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為騎手的工傷買單

李雙星

5月29日，美團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王興在第一季度的財報會議上，對近段時間輿論爭議最大的問題—騎手的社保福利，做出了正面回應。

王興表示，政府計劃就工傷保險推出一套試行方案，這是一套外賣平臺、保險公司與政府共同推出的方案。美團將在政府指導下，為所有外賣騎手購買員工工傷保險，以保證騎手工作期間的安全。

方案真正惠及外賣騎手的時間還暫不可知，但千萬外賣騎手的職業安全已到了必須重視起來的時刻。

跑單

2019年，北京義聯勞動法援助與研究中心對北京地區的外賣配送員進行了一次問卷調查。在回收的317份問卷中，有30%的外賣配送員對職業安全保障“比較不滿意”或“完全不滿意”。相較于收入和工作滿意度，外賣配送員對配送工作的職業安全保障最為不滿。此外，調查顯示，44.16%的外賣配送員每月的送單量都在800單以上，多數外賣配送員面臨高強度的工作壓力。

在一家同城配送公司，做眾包騎手的李石平（化名）告訴《中國工人》記者，吸引他當騎手有兩個重要原因—收入高和時間自由。但是，獲得高收入的同時也伴隨著高風險，因為工作強度大，發生意外事故的頻率格外高。

一天，跑完單的李石平突然發現，自己全身上下遍布著許多小傷口，這些都是在送餐時磕碰留下的。胳膊、膝蓋，還有小腿，新老傷疤像補丁似的一個個打在皮膚上。與行人、車輛發生摩擦，對他來說像是家常便飯，“幾乎每個騎手身上都有傷疤”。

另一位外賣專送騎手劉文（化名），自從做騎手以來，發生過7次損害嚴重的車禍。多數是在送餐午高峰期間，因爭分奪秒多送單，不慎撞車。

劉文說：“一天跑單的大部分收入都要靠中午的送餐高峰期掙回來，幾乎沒有騎手等紅綠燈?！迸c劉文類似，李石平送餐幾乎從來不等紅綠燈，他說，這是老騎手的必備技能，“等紅綠燈的每一秒都是和錢掛鉤的?！?/p>

時間對騎手們來說就像生命線。自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劉文和李石平明顯感到，平臺開出的單價降低了，并且取消了許多獎勵活動。以往一個月跑夠800多單就能掙到1萬元，現在要再多跑一兩百單才行。

單量的不穩定和單價的壓縮，使騎手必須在一天內跑更多的單，才能賺到想要的“高收入”。而為了完成更多單量，多數騎手不得不在飛奔中，用盡心思搶時間。

劉文認為，騎手發生車禍多數不是偶然的，大部分都事出有因。尤其是在送餐高峰期，騎手在路上飛奔時，一面要看送餐平臺提醒、路線導航，同時心里還要計算出取餐先后順序、送餐路線，甚至還要計算電梯時間。種種因素疊加在一起，騎手們只要在路上稍微分散注意力，就有可能發生車禍。

就在今年5月，他剛被一名快遞員的三輪車撞翻在地。那天上午10點半，劉文正在路上跑單，送餐平臺開始“藍色風暴”—平臺臨時抽查騎手安全裝備是否齊全的措施。等他拐過十字路口停下拍照上傳照片時，一輛快遞三輪車從左后方竄出，將他撞倒在地。交警到達現場后，判定快遞員全責。

保險

“目前，美團平臺上的注冊外賣員中接近1000萬人，都不是美團的員工?！苯?，北京市人社局副處長王林攜巡視組與美團公司代表進行對話時，美團代表承認了平臺與外賣員工的“外包”關系。

《中國工人》記者在北京大量采訪后發現，目前的美團模式分為專送騎手和眾包騎手兩種。專送騎手是與遍布在北京各處的站點企業直接簽署勞動協議，眾包騎手則是通過美團眾包APP吸納的靈活就業人群。

《中國工人》記者也嘗試下載了美團眾包APP，上傳身份證認證并勾選相關協議后，立即便成為一名“眾包騎手”。因為沒有送單，記者還接到了平臺打來的電話，第一句話便問“你怎么沒跑單”。掛電話前對方囑咐說，“要遵守平臺協議”。

這種用工的靈活性，讓“眾包騎手”的工傷問題，顯得更為突出。

根據《工傷保險條例》規定，工傷保險費用應由用人單位全額為職工繳納。而對于外賣騎手等靈活就業群體而言，因為職業的高危性和靈活性，只能通過商業意外傷害險給予保障。

無論是眾包騎手還是專送騎手，目前都繳納了商業意外傷害險。然而，細究這份保險的真正出錢方，卻并不見平臺身影，而完全由騎手個人買單。以專送騎手為例，盡管屬于與站點簽署勞動協議的用工方式，但每個月100元到200元不等的保險費，是平臺從騎手工資中直接扣除的。而眾包騎手，只要開始接單，平臺系統便會自動扣除3元作為騎手的保險費，保障期限截至當日24時，只限于送餐當天有效。

就是這樣一份實質上由騎手個人買單的保險，一旦出險，最終要想得到賠償，其保險條款的要求也相當苛刻。

這份保險提供的保障金額為：意外身故和意外傷殘最高賠付65萬元，意外醫療賠付限額最高5萬元，個人第三者責任限額最高30萬元，猝死保障3萬元。

但在保險條款里規定，保險責任期限只保障外賣員在平臺搶單后至訂單配送完成后90分鐘內發生的事故（意外、猝死、過失導致第三者人身傷亡或財產的損失）。換句話說，如果一名騎手開工后手里暫時沒有接單，那么在此期間內發生的意外事故，保險不予理賠。

盡管騎手都被“強制”購買了這份保險，但大部分騎手卻并不清楚自己繳納的保險所包含的具體保障內容有哪些。一旦發生事故，也不知道如何申請理賠。

李石平就有過一次理賠不順暢的經歷。2018年4月的一天，早上10點，李石平開工后騎電動車到附近商圈等單。途中，因為沒注意路況，他撞倒了路過的行人，導致行人腰部受傷。交警判定李石平承擔全責，需要支付行人醫療費。

車禍發生后，李石平向站長申請保險理賠，站點告訴李石平，因為他出車禍的時候，手里沒有接單，不能算作工作事故，因此保險公司不能賠付。最后，李石平自己向受傷行人支付了4000元醫藥費。

除了理賠期限要求苛刻，保險條款還有意逃避責任風險。保險的責任免除條款中規定：如果被保險人不遵守機動車輛安全駕駛或乘坐規定，被保險人無有效駕駛證或駕駛無有效行駛證的機動車，保險公司都不會理賠。？

但在現實情況中，像李石平和劉文這樣的騎手，如果想要賺到更多的錢，只能在有限的配送時間內提高自己的送單量，逆行、闖紅燈、超速。如果因為這些“變通”的行為導致了意外，1年近1000元的保險也就白買了。

以南京為例，2020年全年共查處騎手交通違法行為8912起。在這些違法的騎手里面，哪怕被外賣平臺強制購買了意外險，也拿不到保險公司的一分賠付。

試點

顯然，騎手作為平臺經濟下的一種新就業形態，在與平臺勞動關系認定模糊的情況下，對工傷救濟形成了許多挑戰。如何保障騎手們的職業安全，增強新業態勞動者的歸屬感是現階段各方關注的重點。

長期專注勞動法領域的律師陸敬波，近些年也注意到騎手等新興就業群體的權益保障問題。他認為，目前騎手等群體面臨的首要障礙仍然是勞動關系認定難，尤其是眾包騎手群體，在司法實踐中大部分不判定為勞動關系，而是民事關系。

現階段，我國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維護，仍然是建立在確定勞動關系的基礎上。如果勞動關系都難以確認，就會導致騎手在權利主張中失去話語權。

《工傷保險條例》規定，職工提出工傷認定后，應提交與用人單位存在勞動關系（包括事實勞動關系）的證明材料。而不能確定勞動關系的眾包騎手自然就難以得到工傷保險的保護。

陸敬波進一步闡釋：“因為難以認定勞動關系，平臺或站點也逃避了為騎手繳納社會保險的責任，其中也包括工傷保險?！币虼?，陸敬波認為，保障騎手等勞動者的權益，首先要在立法上給予明確規范，理清平臺與騎手間的關系，樹立法律依據，補齊法律上的短板。一旦法律明確下來形成強制性，對騎手的權益保障就會更有力。

法律上的完善還需要時間，但新就業群體的職業安全不可被就此漠然置之，現實層面的實踐應該盡快展開。

美團近期放出的工傷保險試行方案可以看作是一種嘗試，事實上，全國已有不少城市試點施行了靈活就業人員參加職業傷害險政策，引導更多平臺從業人員參保。

鑒于《工傷保險條例》規定，工傷保險費的參保主體是用人單位，職工個人不繳納工傷保險費，而靈活就業群體多數與用工單位雇傭關系松散，在參保上有制度障礙。因此，在職業傷害險政策的試點中，參保主體就成為首要問題。

目前試點的城市，參保主體有兩種路徑。一是像山東濰坊、江蘇南通等地，由勞動保障事務代理中心或其他代理機構繳納；二是像江蘇太倉、吳江、常州等地，由個人繳納。

在騎手比較關心的繳費標準上，濰坊、太倉、衢州、湖州等地市按照基準費率繳納，分別是社保繳費基數的0.9%、1%、0.4%、0.4%。南通市按月繳納，每人每月10元，蘇州吳江區按年繳納，每人每年180元。

在職業傷害待遇上，山東濰坊、江蘇常州、浙江衢州、浙江湖州等地市基本參照了《工傷保險條例》的工傷待遇標準，江蘇太倉市、南通市醫療費用參照工傷保險，太倉基本生活補助略低于工傷保險，而南通的一次性傷殘補助高于工傷保險；蘇州吳江區則具體規定了賠償金額。

總體來看，職業傷害險的繳費標準和待遇都要比商業意外傷害險合理規范，且更具有普惠性。未來，騎手是否能全面享受到職業傷害險的保障，還有待于各地的逐步嘗試改進。

預防

職業傷害保障制度的建立，無疑將會使新就業群體更加安心、穩定地勞動和工作下去。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盡可能減少職業危害，降低事故發生率才是根本之策。

我國《勞動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用人單位必須建立、健全勞動安全衛生制度，嚴格執行國家勞動安全衛生規程和標準，對勞動者進行勞動安全衛生教育，防止勞動過程中的事故，減少職業危害。

在《工傷保險條例》中，也曾經專門對工傷保險基金作出規定：工傷保險基金也應該用于工傷預防的宣傳、培訓等費用。

新就業形態作為一類靈活用工模式，因其發展速度快，目前缺少行業規范，尤其缺少勞動保護意識。以外賣平臺為例，雖然平臺在與騎手簽約時，協議中會標明騎手應遵守交通規則等規定，但平臺規定的騎手送餐時間，基本是在無視紅綠燈、逆行等交通規則下制定出來的。

陸敬波律師認為，如果平臺一味壓縮騎手的送餐時間，減少單價，那勢必導致騎手暴露于居高不下的職業風險中。他建議：“政府應加強對平臺的監管，監督平臺規則制定，比如放寬騎手送餐時間、不得隨意克扣工資、確保休息休假等，這樣才能促進行業健康發展?！?/p>

事實上，政府也已向美團敲響了警鐘。4月26日，市場監管總局宣布，根據舉報依法對美團實施“二選一”等涉嫌壟斷行為立案調查。美團則第一時間公告稱，將積極配合監管部門調查。

在相關部門的調查和走訪下，4月28日美團披露，已開22場懇談會，采納19條騎手建議，正在改善騎手的配送體驗，并新增了“申訴審核綠色通道”“寶貝陪伴日”兩項幫扶政策。

至于平臺作出的改變，是否能不打折扣地傳遞到騎手，還要騎手說了算。

自2020年起，關于騎手生存現狀的輿論關注度日漸上升。如何保護騎手的合法權益，已是一個不能回避的問題。千萬騎手的生存和發展，不能只被平臺的缺位糊弄了事。

騎手們的未來，需要各方拿出方案，對癥下藥，共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