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彥香
摘要:王羲之在書法史上被尊稱為“書圣”,而《十七帖》是其最具代表性的草書作品,宋代黃伯思稱其為“書中龍”,點畫形態變化豐富,平淡自然有“中庸”之氣,符合自古以來文人的審美。本文對《十七帖》的藝術風格進行分析,從點畫形態、筆勢銜接、章法布局等多個方面進行探析。
關鍵詞:魏晉時代風貌? 《十七帖》? 后世影響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1)22-0030-03
一、《十七帖》概述
(一)魏晉時代風貌
魏晉時期社會動蕩不安,各種思潮隨之興起。《十七帖》作為這一時期的產物,既是草書自律發展的產物,同時也受這個時代的經濟、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響。
1.王羲之所處的政治背景
門閥制度在東漢時期已經萌芽,經過曹魏到西晉的發展,到東晉時其勢力已達到頂峰,這一時期的瑯琊王氏、陳郡謝氏、潁川庾氏在社會上有著極高的地位,掌握著當時的政治、經濟命脈,相傳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當時實行的政治制度“九品中正制”,是從兩漢的“察舉制”延續而來的一種選官制度,這一制度后來被當時的士族權貴掌控,他們儀仗這一特權發展家族勢力,滋生了諸多腐敗的現象,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面。優越的生活條件為士人們進行學術研究、投身文藝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十七帖》的產生與當時的門閥制度有著密切的聯系。
2.王羲之所處的文化背景
魏晉是一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這一時期戰亂頻繁、王朝迭起、命如草芥,人們淪為了政治斗爭的犧牲品,這些因素使得士人們對人生道路的選擇做出了深思,他們不再追求功名利祿,更加向往歸隱的生活,對人生的虛幻及人類的渺小之感與日俱增,于是士人們將自己強烈的情感愿望寄托于宗教哲學,在長期的發展中玄學得以滋生萌芽。到東晉時期文士們談玄論佛的習慣愈演愈烈,甚至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境界,他們逍遙處世,寄情于山水之間,表現在書法中則以自然、蕭散的書風為主,王羲之可視為其中的典型代表。
(二)《十七帖》的由來
《十七帖》作為王羲之的草書代表作,在后世備受關注。唐代張彥遠的《法書要錄》是研究《十七帖》最重要的早期資料,其卷十《右軍書記》中記載:“《十七帖》長一丈二尺,即貞觀內本也。一百七行,九百四十二字。是煊赫著名帖也。太宗皇帝購求二王書,大王書有三千紙,率以一丈二尺為卷。”①《十七帖》以卷首“十七”二字命名,這種命名的方法在當時很常見。此帖書藝風格完全統一,當時王羲之暮年之作無疑,前人已考證過,其中大部分信札是寫給益州刺史周撫的,主要表達了對周撫的離愁別緒,以及對蜀地山川風物的向往,還涉及王羲之晚年的家庭情況、服食丹藥后的身體狀況等。《右軍書記》中所記載的《十七帖》原跡以佚,流傳至今的只有刻本和少數臨本。
二、《十七帖》版本研究
(一)“敕”字本
王羲之《十七帖》原跡已佚,現在我們所見到的“敕字本”是由唐代解無畏的摹本所刻,后經褚遂良校訂,因其卷末刻有“敕”字,故稱其為“敕”字本,下面還刻有幾行小字,內容為“付直弘文館解無畏勒充管本,臣褚遂良校無失”,根據這些信息我們可推測在貞觀、永徽年間《十七帖》的真跡還留存于世。
“敕”字本《十七帖》后來被多次翻刻,所以現在留存的刻本亦有數種,南朝梁法書鑒定家徐僧權在卷尾署名,依據“僧權”字樣我們可將刻本分為兩種:一種為“僧權”二字完好本,另一種為“僧權”二字左邊偏旁缺失本。
(二)淳化閣本
據宋黃伯思《東觀余論》中所載,賀知章曾臨習過《十七帖》,南唐后主李煜認為其臨本深得右軍古法,遂命人將此本摹勒于石,置于其書齋“澄心堂”前。到了宋代淳化年間,太宗命王著等人整理“秘閣”中帖,又將此本收入《淳化閣帖》中。由于王著當時疏于考證,《閣帖》內容多有舛誤,《十七帖》并沒有全本收入其中,而只有其中的15帖,筆者將其內容一一與“敕”字本對照,發現許多地方都被修改,如將《服食》《至吳》兩貼的內容加以整合命名為《愛為帖》,又將《龍保帖》末尾九字略去,在其后加一“之”字,《清晏帖》中的“出”字在此本中被錯寫成“使”字,除此之外,還將一些增補之字寫入正文中。
(三)張伯英藏本
該本為宋拓本,明代時由吳寬、項元汴等人所藏,幾經周折后,在清代又轉入查慎行、張燕昌之手,此帖內可以見到嘉慶皇帝的璽印,故可知清初后又傳入宮中,后來清朝覆滅,此帖又被張伯英所藏,現存上海圖書館。帖內有各位收藏家的印記,卷末有明代張正蒙為吳寬題跋一則。該本點畫沉著、字口豐腴,渾樸之氣同他本迥異,盡顯魏晉風貌。
(四)姜宸英藏本
宋麻布紋紙拓,此本卷首與卷尾有30余人題款,可知其曾輾轉多人之手,姜宸英就是其中之一,后流入日本,歸大阪上野氏,現藏于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屬“勒字本”系統,卷末“僧權”二字缺左半。有人說上野本為唐時所拓,曾經有一段時間聲名浩大,但實則不然,據后人考證此應為宋拓本。
(五)文征明朱釋本
宋白麻紙拓,明代由蔣伯宣收藏,清代歸沈志祖、孔廣鏞等人,現為美國安思遠所藏,內有文征明題跋與朱筆小楷釋文,屬“勒字本”系統,卷末“僧權”二字已損,風格與“張伯英藏本”類似,筆跡清晰、筋骨俱備,為學習的最佳范本。
三、《十七帖》藝術風格及對后世的影響
(一)筆勢銜接
元代書家趙孟頫云:“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功,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在趙氏的書論中,用筆被提升到十分重要的位置。《十七帖》作為今草的開端,用筆極具特點,雖字字獨立,但筆勢連貫,隸書意蘊濃厚。
翻筆:翻筆作為一種基本的用筆方式,在《十七帖》中被廣泛使用,通過連接水平線與折線,使得線條生動流暢,筆勢貫通,如帖中的“是”字。
復筆:這種筆法在《十七帖》中隨處可見,所謂“復筆”是指兩個筆畫相連接,有一個相交的點,既是前一筆畫的結尾,又是后一筆畫的開端,且兩個筆畫有明顯的曲直變化,銜接處體現出沉著之感,如帖中的“簡”字。
使轉:使轉是指在行筆的過程中,書寫者通過指、腕、臂三者的配合,使得筆鋒可以自由轉換,體現出草書屈曲盤繞的特征。孫過庭在書譜中提到“草乖使轉,不能成字”,由此說明使轉對草書形質的重要性。《十七帖》中使轉筆法的運用,打破了字字獨立的局面,出現了字間的實連,為草書注入了新的審美元素,如帖中的“雪”字。
(二)章法布局
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云:“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顯而易見,章法在一幅書法作品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十七帖》作為今草書體的典型代表,它的章法也別具一格。唐太宗云其章法“煙霏霹結,狀若斷還連;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②。
1.字形的大小及間距的變化
米芾在其書論中說,字形“大小各有分,不一論”,在書寫時應順其自然,不故作姿態,最忌將大字促小,小字展大,將字的自然形態破壞。《十七帖》的章法寧靜、典雅,表現出一派生機。
《逸民帖》第一行“東”“觀”字形較大,其余字形小且筆畫較細;第二行“久”,第三行“夢”字點畫較粗,字形較大。第一、三行字距較大,第二行后半部分以及最后一行字距緊湊,形成明顯的疏密對比。
2.行軸線的擺動
從整體來說,草書的章法并不是將每個字按豎中線整齊排列,“字如算子,非書法也”,而要有所變化,根據字的取勢左右擺動,形成自然天趣的布局。
《天鼠膏帖》第一行整體隨著字勢向右擺動;《邛竹帖》第二行“尊老”二字字勢向左,“者”“皆”二字字勢向右,顯得自然、生動;《虞安吉帖》第四行呈“S”線擺動,豐富了章法的變化。
(三)歷代書家臨本
《十七帖》被歷代書家視為楷模,因此現存的臨本很多,這些臨本或忠于作者的原貌,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或融入臨寫者的個人風格,表現出不一樣的神采。
1.唐敦煌臨本
現在流傳下來的《十七帖》臨本,最早的為敦煌臨本,其中包括《旃罽帖》《胡桃帖》《瞻近帖》《龍保帖》,此四帖點畫灑脫飄逸,用筆蕭散自如。觀其字形,原帖偏扁的趨勢減弱,縱引的趨勢加強,據此推斷應為唐人所臨。此外,我們發現《瞻近帖》第三行“遲”字旁邊標注有兩個小點,表示刪除,符合此帖的文意,臨本可以彌補刻本的不足,對我們深入研究《十七帖》具有深遠的意義。
2.宋東坡臨《漢時講堂帖》
東坡所臨《漢時講堂帖》,最能反映宋人的審美取向,雖為臨寫,但點畫形態、章法布局與原作有很大的差異,字形呈左低右高之勢,字的間距縮小,有明顯的個人風格。朱熹曾對東坡臨寫的《講堂帖》評價云:“東坡筆力雄健,不能居人后,故其臨帖物色牝牡不復可以形似較量。而其英風逸韻高是古人,不知其孰為后先也”。蘇軾在宋代書史上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其學識淵博、才華橫溢,正因如此,他才敢沖破傳統的束縛,表現己意。
3.元趙孟頫臨《蜀都帖》
元代趙孟頫提倡“復古”,復興晉唐書風和全面追求復古是元代書壇的總體特征,今傳《十七帖》趙氏臨本有數種,其中的《游目帖》,相傳為王羲之真跡唐摹本,實則為趙孟頫所臨《蜀都帖》,此帖流失于日本,二戰時美國向廣島投放原子彈,在爆炸中被毀,今所見到的為毀前留下的黑白影印本。《游目帖》按照原帖的章法臨寫,氣息圓潤飽滿,頗能表現原帖的神韻,但仔細觀察還是不難看出,臨本中弱化了原帖方折的筆畫,整體風格也顯得平實而少起伏變化,失去了原帖的率真爛漫。
4.明董其昌臨《逸民帖》
明代書家對《十七帖》的重視遠勝于宋元,其臨本數量頗為可觀,如邢侗臨《逸民帖》《兒女帖》《虞安吉帖》,胡正臨《十七帖》前十行。項元汴為明代的大收藏家,曾臨二王法帖墨跡一卷,其中有《漢時講堂帖》《諸從帖》《譙周帖》等。諸他家臨本風格多樣,各有千秋,但董其昌畢竟為明代高手,他曾在《云臺別集》中云:“學書不從古人,必墜惡道”,其所臨《逸民帖》字形欹側,用筆肆意,章法布局疏朗,一切皆隨意而適,深得右軍神韻然能自開新境。
5.清包世臣臨《十七帖》冊頁
包世臣對《十七帖》的研究頗深,有專門的論著《十七帖疏證》傳世,原件現存于北京故宮博物院,他在《疏證》中提到臨習《十七帖》的緣由以及書法風格,所言如下:
“十七帖初刻于澄清堂,其本未見。宋以后匯刻本,單行本,有釋文本,唐臨本,所見不下十余種,大都入多尖鋒,出多挫鋒,轉折僵削,俗工射利所為也。碧溪上人以余刪擬《書譜》已刻成,欲寫刻《十七帖》,以道吳郡之源,其意甚盛,故為作是卷。”
清代碑學之風興盛,出現了以碑破帖的風氣,包世臣深受這種風氣的影響,在臨寫《十七帖》時參入了北碑的筆法,的確是“別開生面“,但他受時代的局限,在臨此作時從未見過唐刻《十七帖》拓本,僅憑《閣帖》來揣測王羲之《十七帖》的原貌,無疑會影響他對原作整體精神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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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張彥遠:《法書要錄》,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2年。
②上海書畫出版社:《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2年,第1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