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改則

汪乙屏息凝神,正在修復游戲里的一個bug。
這是汪乙自己編程、自己設計的游戲。他是個游戲設計師,但與一般人不同的是,他在6歲時因意外失明。游戲編程對他而言,全靠“聽”。
2015年,他和另外兩個盲人程序員一起,設計了一款視障者的冒險跑圖游戲,類似無畫面版的《魔獸世界》。通過“聲音坐標”,玩家可以在開放地圖上尋找不同任務點。再根據3D音效,判斷出所處的位置與目標距離。靠著聽覺,他們設計出了一張巨大而完整的游戲地圖。加上豐富的環境音,視障玩家們越過森林,跨過溪流,在洞窟里尋找寶藏。還可以和線上的其他人一起組成公會,一同與魔怪戰斗。
不過直到幾年前,汪乙都認為這雙手只能做推拿。
和中國許多視障者一樣,汪乙在盲人大學學習推拿針灸。平常下了課,他會跟同學一起去踢足球,或是在宿舍聽聽有聲小說。
直到大二那年,他玩到了游戲《沼澤》。這個游戲是被一些視障玩家從國外引入中國的。它是一款槍戰游戲,通過3D音效,玩家能夠在其中舉槍殺敵,自由戰斗,和以前打打牌、下下棋的盲人游戲完全不是一回事。
汪乙從沒見過這樣的游戲。他和男孩子們窩在宿舍的電腦前,每天在公屏上和國外的玩家用“塑料”英語對線,玩瘋了。然而沉迷網游的快樂日子沒有持續多久。2014年,游戲開發團隊放棄了維護,bug像野草一樣冒出來。“最難過的還是在上面認識的人,都走了。”
“不就游戲嘛,我們自己也做一個。”有一天,汪乙之前在《沼澤》里認識的小伙伴張午給他發消息。他自學過編程,也知道汪乙學過。汪乙聽了,眉頭擰成麻花。代碼編程,他上大學之后是自學過一陣子,但水平還不及入門。他在心里嘀咕:“我們寫游戲,這怎么搞得成啊!”
高中時,汪乙就被自學編程“毒打”過。那時他打開讀屏軟件,試著翻開了計算機教材第一頁,耳機里傳來的代碼聲像天書,他粗粗聽了幾行便馬上放棄。高考后,汪乙毫不意外地考入了長春一間盲校的針灸推拿專業。學經絡,摁穴位,他對專業課沒有興趣,倒是編程總在他腦子里跳。
鬼使神差地,他又開始在網上搜索“編程自學”。沒有給視障者專門的編程教材,他只能找書的掃描版,用讀屏軟件一點點啃。而要找到一本影印清晰的“電子書”,就要花上幾天的工夫。
找書只是第一道難關,他幾乎每讀一頁都要卡殼。即便影印清晰,讀屏軟件還是有大量識別不了的地方,讀出來時常卡頓。一段程序中的圖標和特殊字符,可以幫助明眼人理解,對他來說則是學習的障礙,軟件根本讀不出來。
每次卡殼,他就得轉到網上,在論壇和帖子里不停地搜索解決方法。有時一查就是兩三天。最麻煩的是,很多問題根本無法找到答案。“網上沒有人問這個的。問這個太弱智了。正常人哪有問這個的呢?”他摸進了幾個明眼人程序員的QQ群,遇到不會的操作就在群里問。然而,他們大都習慣直接截一張代碼圖來回復。讀屏軟件碰到圖片就抓瞎,汪乙一開始還會追問一下,能直接發文字版嗎?別人總覺得他奇怪,有時還說他“不懂,小白”。他也覺得自己麻煩,慢慢地,在群里也不說話了。
“覺得難啊。難,我就撤了。”他說服自己,回到教室,繼續學經絡,摁穴位。他從小到大都知道,推拿才是一個盲人該干的事。
畢業前一年,他專心準備在醫院做推拿實習。他想好好干,每天早上不到6點就起床,跟著醫生出診、推拿,晚上7點后才從醫院回家。直到實習的第二個月,他從居住旅館的二樓意外掉了下來。
“如果那天我沒掉下去,也許根本就不會去做游戲。”談起那場墜落,汪乙把它形容為“一場命運”。
汪乙沒能完成實習,手術后,提前回了淄博老家,他需要在病床上臥躺養傷一年。
他慌了。推拿是個體力活,腿要久站,手要使勁。而他每天起床,腦子里就是自己手臂和大腿上的十幾個鋼釘,心里沒底。“我可能做不了推拿了。”這是他從6 歲失明以來,第一次有這種念頭。
張午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他之前也自學過一段時間編程。由于失明晚,他在眼睛還能看見的時候玩了不少游戲,總有很多汪乙不知道的點子。汪乙管他叫團隊里的“大牛”。
他給汪乙發了幾本編程教材。汪乙看著這些書,想起了之前自學又半途而廢的日子;去當程序員,去寫游戲?想到未來,他沒底。
那晚,汪乙沒睡著。第二天,他撿起張午發給他的書,硬著頭皮開始看。遇上卡殼的地方,自己就鉚著勁地四處找答案,實在解不出來,就發消息去找張午一起討論。
痊愈之后,他進了朋友開的一家推拿診所。他就住在診所樓上,每天早上9 點上班,晚上11點休息。他的腿仍不太利索,沒有客人時,就回樓上歇息一會兒,打開電腦寫寫程序。熬過了最初幾個月枯燥的C 語言學習階段,他突然發現眼前的代碼有點不一樣了。和做推拿時虛無的經絡與穴位不同,他“看”到一些程序親手在他手里搭建起來。雖然功能還很稚嫩,但游戲的框架逐漸有了雛形。他咬了咬牙。這次,他不想再半途而廢。
推拿已經不再困擾他了,他想在游戲的路上專心走下去。在研發一年之后,2015 年, 他和另外兩個伙伴完成了游戲的最終測試, 將完整的游戲發布到網上,還在線上辦了一場小小的發布會。那天晚上,幾百人涌進了直播間,大家都來看他們的游戲,都來看他們。
那一刻,他才在恍惚間意識到了一件事:“原來我真的可以做游戲啊。”
游戲發布沒多久,一個玩家就把它發到了國外的視障者論壇上,服務器里一下子涌進來好多國外的視障玩家。汪乙發現了好幾個熟悉的ID,是以前在《沼澤》里一起玩過的外國朋友們。他們用“塑料”英語興奮地問候著:好久不見! 以前一起在宿舍里“開黑”的同學也知道了,都跑過來玩。“汪乙,你好酷!”那段時間,汪乙每天都能聽到別人夸他“好酷”。
游戲上線第二年,他辭去了推拿店的工作,選擇全職做游戲設計師。現在游戲注冊的用戶超過2000 人,最多的時候能有500人同時在線。對于盲人游戲而言這是個了不起的數字。玩家游戲充值的收入,已經夠汪乙和團隊養活自己。
做游戲是辛苦的。剛上線那陣子,他幾乎每天都熬到天亮才睡。最夸張的一次“正好晝夜顛倒了12 個小時”,中午12 點睡覺,晚上10 點爬起來,打開電腦接著寫。雖然辛苦,但他喜歡獨自敲代碼的日子。
“以前做推拿的時候老要跟病人說話,哪里不舒服?按得夠不夠?”現在,他不再為經絡與穴位煩惱了。盲人的出路,不只有推拿。
(心香一瓣摘自“看客inSight”微信公眾號,豆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