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楓

我在動物園當志愿者的時候,迷上了一只長臂猿。
它的名字叫小彈簧,品種是銀白長臂猿,出生不久就被母親遺棄,在動物幼兒園里改由人工喂養。它那時7 個月大,體重只有1 公斤多點兒,有著老人般華貴的銀色毛絲和兒童般晶亮的眼睛。我每天給它喂食,陪它玩耍。這么幼小,我已能看出它未來的天賦,它將在不久之后擁有橡皮筋的胳膊、彈簧的腳。雖然作為一只樹居動物,小彈簧永遠有種略帶憂郁的表情,但它那種摧毀意志的可愛,簡直令人涌起把它偷回家的犯罪念頭。
長臂猿是種害羞的動物,喜歡生活在隱蔽的密林中。在薄霧彌漫的清晨,我們能夠聽到它們婉轉起伏的歌唱。飛檐走壁是人類對俠客的想象,但對長臂猿是常態。它輕盈、敏捷而靈巧,就像果實一樣在枝條上自然懸吊和擺蕩,保持一種下落的危險感。它能夠利用樹枝的彈性,把自己拋向空中,完成短促的飛行……優雅流暢,如空中芭蕾。
照顧小彈簧一周后,我離開動物園,我驚訝自己竟然因為想念它而哭過幾回。這就是為什么時隔一年多后與小彈簧的重逢,會讓我欣喜若狂。當時,即將成年的小彈簧早已離開幼兒園,被郝姓飼養員照顧得很好,在蓬松銀亮的毛皮之下,有長臂猿特有的苗條體態和玲瓏骨架。不知道是我的熱情嚇著了它,還是它對往日的記憶早已生疏,小彈簧緊緊靠著飼養員,只允許我撫摸它的后背和手指,不肯被我抱著。
我幾乎帶著強制把小彈簧轉移過來,并讓飼養員郝先生躲起來。失去了靠山的小彈簧,驚慌地尋找無果之后,似乎被喚醒了記憶。它在我的懷抱里漸漸松弛下來,安靜又愜意。吃了幾顆葡萄之后,它長手長腳地掛在我身上——體重真輕啊,2 歲多的它只有2.55 公斤。
我和小彈簧度過了一個幸福的午后。我特別理解它剛才的拒絕,也因它的接納而溫暖。即使是野外生存的長臂猿,它們生活在小型家族里,也極度渴望安全感,對成員和地域有著近乎可憐的歸屬渴求。它們情感豐富,會用手搭在對方的臂膀上尋求彼此的和解。另外,猿猴對地位有著神奇的直覺,據說,它們會對官階更大的人員示好,對其他人置若罔聞。如果它的飼養員在場,我想小彈簧未必會這么快地釋放它的友誼。
第二天,我又來到動物園后區看望小彈簧。郝先生外出了,只有代班飼養員在。他負責喂小彈簧,此外還有數只靈長類動物,以及一只金雕和一只蜜獾,都需要他照顧。在我的要求下,代班飼養員打開小彈簧的籠,試圖把它交給我。
隔了一個夜晚,小彈簧似乎又有所生疏,經過幾次努力,我才把它抱到自己懷里。我一邊抱著它輕聲細語,一邊撫摸它蓬松的背毛,然后把變得安靜的它抱到飼養員的辦公室。這里數米見方,空蕩蕩的,地上有一張桌子、一把條凳。我關上大門,放任它在室內空間里自由活動。
小彈簧開始略感迷茫, 但它很快體會到某種特權帶來的快意。它在地面來回走路,需要舉起并輕微擺動雙臂,用以調節平衡,像人類走在鋼索上那樣。因為臂長,它走起路來頭重腳輕,有時仿佛重心前傾到幾近跌撞,這使它經常需要蹲伏下來。過了一會兒,小彈簧突然原地飛起,垂長的單臂吊在金屬門的格柵上,然后又跳下,利用桌椅落差,在有限的空間里閃轉騰挪。
在狂歡般玩耍之后,小彈簧和我的關系變得親密,它格外信任我,甚至對代班飼養員都隔膜起來。它在穿工裝的飼養員懷抱中長大,原本有著制服信賴,現在,似乎是為了表達對我的感激,它躲避著進入室內的飼養員的擁抱,或者躲到我的懷抱里,或者抱住我的小腿,依偎在我的體側。它對飼養員的排斥愈演愈烈,對我的投靠越來越強烈。我的眼睛離它只有一厘米距離,因為猿類瞳孔的虹膜周圍沒有白色鞏膜,所以它的盯視不會令人不安。小彈簧努力用深邃而全黑的眼珠長時間凝視我,表達著一種近乎深情的專注。
我們親昵地玩……直到,飼養員郝先生回來。然而,郝先生非常意外——從未出現過類似情況——小彈簧竟然在拒絕他,并且,逃難似的尋求我的庇護!
過了幾分鐘,小彈簧突然從慣性中大夢初醒,它愣在自己的處境之中,焦慮地吮吸著自己的拇指,不知所措地蹲在與我們等距的某個中間位置上——既不靠近我,也不靠近飼養員,只是仰起臉,輪流觀察著郝先生和我。它恍惚而迷惑,不知如何選擇立場;它猶豫,陷入分裂般的痛苦,它不知在兩個老大之間如何判斷和選擇。
時間,就這樣按下暫停鍵。
郝先生彎下腰,略帶強制性地把它攬過。小彈簧終于明白:這個郝先生,才是能給自己帶來長期實惠的老大,而我不過是帶來短暫喜悅的過客。
這時,我驚訝地發現,小彈簧就像受了多大委屈般,緊緊縮在郝先生的胸前,不再抬頭看我。它又變成那個羞怯而緊張的小長臂猿,深埋它的小臉,緊縮它的小手。甚至在郝先生的勸說下,小彈簧才試探性地觸碰了我的指尖……盡管這樣,它似乎依然難以克服害怕似的,黑眼珠里流露著陌生,臉上的表情更見勉強中的憂郁。
天啊,僅隔幾分鐘,它竟判若兩猿——它曾賴在我的身上,舒服得幾乎睡著了。小彈簧變得如此之快,令我瞠目結舌。是否,動物也有道德?小彈簧平日受益于飼養員頗多,但在臨時誘惑下,它曾經選擇了背叛——現在的轉折態度也許并非出于勢利,而是出于懺悔?
不,我承認,這是動物乃至人類的本能和天性。小彈簧要投靠一個老大,表達絕對的忠心以尋求保護;它并不是真的怕我,它只是需要表演出對我生分、畏懼和被迫的樣子,以博得老大的歡心……真是影帝級的表演。問題是,小彈簧一出生就離開不會養育孩子的母猿,在漫長的時間里,它都是獨自生活,絲毫沒有從同類那里借鑒經驗的機會,它從哪里懂得利益的權衡、生存的勢利?它從哪里懂得這種對權力的依附之技?
我們對靈長類動物抱有復雜而古怪的態度,是因為它們的樣子、它們的情感方式,映照出與人類極其相似的影子,令我們熟悉而不安。同為靈長類,猴子比猿多了尾巴,沒有尾巴的猿更聰明,也更接近人類。猿比猴子不僅多了闌尾,據說,兩者之間還有個像闌尾那樣秘而不宣的區別:自我認識。猿能夠辨識出鏡中的自己,而猴子則不能。這是多么重要的能力,假設缺乏自我認知以及與此相關的反省能力,那我們就沒有進化到猿類的水平,不管我們表面看起來有多么聰明。
從靈長類到人類,數代基因積累,我們直接生下諂媚的嬰兒。經常有成人因為缺乏獨立性被稱作巨嬰……其實我們今天,依然是長大以后的幼猿。
(摘自《北京文學》2021 年第4 期,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