西,補充一下體力。
我趁著這個機會,仔細打量周圍的環境。這里的植物生長顯然遵循了海拔高度的特性,高大的樹木都看不到了,特別是適合低海拔的果樹,比如面包樹、杧果樹、香蕉樹和椰子樹等在海邊常見的樹種都早已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松樹和灌木,更多的則是蕨草和苔蘚??颇α_群島著名的香料植物丁香、依蘭花和香草等,在這一片南部高海拔地區很少見。
這一片山坡都是巖石,土壤層很薄,涵養水分能力很低。確切地說,沿著山脊一路走來都看不到厚土壤區,也看不到湖泊和水洼地,可見整個大科摩羅島南部山區淡水資源十分匱乏,基本上不適合人類在此耕種。盡管如此,自然界的植物在這里展現出來的異常旺盛的生命力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這里,只要有土壤的地方,就會有植物生長,甚至連巖石的表面都披上了一層綠色的蕨草和苔蘚。我嘗試著扒開巖石上的一片蕨草,發現它的根系非常發達,如同編織成了一個大網兜,幾乎把整塊干燥的巖石緊緊地捆了起來,努力地在巖石上尋找賴以生長的水分和營養??颇α_群島上所有的植物都屬于外來物種,它們應該是由遷徙途經這里的鳥類把種子帶到這里,經過了漫長的適者生存、物競天擇的自然法則,才能在這里落地生根、開枝散葉。
沿途植物的生態多樣性給了我們極大的驚喜,陸棲野生動物的情況就顯得相形見絀了。我向伊萊士打聽卡爾塔拉火山生活有什么動物。伊萊士不無驕傲地告訴我,卡爾塔拉火山上棲息著一種非常特殊的鳥類,叫作卡爾塔拉角鸮(Karthala Scops Owl),據說它們是科摩羅群島特有的陸棲鳥類,它們的活動范圍僅僅限于卡爾塔拉火山很小的范圍,尚未在世界其他地方發現過。伊萊士的話讓我充滿期待,心想如果能夠用相機捕獲它們的蹤影,此行也算是有所收獲了??上У氖牵寥R士說的那種奇特的鳥類,我們自始至終都沒見著。實際上,這一路上不要說鳥類,就連蜜蜂和蝴蝶這些昆蟲的蹤跡都很少見??磥磉@個火山島的陸生動物種類還是很稀少的。
島上的陸棲動物之所以稀少,我想應該是因為科摩羅群島是從海洋中生成出來,而并非由于板塊運動從其他大陸分離出來的原因。由于隔絕于寬廣的海域,如果不是人類帶過來,大陸上的爬行動物根本無法跨越這天然的屏障遷徙到這里。
經過這次觀察,我對大科摩羅島南部地區的自然地理環境和物產有了大體的了解??偟膩碚f,在大科摩羅島南部的大部分地區,人類賴以生存所需的資源很少,并不是人類理想的棲息地??颇α_人能在這一片貧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真的很不容易。
我們拖著疲憊的腳步,繼續沿著大科摩羅島的山脊,一路迂回著向南,朝著卡爾塔拉火山口一步一步走去。
從出發到現在,我們徒步了六個多小時,大家都已身心俱疲、步履艱難,路上停留歇腳的次數也增多了起來。不知是高原反應還是心理作用,有些隊員開始出現頭痛、呼吸不暢等癥狀。向導告訴我們,高海拔的行走要用緩慢的節奏,呼吸運動盡量和腳步配合,走一步呼吸一下,可以減少高山反應帶來的不適感。
隊員老陳實在支持不住了,他喘著粗氣兒問伊萊士,還要走多久才能到達火山頂?
伊萊士說,按照這個速度行走,大概還需要一個小時。大家一聽,幾乎要崩潰了。老陳覺得有些胸悶,擔心自己不能堅持那么久,不想再繼續往前走了。于是我們停下來一起商量該怎么辦。因為要在日落之前要返回到山腳,現在留給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目前只有兩個選擇:要么就讓老挑夫姆薩留下來陪老陳原地休息,其他人跟著向導伊萊士繼續登山;要么大家都別走了,稍做休整之后,一起原地返回。經過一番討論之后,大多數人都表示,既然已經走到這份上,半途而廢太可惜了,決定繼續往前走。其實老陳也不甘心就這么放棄了,他最后還是表示繼續跟著大伙兒前行。直到這時候,我們回過頭來想想密姆多杰村村民們的忠告,覺得我們之前確實太低估登山的困難了。我們當初僅僅把海拔兩千五百六十米的火山高度當作一個直線距離的目標來看,沒想到這一路上山路崎嶇、蜿蜒迂回,徒步的難度如此之大。我現在已經開始擔憂下山的問題了,如果日落之前我們不能回到密姆多杰村,就麻煩就大了。
一行人繼續跟著向導在山脊上艱難地挪著步。我們彎彎繞繞地迂回著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行走,疲憊不堪,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走在隊伍前面的向導伊萊士和老挑夫姆薩有時候還要停下來,一邊打量著周圍的環境,一邊用科摩羅土著語低聲地互相商量著什么,讓我們不禁懷疑他們是否帶錯了路。
又走了一段路,我們走進一大片被火燒焦的灌木林。只見所有的樹枝都被燒得光禿禿的,地面是一層很厚很堅硬的火山灰。向導伊萊士告訴我們,距離火山口不遠了,這些灌木可能是兩年前被火山小規模噴發出來的炙熱氣體燒焦的。近幾年來卡爾塔拉火山沒有發生過大規模的噴發,但小規模的噴發活動還是持續不斷的。
聽了向導伊萊士的話,望著目光所及之處的一片毫無生命跡象的景象,我們意識到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死亡地帶,心里都不由得緊張起來。
這是徒步旅行中最艱難的一段山路。越往上走,坡度變得越陡峭。我們只能手腳并用著匍匐前進。長時間的高海拔攀爬,使得每個人的體力都已經透支。我感覺到自己的兩條腿非常沉重,膝關節痛得難以忍受,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
一陣迷蒙的霧氣從前方縹緲而來。
向導伊萊士大聲地鼓勵大家,我們再加把勁,準備沖頂了!
爬上燒焦的灌木林陡坡之后,我們眼前呈現的又是一幅迥然不同的景象:一片空曠的沙石山巒,地面上滿地碎石,寸草不生,荒涼得如同月球的表面。不用向導伊萊士告訴我們,我們知道卡爾塔拉火山口已近在咫尺了。果不其然,當我們步履蹣跚地爬上一個碎石坡之后,佇立在坡頂往前看,一個巨大的火山口赫然間映入我們的眼簾——我們終于成功登頂卡爾塔拉火山!
這是我平生所見過最為壯觀的風景之一。
在大地的盡頭,卡爾塔拉火山口靜靜地橫亙在天際,巍峨雄奇,氣勢磅礴!
簡直不敢相信,我已經實現了自己多年的夙愿,站在一座活火山之巔!盡管我之前在互聯網上看見過卡爾塔拉火山口的圖片,但真正站在它面前的時候,我還是被它雄偉的氣勢深深地震撼了。根據資料顯示,卡爾塔拉火山口最大直徑三公里多,周長達十五公里。此刻的蒼穹之下,巨大的卡爾塔拉火山口連接著無垠的碧海,共同構成了眼前的整個世界。
大家幾乎忘記了疲憊,大聲歡呼著,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卡爾塔拉火山口奔去。見此情景,向導伊萊士和老挑夫姆薩的臉上不約而同地綻開了笑容。
卡爾塔拉火山看上去其實是一個沒有山頂的火山。這種火山形態在地質學上叫作破火山口,是由于噴發過于猛烈,火山頂承受不了過大的壓力,造成了火山口自身失去支撐而塌陷,從而造成一個巨大的空洞。在卡爾塔拉火山口的內壁上,我們還可以清晰看到許多紫紅和黑褐色等顏色交替變化的黏土層和巖層,真實地記錄了這里曾經發生過無數次驚心動魄的噴發。
原以為這個活火山口一定是一個深不可測的巨大黑洞,可當我們小心翼翼地走近一看,發現它居然是個深度大約五百米的坑洞,底部被一層巖漿灰掩蓋。但我知道,這火山口隱藏的深度通達幾千公里的炙熱地心,這層火山灰對于它來說薄如蟬翼。我站在火山口的邊緣,環顧方圓幾公里寸草不生的地表,不由得一陣心驚膽戰,大自然的力量真是讓人敬畏!
讓我們來還原一下這個島嶼最初誕生的場景:大約十三萬年前,在廣袤的地球表面,煙波浩渺的印度洋中冒出一股濃煙,出現了一個閃爍的小紅點,灼熱的熔巖不斷地冒出海面,在火與水的交融中不斷堆積,紅光閃爍不分晝夜,映紅了天邊。由于它遠離大陸,所以它的出現是那么的不起眼,那么的微不足道。可是在科摩羅群島的歷史上,那是創世紀的開端。
歲月在無數個清晨和黃昏的交替輪換中靜靜地流逝,一次次的激烈壯觀的噴發,熔巖不斷堆積擴大,逐漸形成了如今科摩羅群島壯美的山脈景觀。此后的十幾萬年的光陰里,這幾個火山島嶼靜靜地沐浴在歲月的洗禮中,一直是無人居住的荒島。雖然科摩羅人在這個島嶼上生活了一千多年,但至今為止,踏足火山口的人依然屈指可數,因此這里也是地球上最為偏僻的地方之一。大自然在這里保留著遠古歲月最原始的狀態。我們這幾個中國人能有機會在這里留下自己的足跡,真是深感榮幸。
我正沉思著,突然聽到隊員老陳驚呼一聲,你們快看!火山口正在冒煙!
大家一聽都慌了神,趕緊往他指示的方向望去。只見燦爛的陽光下,火山口的裂縫里隱約可見一縷縷蒸汽正在不斷地升騰著!
難道,卡爾塔拉火山即將要噴發了嗎?!
大家顯得格外緊張,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向導伊萊士和腳夫姆薩看到我們這個樣子,卻忍不住笑了。伊萊士告訴我,地殼裂隙里冒出氣體并不是火山噴發的征兆,卡爾塔拉火山平時都是這種狀態,大家沒有必要驚慌。
聽了他的話,我們都松了一口氣。
事實上,地質學家的研究表明,作為地球上最大的活火山之一的卡爾塔拉火山,它的地質活動從來沒有停止過,誰都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再次噴發。站在火山之巔,我真切感受到寂靜的大地正在我們的腳下聚集著可怕的能量,地火在幾千米的地下深處運行、奔突,火山噴發時刻都在醞釀之中。從這個意義上說,卡爾塔拉火山就像是一顆懸掛在大科摩羅島人頭頂上的定時炸彈,隨時都能讓人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盡管如此,山腳下的人們卻沒有活在恐懼和不安之中,依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過著他們的日子。到底是什么原因讓科摩羅人經歷了無數次分崩離析的火山大爆發之后,面對隨時到來的災難威脅時,還能活得如此從容淡定、怡然自得呢?
想到這里,我不禁脫口問向導伊萊士,既然火山隨時都有可能爆發,你們難道一點也不害怕嗎?伊萊士笑了笑說,怎么不害怕?可是害怕有什么用啊!這我就更不解了,忍不住又問,為什么不想辦法搬遷到其他地方居住呢?沒等伊萊士回答,在一旁的老挑夫姆薩反而奇怪地問我,您為什么要想那么多呢?沒有那個必要呀!我今年活了六十三歲,密姆多杰村也只是被火山灰埋了四次而已,其他的時候,也都還不錯的呀!
聽了老挑夫姆薩的話,我這才終于明白,人們都說科摩羅是一個貪圖安逸、缺乏冒險精神和憂患意識的民族,其實這是對他們極大的誤解。對于生活在一座四面環海的活火山腳下的科摩羅人來說,他們一輩子都要面對難以抗拒的危險,他們才是真正擁有勇氣的人。
此時已是正午時分,天地間一片靜謐。燦爛的陽光透過云層照耀在荒涼的火山口上,在遠古年代形成的巖壁上,留下了流動的陰影。
我坐在這個地球巨大傷疤的邊緣,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想象著時光變遷中發生在這里的一次次的地動山搖、天崩地裂,傾聽著大地的呼吸,感受著地球巨大的力量和天荒地老的氣息,仿佛跟宇宙和地球進行了一次對話,心靈上和自己達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解。歲月流長,人生短暫。在永恒的宇宙和地球山川面前,幾十年、幾百年都只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一個人的榮辱得失,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向導伊萊士走過來,打斷我的沉思,故作神秘地把我拉到十幾米外,指著不遠處的火山口的邊緣說,您看,這是什么?
我順著他指示的方向望去,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火山口的邊緣,一片灰色的懸崖之上,竟然生長著幾簇盛開的野雛菊!
真是難以想象,簡直難以置信!在這兩千五百六十米高峰的活火山口懸崖邊上,方圓幾公里寸草不生的廢墟上,蒼茫寂寥灰色環境中,猛然看到一朵朵色彩雅麗、生機盎然的野雛菊,那種對視覺與心靈帶來的震撼和沖擊,真的無法用語言來形容。
我走上前仔細觀察這些野雛菊。發現它們每一簇都有好幾百朵,每一朵花的花蕊都是黃色的,但花瓣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紫色的花和白色的花間隔有序、分布均勻,星星點點地點綴在綠葉下,每一朵花都開得那么鮮艷、那么靈動。一陣微風吹過,花朵輕輕搖曳,整個畫面呈現出一種極其旺盛的生命力。令我稍感困惑的是,這幾叢野雛菊的葉子根本不像我們平時看到的菊花那種羽狀半裂狀的大葉子,而是披針型的小葉子,應該是為了適應高寒干旱的環境進化而成的。
老挑夫姆薩告訴我,整個大科摩羅島,只有卡爾塔拉火山口這個地方生長著這種野雛菊,別的地方都是看不到的。在他還是少年的時候,第一次跟隨父親來到火山口,就在這里看到過這些野雛菊,此后每隔幾年來到這里,每一次都還是在這里看到它們茂盛生長。很顯然,盡管這幾十年火山大大小小爆發了數十次,每一次噴發,這些野菊花都化為灰燼,但很快又重新生長起來了。
聽了姆薩老人的話,我腦海里不禁產生疑問:到底是誰把它們的種子撒播到這亙古荒涼地帶,又是什么力量讓它們一次次起死回生,一次次恣意綻放?這個問題顯然是姆薩老人回答不了的,正如他回答不了自己的先祖為什么會離開非洲大陸來到這里定居一樣。
據史料考證,隱沒在茫茫大海中的科摩羅群島,自古以來一直都是無人荒島。最早發現這些島嶼的是腓尼基人,但他們并沒有登島。直到四世紀,馬來-波利尼西亞人遷往馬達加斯加途中路過該群島,才有人開始定居,但定居下來的人很少。到了十二世紀下半葉,波斯設拉子的阿拉伯人移民南下東非沿岸,并且在坦桑尼亞的基盧瓦建立王朝。一些阿拉伯人和非洲黑人為了躲避戰亂和饑荒,有的也是為了尋找當時極為珍稀的香料,冒險前往科摩羅群島并在那里定居下來,才慢慢地出現族群性的聚居村落。隨后,馬達加斯加人、非洲大陸的班圖人和印度尼西亞的移民接踵而至,慢慢形成了大大小小的以村落為單位的蘇丹集權王國。
到遙遠的地方去尋求美好的生活,是人類由來已久的夢想和行為,但是這種背井離鄉的行為背后,肯定有許多令人難以言說的辛酸??梢韵胂?,在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科摩羅群島的先民們離開了他們深深眷戀的故土,告別家鄉的父老鄉親,乘坐著原始的獨木舟漂洋過海來到科摩羅群島,經歷了多少艱辛和危險!為了生存,他們義無反顧地把自己的人生交給了這與世隔絕的火山荒島。科摩羅人就在這些貧瘠的火山群島上開疆拓土,一次次地經受著地震、臺風、海嘯、火山噴發和熱帶瘟疫疾病的打擊,一代代地繁衍生息下來,在貧瘠的火山島上過上屬于他們的精彩人生。正如卡爾塔拉火山口懸崖邊上的野雛菊一樣,它們為了汲取生命的養分,義無反顧地扎根在火山口的邊緣,哪怕明天會化為灰燼,也要努力地綻放出絢麗的色彩。從這個意義上說,卡爾塔拉火山口懸崖邊上的野雛菊,不正是科摩羅人向死而生、不屈不撓的民族精神的寫照和象征嗎?
徒步攀登科摩羅群島最高峰,是我畢生難忘的一次旅程。通過這次旅程,我對遙遠地球另一端的科摩羅火山群島的地理狀況、物種分布、島上土著黑人的民族性格和價值觀念等,都有了更加深刻的了解和認識。盡管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那次旅程的一些細節和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特別是卡爾塔拉火山周圍無邊寂靜蒼涼的景色,以及火山口邊緣寂寞盛開的野雛菊,一直深深印刻在我的心里,成了我人生記憶中永不褪色的美景。
責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