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明善的書法世界

⊙ 趙 剛

人生的至高境界，不在于當上多大官，不在于掙得多少錢，不在于置下多少產，不在于留下多少豪言壯語，而在于有沒有堪稱佳話流傳，能夠賦人以思考和啟迪的故事。鐘明善就是這樣一位有故事的人。

《華嚴經》云：“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書法就是鐘明善的世界，就是鐘明善的如來，冥冥中，他就是那個被書法劫渡，為書法而生、為書法而榮、為書法而悲、為書法而喜，“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苦行僧。

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旅行，似乎條條大路皆通羅馬，但是在峰回路轉、不可端倪的跋涉中，徒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最終哪條路走得通、行得遠，似乎早有定數，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而具體到“神童少年”鐘明善的身上，則只有書法了！

農家子弟鐘明善承載著父輩“耕讀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殷切寄托，在生計極端困苦的條件下，靠父親賣豆腐供讀，并得鄉賢郭仲屏等啟蒙癡迷繪畫，高中畢業時信心滿滿地給中央美術學院寄去報考材料，卻被以“家庭出身地主”為由拒之門外，所幸西安美術專科學校油畫系教授武祖德賞識其加試的素描試卷，動員他報考該校，但是父親固執地認為美專不讀“四書五經”而堅決不允，鐘明善因此“陰差陽錯”地邁入吃飯不花錢的西安師范學院（陜西師范大學前身）中文系的大門。

16歲，花骨朵兒一樣的年華。尤其像鐘明善這樣聰穎好學的“神童”少年（大學同窗中甚至有年長他10歲者），無疑是很多人眼中的時代驕子，等待他的將是何等前景光明的未來！而在鐘明善的內心深處，亦放飛著太多的夢想，除了對書畫情有獨鐘之外，文藝理論、古代漢語、古典文學、兒童文學、民間文學的枝芽正悄悄地爬上他的心田。然而，接踵而至的各種運動將他從夢想的天堂擊入狼藉地獄，因在“大鳴大放”中講了“農民生活苦”等真話使他身陷囹圄。萬念俱灰之際，同樣身陷囹圄的本校教授高元白、郭子直合著的《漢字形體演變》講義好似黑暗中的一束篝火，為他找到前進的勇氣和生活的興趣而使其不能自拔，及至嗣后被冠以“漏網大右派”之罪名關進“牛棚”接受長達百余日的批斗，及至嗣后被銬上“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之枷鎖遭受痛苦的折磨，他始終未曾松懈對它——那個叫作書法世界的頂禮膜拜。

陳瑤生、韓秋巖、陳澤秦、李滋煊是牽引鐘明善果決邁入書法世界的領路人。四人因詩、書、畫、印所享譽，又因詩、書、畫、印所殃及，在“文革”中首當其沖成為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腳”的“牛鬼蛇神”。然而，他們無怨無悔，每每談及詩、書、畫、印都熱血沸騰，相比之下，皮肉之苦和精神摧殘顯得微不足道，對于忘年交鐘明善的請教，則更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前輩們胸懷之廣闊、處世之超脫、性格之隨和、情緒之樂觀、從藝之執著、人格之偉大，無不像謎一樣深深吸引著鐘明善追隨著他們以及嗣后得識的劉自櫝諸前輩的步履，心無旁騖地向書法藝術的途徑探索而去。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隨著在中國大地轟轟烈烈了整整10年的“文革”的結束，被嚴重削弱了的國家政權，被粗暴踐踏了的民主法制，被嚴重摧殘了的社會事業，以及盼望新生活的民心，終于獲得復蘇，逐漸回歸正常發展的軌跡。此時，鐘明善已被調任西安市蓮湖區教師進修學校語文教師兼授書法4年余，欲授學生一杯水，自己必須至少擁有一桶水的職業道德，敦促他以更大的激情和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書學理論研究和書法創作實踐之中。

鐘明善 行書 弘歷 《新正瀛臺即景》 扇面

繼承和弘揚書法藝術，以編輯出版《中國書法全集》這一實際行動，向姍姍來遲的文化藝術的春天致敬，是從枷鎖中走出的陜西出版界刻不容緩的自覺行動。受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編輯、書畫家鄒宗緒之邀，這個任務由鐘明善與他共同完成。俗話說“應人事小，誤人事大”，何況是自己頂禮膜拜的書法藝術，鐘明善自是不敢有絲毫懈怠馬虎，利用業余時間，跑遍了西安各大圖書館，如醉如癡地浸泡在中國歷代書法精華之中，對中國書法發展脈絡、經典書家、代表作品有了較為豐富的掌握和相對明晰的梳理，在約定的時間內編輯完成了20多萬字的《中國書法全集》目錄。意猶未盡之余，他常想：祖先歷盡千辛創造并流傳下如此豐厚寶貴的文化遺產，其不僅是書法藝術精品佳作，更是先賢探索不止、勇攀高峰的精神寫照，如果不能將其發揚光大，該是多么可惜！可是，如何才能將其發揚光大呢？鐘明善陷入深深的思考……陡然，一個大膽的念頭破土萌生了，那就是——撰寫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部書法史專著——《中國書法簡史》！

勞動是艱辛的，收獲是喜悅的。經過長達2000多個不眠之夜的嘔心瀝血，逾20萬言的《中國書法簡史》初稿一經問世，即受到書學界的鼓勵與激賞。書法大師沙孟海欣慰地稱其“博稽約取”“為第一部書法史問世佳作”；書畫鑒定大家徐邦達評價其“翰墨林中遷史筆，包羅上下六千年”；新加坡書法泰斗潘受稱其“究源竟委，提要鉤玄，簡而能盡，裁而有當，示前修之轍跡，為后學之津梁”。《中國書法簡史》先是以摘要本形式在《延安畫刊》以《歷代書法藝術簡說》為題連載11期，繼之由河北美術出版社出版。善思好學的鐘明善在廣泛吸收讀者意見建議的基礎上，反復推敲，數易其稿，推出修訂本《中國書法史》，不僅被列為全國部分普通高等學校通用教材，還被日本書法巨匠今井凌雪、中村伸夫譯成日文，在東京《書道研究》連載6年余，成為該雜志創辦以來最受歡迎的五大連載之一。嗣后，日文7卷本和韓文版《中國書法史》分別由日本美術新聞社出版和韓國《書友》雜志連載，為中國書法藝術海外傳播發揮了積極作用。

鐘明善以鍥而不舍的釘子精神，一頭扎入書學史論和書法理論研究中，從漢字起源始，以中國書法史發展演進為經，以歷代經典書家代表作品為緯，脈絡明晰，切入精準，批判客觀，賦人啟迪。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視野開闊，將書法史研究從清代延續至近現代，不僅對開一代新風的于右任等國內大師的書法藝術研究深入，卓然成系，而且將新加坡潘受、日本金澤子卿、韓國金膺顯等大師的書法成就、藝術特色介紹至國內，為中國近現代書法的發揚光大和國際書法交流互融發揮了積極作用。其中，僅研究于右任的著述就逾百萬言，被贊為“海內外學人公認的近現代研究于書的第一人”（屈武語）；而《意象藝術散論》《鐘明善書學論集》等等身著述，全面而生動地體現了鐘明善暢游書海的深度與廣度。

鐘明善 篆書 毛澤東主席句

書山通天地，學海藏古今。雖然，鐘明善深知在博大精深的書學海洋中，自己只是極不起眼的滄海一粟，但是，他希望通過自己殫精竭慮的奮力搏擊，能為中國書法的繼承與弘揚盡綿薄之力。為了這個目標，他矢志不渝地前進著。

隨著年齡的增長、學識的累積、閱歷的豐富，特別是與大才大德者的“近墨者黑”，使鐘明善對書法藝術有了更多層面、更深層次的理解，“中和為美”的傳統觀念在審美的天平上逐漸占領陣地，支配與支持著他在傳統的軌跡上汲取養分，在創新的實踐中尋覓自我，初宗顏柳，繼追“二王”，后博采眾長。無論社會風云如何變幻，無論身處順境還是低谷，只要有硯田禿筆為伴，鐘明善就心無旁騖、心若止水、心滿意足，天真得像個孩子。在對歷代經典書家代表作品心摹手追、臨池不輟的同時，他特別注重向當代中外同道學習，取長補短，硯田苦耕，尤對行草書、篆書最為用功。其行草書運筆以中鋒為主，側鋒為輔，點線如綿里裹鐵，筆意流動而神藏不露；筆勢婉轉流利，飛動輕靈，開合有度，收放自如，寓剛于柔，外柔而內剛；結字秀雅多姿，清新脫俗，詩情畫意溢滿紙上，中和之美貫穿其中；尤其晚年得于右任“標準草書”啟示頗多，在形體方面仍然恪守標準，但是在結字、用筆、章法上卻不斷追求著形勢之美的再創造，使之更抒情、更完美、更個性化，蕭散典雅，妙趣天成。其篆書，氣息高古，端莊厚重，力透紙背，形神合一，左右逢源，包羅萬象，若逢春枯木，蒼勁挺拔而生機無限，泱泱有廟堂之氣，充滿陽剛之美。其作品不僅入選中國書法家協會主辦的歷屆全國書法展覽，榮獲國家教育委員會主辦的“全國教師書法、繪畫、攝影展覽”書法類一等獎，還被屢屢送出國門參加中外書法篆刻名家聯展或舉辦個展，展示中華書法藝術博大精深之魅力。其作品集《自書韻語楹聯》《長卷三種》等已成為眾多書法愛好者學習研究之范本，而書法作品《御制暮春瀛臺即景雜詠詩》《毛主席詞〈沁園春?雪〉》《杜牧詩〈山行〉》《杜少陵詩〈古柏行〉》等則分別被中南海、毛主席紀念堂、人民大會堂、釣魚臺國賓館等國家重要場館永久性收藏展示。尤其在十三朝古都西安，彌漫著中正高雅、沉靜清逸氣息的鐘明善書法作品更是為各界人士所青睞，留下了“萬貫財資終有盡，家有鐘書不謂貧”之佳話。

鐘明善以其深厚的書學修養和精湛的書法技藝，以及樂觀向上、廣結善緣的品質修養，贏得書壇廣泛贊譽。1980年年初，鐘明善受命主持籌備成立陜西省書法篆刻研究會（陜西省書法家協會前身），次年5月，參加中國書法家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成為中國書法家協會首批會員和中國書協第一屆學術委員會委員（嗣后，當選為中國書協第二、三、四屆理事、常務理事、副主席，受聘為第五、六、七屆顧問），當選為陜西省書法家協會第一屆常務理事兼副秘書長（嗣后，當選為陜西省書法家協會第二屆副主席，被推選為第三、四屆名譽主席），創辦了全國較早的專業書法學習機構西安書學院，學員足跡遍布30多個省和港、澳、臺地區，以及美、日、韓等國家。

鐘明善以其精深的書學造詣,于1985年12月調入國家教育部直屬重點大學——西安交通大學從事書法教學與研究。由于教學對象發生了明顯變化，自幼受“誤人子弟無異于圖財害命”之傳統思想影響頗深的鐘明善深感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為了不負“傳道、受業、解惑”“示以美好，授以希望”之師者職責，他立足教學規律，圍繞學科特點，創新教學思路，突出實際效果，極力使枯燥的書法理論變得有聲有色，使教學實踐更加有情有趣。他35年如一日，衣帶漸寬終不悔，即使耄耋之年，仍工作在教學一線。特別是他將傳統學習與高等教育密切結合的心血之著《書法基礎與欣賞》，被評為“全國普通高等學校優秀教材”二等獎，所授課程“中華民族文化思想與書法藝術”入選國家教育部“精品視頻公開課”，影響了幾代學子。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在鐘明善“不拘一格降人才”的悉心培育下，一批批后起之秀脫穎而出，為萬紫千紅的書法百卉園增彩添色，而鐘明善本人亦以豐碩的教學成果，被授予國務院“有突出貢獻專家”“全國五一勞動獎章”“全國學校藝術教育先進個人”，其突出事跡被中央電視臺《東方之子》欄目專題報道。

時光荏苒，白駒過隙。幾乎眨眼之間，鐘明善已從當年那個聰明伶俐的“神通”學娃和那個在萬馬齊喑的特殊年代敢講真話的毛頭小伙，正式步入耄耋之年。老年人不可避免的各種綜合征好似約好了向他糾纏而來，但是他對書學的探索卻永無止境，常有思想火花迸射而出，亦不乏漸入人書俱老之佳境的書法作品頻頻問世，他鄭重鈐印曰“鐘明善八十之后所書”。

2019年9月10日，由中國書法家協會和西安交通大學聯合舉辦的“文脈相繼——交通大學人文教育文獻暨鐘明善教授從教60周年成果展”在西安交通大學博物館隆重開幕。各界人士踏雨接踵而至，華發蒼蒼的弟子代表充滿感恩的獻花。全國政協常委、中國書協主席蘇士澍高度贊譽的致辭，西安交通大學黨委書記張邁曾“德高為師，行為世范”的贈匾，將開幕式氛圍一次次推向高潮。蘇士澍在致辭中對鐘明善藝術實踐之于當代書壇的意義予以客觀總結與高度評價，認為：“作為蜚聲海內外、德藝雙馨的學者、書法家、教育家，在藝術創作、書法研究、書法教育、書法文化海外傳播、書法學科建設、書法活動組織等領域對當代書法發展做出突出貢獻，他堅守傳統文化之精髓和人民立場，以精湛的書藝和深厚的學養為世人稱道，培養了大批書法創作人才和理論研究人才，為中國書法藝術的發展與繁榮，為中國書法走向世界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如果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特別是改革開放40多年來，書法作為中華民族獨有的傳統文化精粹而得到長足發展的這段歷程，喻為一座芬芳四溢、爭奇斗艷的百卉園，那么，鐘明善無疑是其中那道姿采綽約、品位獨有的風景，“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2021年4月，陜西新華出版傳媒集團、陜西旅游出版社推出藝術評傳《鐘明善的書法世界》，為讀者走進鐘明善的書法世界，翻檢其獨成一系的學術探索和藝術實踐提供了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