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佳祺
摘要:改革開放以來,以文學經典為藍本而改編的舞蹈作品在舞臺化舞蹈創作中占有很大的比重。可以看出,改編文學原著已經成為舞蹈創作的一個重要選擇。然而,面對古今中外大量優秀的文學作品,舞蹈編導應如何在充分利用文學優長的同時又不喪失舞蹈的本體特點,這就成為了舞蹈創作領域所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本文基于舞蹈作品《蕭蕭》改編創作的全部實踐歷程,探討依據經典文本創作舞蹈作品的基本方法。
關鍵詞:文學作品? 舞蹈作品? 改編創作
中圖分類號:J7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3359(2021)22-0009-03
基金項目:本文為湖南省創新創業大學生創新創業計劃訓練項目,項目名稱:沈從文《湘西往事》文學文本與舞蹈文本的互文性研究與實踐,項目編號:S201910531。
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我國舞蹈藝術蓬勃發展,舞蹈對文學文本的改編創作早已不是對文字進行簡單的“翻譯”,而是從舞蹈的本體視角出發,在已有的文字文本基礎上進行二度創作,用特殊的肢體語言講述經典故事,進而拓展其在當下時代的意義,實現舞蹈與文學和諧共生的理想藝術效果。然而,想要實現“舞”與“劇”的和諧統一并非易事,因為文學與舞蹈藝術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前者為語言藝術,后者為表情藝術,將文學文本改編成舞蹈作品要經歷語言上的多重轉換才能實現,這要求舞蹈的改創不但要符合原著精神、遵循舞蹈表演的規律,又要滿足創作者的審美訴求,實屬不易,但“限制往往是天才的磨刀石”,下文將依據前輩們總結出的寶貴經驗,結合筆者據小說《蕭蕭》轉化的舞蹈作品創作實踐,探討如何借經典文學進行舞蹈創作的相關問題。
一、沈從文小說《蕭蕭》概述
《蕭蕭》是沈從文先生于1929年以湘西農村生活為題材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講述了主人公蕭蕭嫁作童養媳后,發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動人心弦的故事。文中的蕭蕭擁有自在自然的生命意識,生活的殘酷并不影響她天然快樂的本性,原始的自然環境、世代相傳,一成不變的勞作生活以及最單純的本我追求都是使她快樂的源泉。但蕭蕭的故事并不純真美好,她的一生都在為外在的力量所擺布,從來沒有自覺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她的快樂里潛伏著無知與麻木,單純的人性力量中蘊含著蒙昧的成分。雖然沈從文一再表明自己是“鄉下人”,并堅持以鄉下人的視角來書寫湘西故園,但對于生活在都市中長達六年之久的現代知識分子而言,現代文明的長期熏陶使他能夠在屏棄掉都市文明中的雜質之后,冷靜地用現代知識者的眼光重新打量他盡心營造的“桃花源”。故事中對女學生的描寫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她們的身影被隱隱穿插在蕭蕭的生活中,這群代表了現代文明的女學生群體,是伴隨著“五四運動”產生的新事物。但在偏遠的湘西,啟蒙者的力量還是太過微弱,在這些鄉村子民的固化思維中,凡是與他們“樂天知命,故不憂”生命意識形態不同的思想都是不被接受的。當女學生們的學習、娛樂、社交等行為模式以及追求男女平等的婚戀觀遠遠超出了鄉民們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和固有思維模式時,那種自然生發出來的強烈異己感,揭示出他們的鄉土生活與現代生活形態之間巨大的歷史鴻溝,其中飽含著作者廣漠的悲憫和強烈的人文情懷。
二、文學文本《蕭蕭》的舞臺舞蹈轉化
舞蹈和文學是兩種不同的藝術形式,擁有兩種不同的文本,但在特定的表意需求下,二者可以形成某種恰當的共謀關系。本次的創作實踐——對文學文本《蕭蕭》的舞臺舞蹈轉化,通過從結構、調度等兩大方面入手,在忠于原著精神的基礎上,剝離較為復雜的文學人物關系,描寫視角從第三人稱變為第一人稱,即站在主人公“蕭蕭”的視角之上,通過對其心理活動描寫的渲染和外化,推進敘事與人物情感,達到與小說《蕭蕭》的原著精神遙相呼應的效果。
(一)舞蹈文本重構設計
基于本小說的敘事線,舞蹈作品決定采取現實時間敘事層面與精神世界“夢”的敘事層面相互滲透的方式完成舞蹈的基本結構框架。現實時間的敘事過程揭露了人生的悲劇性和世界的殘酷性;而在精神層面“夢”的敘過程中,精神上的自由曾一度與女學生們在夢中共有。為了避免夢與現實兩個空間在轉化中產生敘事歧義,所以將兩個空間融合為一,使夢成為現實,也使現實化為大夢一場,在動靜中將虛實結合,完成語言上的結構轉化。
由于故事內容并不繁雜,在做該課題的實踐時決定采用群舞小作品的方式呈現。為了避免舞蹈中對于“敘事”的忽視和“情節”的過度淡化而導致敘事結構的匱乏,所以將故事的發生順序梳理成重點線索鏈,并根據舞蹈表達的需要將舞蹈段落分為五段來完成:蕭蕭在群舞線性調度的推動下入場,多使用生活動作和一些能夠表現原始童趣的苗族舞蹈動作表意,此段重在展現蕭蕭初嫁作童養媳時快樂無憂的生活;第二段,女學生們圍繞蕭蕭起舞,使得蕭蕭在與“嬰兒”共舞時,時不時被女學生打亂節奏,表現女學生的出現對蕭蕭心理上無意識的影響。隨后蕭蕭在不經意間學著女學生的舞步,起初非常吃力,但逐漸達成統一,不過在這個舞段中,蕭蕭從未與女學生們有任何的肢體接觸,以此來表達女學生僅僅是蕭蕭潛意識里的主觀幻想;第三段,花狗入場,他圍繞蕭蕭起舞,并不斷對她進行挑逗,并在雙人舞的托舉動作中隱喻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此段采取較為浪漫的抒情慢板,蕭蕭與花狗的身體語言也采用舞臺化風格的當代舞;第四段,舞蹈進入高潮,花狗隱匿于群舞演員中的同時,眾人大開大合的群舞緊緊環繞著蕭蕭,起伏的人墻使她透不過氣,暗指了她與花狗關系暴露后來自社會環境的壓力。在這里,由于緊張壓抑的氣氛,舞姿語言也不像先前一樣唯美舒緩,多采用重心下沉、緊張收縮的舞姿推動劇情發展;在結束段落中,眾人紛紛向蕭蕭送來安慰,用柔和的調度將一臉茫然的蕭蕭推入舞臺中心區,最終,舞蹈結束在蕭蕭嘴角慢慢揚起的微笑和依舊空洞的眼神當中。
(二)強化語意性調度
王玫老師曾在她的文章《調度:舞劇的敘事功能——以我的〈洛神賦〉第二場為例》中說“舞蹈調度不僅是舞蹈畫面、構圖或隊形,也是空間品質。它在舞蹈舞劇中有特殊的功能,也同動作、語言一樣重要”。由此可見,調度不僅是舞蹈動作的流動路線,還是具有敘事、表情功能的語言方式。因此,在本次實驗創作中,筆者將賦有語意性的調度線路貫穿于本次實踐作品的各個段落之中,不但起到敘事表意的作用,且將各小分段有機連接,使舞臺行動更加流暢。
前文已述,舞蹈作品用五個段落進行敘事,而具體的舞蹈調度就在每個段落間進行,尤其出現在一二四五段的群舞中。在第一段中,群舞以S型調度將蕭蕭從幕后推入舞臺后方中心區,接著以豎直線快速將蕭蕭推入舞臺前區,這里的群舞即是外化的“命運之手”,豎直線快速有力的向前推進,不但使觀眾感到受壓迫的氣勢,也表達了蕭蕭在命運推動下的無力感;第二段中,女學生圍繞蕭蕭起舞的“夢”段先是采用圓形調度的流動,使觀眾視線聚焦在蕭蕭身上,當蕭蕭突破圓形調度的圍繞時,女學生群體在舞臺上呈現“滿天星”狀,類似于繪畫中的“散點透視法”,通過從“聚”到“散”的行動關系表現出從“現實”到“夢”兩個空間的轉化;第四段中,花狗用復雜的線性調度隱匿在流動的群舞之中,使緊跟其后的蕭蕭在流動的群舞調度中逐漸迷失方向,既表現了花狗沒有擔當、膽小怕事的性格,也為接下來蕭蕭的絕望獨舞做了鋪墊。隨著花狗的消失,群舞以“蛋卷式”的調度緊緊包圍蕭蕭,一方面展現外部環境對蕭蕭的壓力,另一方面也是蕭蕭此刻緊張心理的形象外化;第五段中的結尾處,群舞不但起到村民群像塑造的作用,并且外化“命運之手”,強力打破柔和調度,以強硬的直線型流動將蕭蕭推送至舞臺中心區的強光燈下,舞蹈戛然而止。
三、啟發與反思
從文學與舞蹈的關系來看,文學作品的確對舞蹈創作起到了一定的“文本”作用,優秀的文學作品不但擁有一定的口碑、受眾群體,還能夠提供必要的經驗素材,更重要的是文學著作中蘊含著的前置性精神品格和文化品位,能夠使舞蹈編導用舞蹈的形式和語言與原作的語境進行精神層面的深層對話。然而,文學作品存在的確定性也為舞蹈創作提出了不小的挑戰。現成的故事要素和人物關系是否會掣肘舞蹈的個性創作?編創作品應該如何把握“滿足觀眾期待視野”與“拓寬觀眾期待視野”之間的度?這些都成為以舞蹈思維來改編一部成熟文學作品前必須要思考的問題。羅懷臻老師曾在訪談中提到過,“我們不能把文學性簡單的理解為文字、文采、文詞,而是有創造者的視角、立場、眼光、情感,觀者也能從中感受到這些視角、立場、眼光、情感的,就是文學性”。對此,筆者在此次實踐創作中深有體會,好的舞蹈作品應該具備文學性而超越文學思維。
(一)強化舞蹈作品的文學性
文學性往往包括對人的理解和對人的關懷、對生命美和人性美的塑造、對現實的回應以及對崇高的向往等等,這也要求了舞蹈創作應以“表意優先”為原則。對此,筆者在創作實踐中得出了幾條重要的經驗。首先,親密感是創造力的源泉。《蕭蕭》小說的成功之處在于對故鄉生活經驗的深刻感悟,而舞蹈的創作同樣離不開生活。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故園雖然僅僅作為小說的故事背景而存在,它的出現與否并不影響舞蹈敘事的進程,但正是湘西鄉村的獨特生活環境使得蕭蕭的人物性格得以成立,也使跨界創作的“對話”在語境上成為可能。在本次實踐創作中,對湘西苗族民間舞蹈的恰切采用,使湘西獨特的地理、人文環境伴隨著蕭蕭個體境遇與情感狀態的發展,自然的“生長”在舞蹈者的身體中,在無形的筋肉感覺中展現了沈從文的,也是蕭蕭的“故鄉記憶”;其次,筆者認為改編原著文學作品最重要的一點即為尊重原著精神,吳丹曾在《論舞蹈創作中對文學藝術的改編》一文中提到“如果舞蹈編導在改編中擅自脫離甚至更改原著,只考慮自身的情感,那么毋庸質疑,不僅舞蹈作品談不上改編自文學作品,而且觀眾在欣賞時會對舞蹈作品產生歧義,對編導的藝術構思不理解,甚至產生反向欣賞趣向,這就很難產生藝術共鳴”。筆者認為,舞蹈作品的原創性并不一定在于對原著作品徹底的解構,而從舞蹈形式、舞蹈語言的創新性開發入手,打開觀者另一種與文字想象不同的感知方式,從而使欣賞者獲得對原著精神在另一種層面上的理解和認識,似乎也不失為一種獨特的具有原創精神的改編方式。
(二)超越文學思維
舞蹈作品應該擁有一定的文學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需要使用文學思維進行舞蹈創作,舞蹈的本體意識對于改編式舞蹈作品而言同樣十分重要。慕羽教授曾在《肖蘇華“現代舞劇”創作啟示》一文中談到“中國舞劇創作有一個奇特的現象。絕大部分編導都不擅長文字寫作,然而中國舞劇創作上卻常常由‘文學性思維主宰著舞臺,且并非為了‘文舞相通的特殊氛圍營造。觀看這樣的舞劇,臺口的‘提詞器只是不厭其煩地給觀眾示意著故事情節的脈絡。編導掌握不好舞劇的敘事容納量,更無法把控令人遐想空間的度”。 在做《蕭蕭》改創的過程中,筆者同樣發現了這個問題的存在。舞蹈藝術常常善于表現那種在百感交集時刻難以言喻的感受,或是傳達一個訊息量較為復雜、隱喻的人類命運或電光一閃的領悟;而小說則可以用精密的敘事構建人物關系,用詩意的筆調描寫自然環境。這種體裁上的差別使得舞蹈對其進行改編創作極具挑戰意義,如果將舞蹈改編看做是對原著語文字語言的直接轉譯,創作不但很難進行下去,而且失去了意義。因此,轉而用舞蹈的眼光看待世界,用舞蹈表現生活才有可能找到更好的創作路徑。著名舞蹈家舒巧曾在《重提“可舞性”》中提出,我們應該“將注意力始終放在舞蹈藝術的形體表情功能特性上”。人類情感層次的豐富程度足以證明舞蹈表現力之博大,無處不可通達,敘事表現之必要也使我們不得不充分挖掘舞蹈的本體語言,以“形式即內容”方法去完成難度較大的轉譯任務。例如,在本次實踐研究中,利用柔和與強硬調度線交叉進行的方式表現出主人公蕭蕭與外部環境間的關系變化;再例如,使用生活中具有象征意義的道具與節慶民俗舞蹈營造空間和敘事氛圍等,都是編導可以采用的敘事和表情手段。
沈從文筆下的“蕭蕭”時至今日依然具有現代性色彩,他在文字中透露出的對女性生存境遇和精神狀態的關照,對今天的社會生活仍有啟示意義。對此,舞蹈的改編創作也應充分尊重原著精神,完成舞蹈作品對文學性品質的實現。與此同時,對舞蹈語言敘事性的理解也應該突破固化“可舞性”的限制,打破舞蹈只能抒情、不能表意的刻板印象,從而實現超越“小我”的情緒抒發,達到對人類命運關照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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