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筆/陳一竹
知乎上有這么一個問題:“檳榔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存在?”
“我讀小學時,哥哥塞給我一塊檳榔,這是我第一次吃檳榔。咬下第一口的瞬間,感覺天旋地轉,喉嚨像被人掐住一樣,無法呼吸、胸悶,非常難受。
“我想把檳榔吐出來,然而哥哥在一旁鼓勵我,說習慣了就好。
“在哥哥的鼓勵下,我繼續咬。
“慢慢的,我的身體感到燥熱、興奮。
“此后,檳榔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阿哲25 歲,吃檳榔的時間已經超過了10 年。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發黑的牙齒。
檳榔作為一種熱帶植物,食用者主要集中在東南亞地區。在我國南方的檳榔產區,經常會看到這樣一幕,食用者切開檳榔青果,撒上貝殼粉或石灰膏,在樹葉的包裹下將其放入嘴中。檳榔果的綠色汁液因為化學反應而變成血紅色,緊接著,食用者就會迎來一陣類似于上頭的暈眩感。雖然很少有人在第一次食用它的時候用好吃來形容,但奇怪的是,大量的人都逃不過檳榔上癮的宿命。
幾個月前,一條新聞引起廣泛關注。多位中國公民因攜帶檳榔入境土耳其被捕。原因是根據土耳其相關法律,檳榔中所含檳榔堿具有致幻性,因此被當地認定為毒品。

除此,早在2003 年,世界衛生組織還將檳榔列為“一級致癌物質”,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官網2017 年刊登的《世界衛生組織國際癌癥研究機構致癌物清單》中,檳榔果、含藥草的檳榔嚼塊和不含煙草的檳榔嚼塊也包含在“一類致癌物清單”中。
其實,關于檳榔的爭議早已存在,但是在很多省市,比如湖南、海南,檳榔已經成為當地人日常生活與文化習俗的重要符號。截至目前,國內檳榔一直作為食品生產和銷售,尚無國家生產監管標準和法規。
湖南與海南是眾所周知的檳榔大省。如果在湖南或海南想要勸阻人吃檳榔,那可能是個難事兒,有些人聽了你的勸告可能一笑置之。
如果你想就著話頭深入談談檳榔的危害,得到的答復很有可能是“我們當地人就好這個。”這話一點不錯,對于當地人而言,檳榔永遠不止是一種食物。
在檳榔的種植地海南省,檳榔已融入在這個省的歷史長河之中,成為一種文化符號。
《瓊州府志》中有著這樣的記載——婚禮媒妁時男方要向女方家送檳榔當作定禮。因而在當地出現“吃某人的檳榔”等于嫁給某人的俗語。
還有,由于檳榔有“賓郎”的諧音,喪葬事宜或歲時節令也都必要設檳榔宴請,以示對客尊重。
在黎族,檳榔甚至成為解決鄰里之間糾紛的一種符號。時代發展后,許多傳統習俗沒能繼續延續。但這種上千年的文化基因仍舊流淌在人們的價值觀里,乃至于海南曾經在一個介紹年俗的電視節目上專門講了檳榔。接受采訪的一位先生說,一顆檳榔,把兩代人一下子連了起來。
在湖南,街頭上遇到朋友,掏出檳榔問句“恰個檳榔不咯”,已然是一種社交禮儀。“檳榔越嚼越有勁,這口出來那口進,交朋結友打園臺,避瘟開胃解油性。”這是一首流傳在湘潭街頭巷尾的民謠,生動反映了檳榔與湘潭人民和湘潭食文化的不解之緣。
至于湖南為何成為檳榔食用大省,有這樣一個傳說:清代乾隆年間的《湘潭縣志》志卷二十四《湘磷化碧碑記》載,“潭自順治四年二月以兵服明,年冬又稱不庭,越六年正月,萬騎自長潛渡,屠其城,尸墳起,與桓檐平”。
據傳,由于戰亂尸骨長期堆積,難于收拾,湘潭地區城中開始滋生瘟疫。大疫之后,民眾因受瘟疫之苦而不得不服用相應藥物,人們通過政府資助或個人出資等途徑,購得大量供驅瘟辟疫的檳榔,儲于家中,并在經歷了一段時間的嚼食之后,久而成習。
翻閱歷史文獻,就會發現中國人食用檳榔的習俗由來已久,晉代嵇含編撰的《南方草木狀》中即有相關記載,“彼人以為貴,婚族客必先進,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由此可知,在晉代的兩廣地區,已有用檳榔待客的習俗,其食法是將生檳榔與扶留藤、牡蠣殼燒制的古賁灰合在一起嚼食。
檳榔種植要早于這一記載。漢武帝時期扶荔宮內便移植有檳榔,但因氣候與技術等原因未能成功。
在漢代,檳榔已見于藥用,《中藏經》“辨上痞候并方”、“辨中痞候并方”等藥方中便記有檳榔成分。
南北朝《眞誥》卷十八也有“愿賜檳榔,斧常須食,謹啟”。此處修真者許玉斧服用檳榔之事,據作者陶弘景注,為治療“痰飲”疾病所需。
英國BBC 曾經報道過巴布新幾內亞的檳榔事件,相比于湖南和海南的產業,檳榔在巴布新幾內亞的地位更加不可撼動。由于文化和歷史因素,這個國家一半的人都由食用檳榔的習慣。
一位母親在接受采訪時說她的5 個孩子從8 歲到18 歲,都在食用檳榔。“檳榔是我們文化的一部分,我們家族上上下下都在嚼檳榔。只要不嚼,我們就會變得很疲倦,很想睡覺。”
根據2014 年世界衛生組織對巴布亞新幾內亞的調查,這個國家有著全世界最高的口腔癌發病率。當地政府為這種情況感到擔憂,試圖改變這一現狀,因此在2013 年要求首都全面禁止檳榔的銷售。然而卻引起大規模抗議。政府發起的“全國無檳榔日”僅僅進行了一年,在第二年就草草結束。
不僅僅是巴布亞新幾內亞,世界上還有一些國家也面臨著這樣的境況,這只是一個縮影。
2003 年8 月,隸屬于世界衛生組織(WHO)的國際癌癥研究中心發表報告,其中認定檳榔為一級致癌物。
2017 年,原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公布致癌物清單時,將檳榔果列入了一級致癌物。
2019 年2 月,國家衛健委印發《健康口腔行動方案(2019-2025 年)》,其中提到“在有咀嚼檳榔習慣的地區,以長期咀嚼檳榔對口腔健康的危害為重點,針對性地開展宣傳教育和口腔健康檢查,促進牙周、口腔黏膜病變等疾病早診早治”。
嚼檳榔到底會不會導致口腔癌呢?如果你去問醫生,可能會得到這樣一個嚴謹的答案:檳榔是口腔癌的風險因素。不能拋開劑量談危害,這個道理大家都懂。
國家食品安全風險評估中心的副研究員鐘凱曾在他的文章中使用了形象的比喻,嚼檳榔就像輪盤賭。輪盤賭是一種賭博游戲,在左輪手槍的6 個彈槽中放入一顆或多顆子彈,任意旋轉之后,關上轉輪。游戲的參加者輪流把手槍對著自己的頭,扣動板機,中槍者退出。
中國農業大學食品科學與營養工程學院副教授朱毅表示,檳榔對口腔黏膜的傷害,首先來源于檳榔堿、多酚和亞硝胺等物理和化學刺激,可能改變口腔微生態平衡,發生氧化應激反應激發炎性因子,促使上皮細胞在短時間內凋亡,同時阻止機體清除這些細胞外蛋白質,造成口腔黏膜下纖維化。另外,檳榔堿還會與亞硝酸鈉反應生成致癌物N-亞硝胺,研究者在嚼檳榔者唾液中檢測出3 種亞硝胺類物質,這些反應都在加速口腔癌前病變和癌癥的發生。
當醫學界普遍承認檳榔所導致的健康風險時,與此對立的檳榔利益方給出反駁。他們認為目前的檳榔制作工藝中有蒸烤等流程,減輕了有害物質,不會導致癌癥的發生,生吃才是致癌的原因。
對于這樣的理由,專家們并不認同。但是想要證明我國的檳榔與口腔癌確實具有相關性需要通過大量的樣本數據以及資金支持。
曾經,有5 所醫院有過這樣的數據統計,在2108 名口腔癌患者中,其中共有1803 名患者患癌原因是因為嚼檳榔。但如果你拿著這樣的數據樣本想要證明確切的相關性,可能還有被反駁的風險。

生活在那些檳榔大省的人們,往往在其幼年就接受了檳榔的洗禮。孩子那熱愛食用檳榔的父親、母親,常會撕下一小塊檳榔纖維放進幼兒口中,嬰兒們在努力吮吸的同時,也開始了一生的檳榔之旅。他們怎可能想到,在未來會出現何種變故。

牙齒變黑,臉部變形,患上口腔癌,躺在病床上被割去舌頭、面頰、或牙床,這樣的場景在檳榔食用者中十分常見。
蔣燦華是中南大學湘雅醫院口腔頜面外科的主任,“醫院的口腔癌患者,45 個里面,44 個愛嚼檳榔。”他對媒體說。
對于口腔癌患者來說,最可怕的是開刀的地方在臉上。在《檳榔王國中的割臉人》一文中,作者描述了人們對自己形象變化的心理反應。劉桑果在“術后第三天,才鼓起勇氣站在鏡子前,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在流淚。”
對于患者來說,口腔癌不僅僅摧毀了他們的健康,更摧毀了他們融入社會的機會。曾患上口腔癌做過手術的王先生訴說了自己的經歷:無論去到哪里,都會有人看他的臉并竊竊私語。
在檳榔被多方圍堵的情況下,檳榔產業卻仍然在高速發展。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官網顯示,檳榔全產業鏈收入超過600 億元,年上繳稅收約8 億元,據相關人士稱,檳榔產業未來極有可能被打造成為千億級以上的農產品加工產業。
目前,檳榔在我國已經形成完整的產業鏈。其中,位居上游的海南是國內最大的檳榔果種植地。《海南日報》曾報道:截至2019 年年底,海南省檳榔種植面積達178 萬畝,是海南230 萬農民的重要經濟收入來源,占全省農業人口的41.37%。并推算,2020 年全年檳榔總產值可實現146.8 億元。
而湖南則是國內最大的檳榔生產加工地,同時也是中下游企業的聚集地。企查查數據顯示,目前我國現存檳榔相關企業共2.6 萬家,其中絕大多數分布在湖南(1.56 萬家),數量位居全國第一。單在湖南,檳榔廠就能夠解決近30 萬人的就業問題。
也因此,2013 年,由于一篇《檳榔王國中的割臉人》,以及央視對檳榔可能會致癌的討論,使得這場席卷湖南、海南的檳榔致癌風波直接導致兩省經濟損失超過30 億元。湖南全省有2 到3 萬檳榔工人處于歇業狀態。當時的湖南省檳榔食品行業協會會長只能要求企業,無論如何要給工人開出最低生活費。甚至于產業工人聲稱要聯合起來,“找中央電視臺討個說法。”
雖然不能否認檳榔產業所作出的一定貢獻,但是一篇刊登于《中國牙科研究雜志》的論文《預測檳榔在中國誘發口腔癌人數及產生的醫療負擔》指出,到2030 年,湖南與檳榔相關的口腔癌患者將累計超過30 萬,在全國則可能超過100 萬,造成的醫療負擔可能超過2000 億元(以每例醫療費20 萬元估算),足以抵消其對社會的經濟貢獻。
9 月17 日,國家廣播電視總局辦公廳發布《關于停止利用廣播電視和網絡視聽節目宣傳推銷檳榔及其制品的通知》,廣電總局決定,自即日起,停止利用廣播電視和網絡視聽節目宣傳推銷檳榔及其制品。
在這之前,廣告是檳榔產業最重要的銷售武器之一。除了那些直白的廣告,在各類網劇、綜藝、小品中,經常會看到檳榔植入的身影。檳榔產業試圖在年輕人群體中為檳榔打造全新的文化形象,以潛移默化的形式拓展更為年輕的用戶群體。
在國家廣播電視總局下發通知之前,湖南省本地其實已經有了一些動作。
2019 年3 月7 日,湖南檳榔食品行業協會下發了《關于停止廣告宣傳的通知》。稱要求湖南所有的檳榔生產企業從即日起停止國內的全部廣告宣傳。消息出來后,引起巨大爭議討論。但出于某些原因,檳榔行業協會會長楊勛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宣稱,這并不是出于檳榔致癌的考慮。
面對著強大的資本攻勢,再加上檳榔本身所承載的歷史文化意義,使得我們在勸說消費者減少服用檳榔的時候,顯得格外勢單力薄。
最后要為他單獨寫上一筆——
他是翦新春,中國第一位發現檳榔與口腔癌關聯的學者,他從1983 年開始關注檳榔,甚至被冠上“醫學斗士”的標簽。
《武漢晚報》曾報道,翦新春在宣傳檳榔有害時遭到了威脅,曾收到短信說對方要花80 萬買他的人頭。不僅僅是翦新春,遠在北京的同行似乎也都能感受到湖南醫生遭受的壓力。
北京某位口腔學教授說,他們同行交流時,湖南的醫生都會暗暗請求他們多幫忙宣傳一點,因為在當地宣傳風險比較大,在北京,天高地遠,那些檳榔企業還夠不著。
翦新春在之前接受采訪時曾說自己不希望看到其他城市都走上湘潭的先污染后治理這條不歸路,并且在各方矛盾的激烈對抗中看不到光明。
當下,廣電總局叫停檳榔廣告,無疑給整個檳榔行業的發展增添了一絲不確定性。
食品產業分析師朱丹蓬表示,廣告宣傳可以以最快的方式使消費者對產品產生認知,甚至可以激發消費者的購買欲望。但是,徹底改變人們對檳榔的看法,改變人們食用檳榔的習慣在目前看來還是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