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莫能御

田俊

莫沛御深知，擁有一個秘密存在風險。

就像懷璧夜行， 哪能保證巧遇睡不著覺曬月亮的蘇東坡？說不定迎頭撞上的是喜歡金銀珠寶、刀利馬快的江洋大盜。

一

沙娜娜就是一位江洋大盜。

莫沛御的這位新同桌說起話來一往無前的鏗鏘強悍，“唇槍舌劍”仿佛是為她量身定制的。莫沛御一直小心躲閃，不與她正面交鋒。

莫沛御上的學校，是九年一貫制，也就是說，雖然他從小學生變成了中學生，但是他依然在同一所學校，依然可以見到小學時代的幾乎所有同學，依然會向同樣的老師問好道別……

這種缺乏儀式感帶來的一絲沮喪，居然被這個貌不驚人的同桌徹底驅散，倒是莫沛御始料未及的。

學校歷年中考表現在南京市名列前茅，吸引了不少非學區的小學畢業生報考。在小學部的時候，老師就嚇唬他們，考進來的非學區生都是各校的尖子，不好好努力只能給人家墊底！

這個陌生的同桌，應該就是“可怕”的外校尖子，但她帶給莫沛御的感覺倒不是可怕，可以說，莫沛御從沒想過女生是這樣的——奇特。

沙娜娜開口和莫沛御說的第一句話是：“你帶紙巾了吧？”

莫沛御從書包里拿出來，還沒遞過去，沙娜娜就無比自來熟地抽了一張，“謝謝?。∧愠黾埥砦页隽?，桌面我幫你擦?！?/p>

莫沛御什么也沒說，默默抽出一張擦干凈自己面前的桌面和凳子。莫沛御習慣沉默，奇怪的是他遇到的都是話癆型同桌，沙娜娜顯然沒有例外。

“你的儲備真齊全，我本來沒指望男生有紙巾。我猜你就像杜拉斯的媽媽。杜拉斯說，她媽媽一輩子擔驚受怕，為第三次世界大戰儲備魚子醬。啊，不是說你膽小，就是說你儲備齊全。”

杜拉斯的媽媽？第三次世界大戰？

“哈哈哈，老師不在，又沒作業，不吃點什么簡直對不起這良辰美景啊?！?/p>

莫沛御在同桌的絮絮叨叨里神游天外，忽然感覺肋骨被什么頂住了，頓時有了一種執行秘密任務不慎暴露的錯覺。

余光一掃，居然是一盒薯片。他驚訝地抬眼看了看同桌，無聲地搖了搖頭。

“哎呀，吃一片吃一片，別見外嘛。這可是我家沃爾夫設計的雙曲拋物線薯片哦?！笨赡苁强吹搅四嬗壑械诙芨鼪坝康捏@訝，沙娜娜不免有些得意，“就是地球人都喜愛的吉恩·沃爾夫，品客薯片制造機就是他設計的，看，絕不碎裂，雙曲拋物線就是這么牛！更牛的是，之后他改行寫科幻小說了。”

沃爾夫？又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名字，還有一個完全陌生的名詞，莫沛御從沒想到，薯片還有什么雙曲拋物線。

莫沛御不禁心生欽佩，不是對“她家的沃爾夫”，而是對她。

二

童穎卓是莫沛御小學幾乎六年的前后桌，他只要有機會就沖到莫沛御身邊，神神道道地宣告他的一系列重大發現：

“易琛是個富二代！他每天放學就去對面的易氏花甲店，一點就是一大盤，到底是他家開的店啊?！?/p>

“你別看宇文老師成天和我們一起打球，好像剛剛大學畢業似的。昨天我親眼看到一班的夏小滿放學坐他的車一起回家，他有個這么大的女兒，沒想到吧？”

……

莫沛御聽得目瞪口呆，不知道他到底是來上學，還是當私家偵探。

好在童穎卓連捧哏都不需要，嘰里咕嚕悉數傾瀉給莫沛御的耳朵后，他就無比滿意地一溜煙兒跑開了。可能正因為一個愛說一個傾聽，這人生最初的友誼才地久天長到現在。

莫沛御在家也不愛說話，媽媽說他充分遺傳了爸爸的基因。莫沛御和爸爸悄悄用眼神交流了一下真相——父子倆的沉默，完全是因為媽媽話太多。只要媽媽在家，她仿佛始終在說啊說啊。

有一次，媽媽突發感慨，說：“好想再生個女兒，像《綠山墻的安妮》主人公那樣愛說話的女兒?！?/p>

爸爸難得回應了一句：“正好，2 ：2?！?/p>

媽媽撲哧一聲笑了：“你幽默起來啊，沛莫能御。”

莫沛御在心里默默回應：其實，只要是口若懸河的人，沛，概莫能御。

沉默寡言的人身邊一定會有人滔滔不絕。對于莫沛御來說就是這樣，在家里有媽媽，在外面就是這位童穎卓。上了初中沒在一個班，但一下課他就會出現。

莫沛御照例沉默，打破沉默的照例是身邊的人——沙娜娜。

“什么易氏花甲店啊，招牌上是錫紙花甲，兩個字同時掉了偏旁而已！”

“宇文老師說過他去年研究生畢業，未婚。不過據可靠消息，宇文老師馬上就成夏小滿的姨父了，所以那天才開車帶她?！?/p>

……

莫沛御覺得，如果之前以為童穎卓是私家偵探，此刻沙娜娜這番謠言粉碎機的操作，儼然是專業特工風范。莫沛御一改零點評的習慣，脫口贊道：“007 嘛?！?/p>

“哎，007 確實是我心頭大愛。我長大了不想當醫生、工程師、科學家，就想當個賞金獵人，隱身于大英博物館的咖啡廳、巴黎盧浮宮的喧鬧展室、故宮第181號小院，發掘影響地球命運的秘密……”

莫沛御想，沙娜娜完全是作文老師說的“極具感染力”吧。他甚至不自覺地在以她為語音背景，想象自己與之并肩作戰的畫面，就像電影《史密斯夫婦》里的經典畫面，持槍背靠背站著?！胺驄D？”莫沛御嚇了一跳，怎么會有這種跑出銀河系的聯想？

一團火呼地燒上了臉頰，莫沛御趕緊低下頭，掩飾性地在書包里一通翻找。

三

莫沛御好像低估了同桌這位預備役賞金獵人的自我修養。

“哎呀，你臉怎么這么紅？”沙娜娜壓低了聲音，“這個座位太曬了，不好意思啊，說起來應該是我坐窗戶旁邊，可我實在是怕曬，我已經夠黑的……”

觀察，100 分；分析，59 分。

莫沛御心里暗暗松了口氣：“沒關系，我不怕曬。”

和莫沛御一樣， 幾乎所有的任課老師一見面就會立刻被這個有點咋咋呼呼，但咋呼出罕見廣闊知識面的小女生吸引住。數學課上，她和宇文老師熱烈地討論上帝曲線、莫比烏斯帶，一幫剛剛拿到小學畢業證的小孩子和這位拿到研究生學位的大男孩一起，為她熱烈鼓掌。教語文的張老太太親熱地叫她娜娜，那篇寫人的作文被張老太太畫滿了喜笑顏開的紅圈圈。

可惜，除了Miss Rena。

英語老師叫黎娜，第一堂課讓大家給自己選一個英文名，還特意舉例子：“我的英文名就叫Rena，正好和我的中文名字音近，這樣來選英文名最好不過。我看我們班，沙娜娜最方便，可以直接用Nana……”

“不要！”誰也沒想到，沙娜娜拒絕得如此干脆利落， 而且連站起來發言的規矩都不管不顧，“ 我早就想好了， 我叫White。”

黎老師很年輕，遭遇這種沒大沒小的當頭反駁顯得毫無心理準備，笑容瞬間結了冰，像個小女生一樣跺了下腳，“哪有女孩子叫什么懷特？怪怪的。”

“ 有規定懷特只許男生用嗎？”沙娜娜站了起來，“我的英文名就叫懷特，法文名叫布蘭科，德文名叫魏斯！”

懷特小姐為什么如此倔強呢？這個謎團被媽媽輕易破解：“懷特、布蘭科、魏斯，譯成中文都是一個意思，白色！你這個同桌一定是個黑皮小子！”

“小御說過，他的同桌是個女生?！卑职终f。

媽媽哈哈笑了兩聲，切換到八卦模式：“以前從沒聽你提過同桌，怎么上初中才幾天，同桌就掛嘴邊了呢？哎呀！青春期果然名不虛傳啊……”

這顯然也是，沛，莫能御。

莫沛御只好逃進自己房間去?！疤痈Z”途中，一個問題跳進了他的腦海，“她黑嗎？”

四

一進教室，莫沛御就以一種高度認真的科研精神偷偷打量自己的同桌。

黑嗎？不黑。

沙娜娜一邊在一本作文本上寫寫畫畫，一邊嘀嘀咕咕：“力挽狂瀾？用這么大的詞也不嫌硌牙……最討厭動不動就煽情，有話好好說，讓人家自己感受不行嗎……”

張老太太布置大家寫一篇自我介紹的作文，并且在她教的兩個班開展互評，每個人負責給另一個班的同學評分、寫點評。莫沛御拿到的是學霸張銥銅的，莫沛御就是因為她被媽媽叫了六年“千年老二”。莫沛御再認真再仔細，分數總要比她低個一分半分。

沙娜娜批改的是誰的呢？不知道，只知道看來她不大滿意。

童穎卓又沖到窗邊來，連句開場白都沒有，直接進入新聞發布：“易琛喜歡夏小滿！一大早有意在上學路上等她。夏小滿嬌滴滴的，有什么好?。恳阻【褪腔壮远嗔?，影響判斷力。不過也沒辦法，青春期嘛，會有些不懂事的萌動?！?/p>

童穎卓拉緊莫沛御：“我告訴你哦，這個真的誰也不能說，我看出來了，張銥銅喜歡我……”

莫沛御大吃一驚，正不知該不該問他怎么看出來的，就聽沙娜娜開口了：“你就是童穎卓？”

童穎卓沖莫沛御擠了擠眼睛，好像在顯擺“瞧我這人氣”：“哎呀，真不好意思，怎么誰都認識我。不過你，我認識，你同桌是我鐵哥們兒嘛?！?/p>

“我可不知道你這么厲害，”沙娜娜云淡風輕地聳了聳肩，“和你說一聲，你的作文是我改的。實話實說寫得太差，又不是小學一年級毛孩子，沒事亂表決心，空話套話一大堆。我給你打了個60 分哦，字數夠，不能給你不及格對不對？”

“你你你！”童穎卓的臉肉眼可見地迅速漲紅了，情急之下也不知從何說起，氣呼呼地轉身就走。

莫沛御尷尬萬分，一言不發地把腦袋鉆進抽屜，假裝翻找課本去了。

“莫沛御，我就喜歡你——”

莫沛御嚇得差點蹦起來，卻見沙娜娜懶洋洋地趴在桌上：“你的名字多好，又帥又酷，我媽媽偏偏叫我娜娜， 我又不是小花貓！我就喜歡你的名字，如果能換就好了！真的好喜歡啊……”

喜歡！

莫沛御覺得自己也有一個不能對別人說的秘密，一個非常危險而又甜蜜的秘密。

原來心里擁有一個秘密是這樣的啊。

沛，莫能御。

（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1 年第2 期，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