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紫禁城傳來讀書聲

孫悅

如果說，乾隆帝一生創作了4萬余首并不為人熟知的御制詩，而成為中國歷史上最多產的詩人皇帝，那么，康熙帝則開創了古往今來1000多位帝王之中博覽群書之最。無論閱讀書籍的數量還是涉獵領域的廣博，他都是帝王之中當之無愧的“讀書種子”。

皇帝的課表

康熙帝怎樣讀書？每天的課程如何安排？都學習些什么內容？因為這樣的學習過程是其成為皇帝之前的生活經歷，所以正史少有記載，我們也不能妄加揣測。不過，康熙帝十分重視對皇子的教育，并親自為皇子們制定了學習計劃和內容。翻開他的《起居注》，我們可以看到一份清代小皇子們讀書學習的詳盡課程表。

寅時（3點至5點）：皇子們在一盞白紗燈的引領下，于夜色朦朧之中走進隆宗門，進入學堂，為即將開始的學習生活進行各項準備。

卯時（5點至7點）：學習正式開始。皇子首先向師傅行禮，之后開始背誦儒家經典《禮記》。遵照皇父“書必背足一百二十遍”的規定，每背一遍，畫一記號，背足由師傅檢查。一字不錯之后，另劃一段背誦。

辰時（7點至9點）：康熙帝結束了乾清門的御門聽政之后，到學堂檢驗皇子們的學習成果。他拿起書本令子背誦，務必要求達到一字不錯。

巳時（9點至11點）：皇子伏案寫字，書寫漢字數百、滿文一章。

午時（11點至13點）：用午膳。膳后皇子不準休息，繼續正襟危坐，背誦上午所學新課120遍，然后由師傅檢查。

未時（13點至15點）：至紫禁城東北隅的箭亭廣場練習彎弓射箭。

申時（15點至17點）：康熙帝再至學堂，令諸皇子近前背書，父子之間對一日所學課程進行疏講、探討。

酉時（17點至19點）：康熙帝命諸皇子在庭院較射。

清康熙 青花開光山水圖筆筒 故宮博物院藏

圖片從左至右依次為：清康熙青釉云紋水丞、明青玉龍紋管斗紫毫提筆、清康熙青花礬紅云龍紋管鬃毫提筆（此筆為皇帝書寫大字所用）、明萬歷款黑漆描金龍鳳紋管筆。這些文具除了制作精美以外，更體現了清代宮廷對皇子教育的重視。本頁藏品均為故宮博物院藏。

此時天色已晚，皇子們一天的課業宣告結束。據官書記載，這樣的讀書生活一年之中不論寒暑，無一日間斷。

以上這幅清代小皇子們孜孜問學的生動畫面，也是康熙帝自己讀書生活的寫照。不同的是，大多數皇子在成人、大婚之后就會結束這種超負荷學習。而康熙帝面對旁人眼中苦不堪言的讀書生活卻樂此不疲，手不釋卷的讀書生涯幾乎伴其一生。

終生問學

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十一月，在南京燕子磯的行船上，康熙帝正在捧書攻讀。這是他的習慣，每次南巡都要攜帶大量書籍以備閱讀。不覺已過三更，侍講學士高士奇上前勸道：“皇上南巡以來，行殿讀書寫字，每至夜分，誠恐圣躬過勞，宜少自節養。”而康熙帝并未就此安寢，對高士奇回憶起了以往的讀書生活。

康熙帝親政后，面對尚不安定的政局，十幾歲的小皇帝終日要處理不勝其煩的朝政大事和軍國要務。即便如此，他也沒有放松讀書。在康熙十年（1671年），他又正式恢復了“經筵”制度。

經筵，是漢唐以來帝王為講經論史而特設的御前講席。它在宋代正式制度化，為后代歷朝所沿襲。康熙十年，康熙帝在保和殿隆重舉行“ 經筵禮”，相當于今天的“開學典禮”。自此，每年分春秋兩季舉行，在規定學期之內，皇帝要按規定“上學”讀書。開始時，皇帝規定老師每隔一天進講一次。自康熙十二年（1673年）二月，改為每天講讀一次。

康熙十六年（1677年），康熙帝又在經筵的基礎上創制了“試講”制。就是皇帝在聽授大儒教授之前，對講授內容先行講解，相當于師生角色互換。這種積極主動、頗具現代教學色彩的學習方法為中國教育史增添了閃光的一頁。后來他又提出，皇帝也要接受考試。在詢問、復講、試講、考試以及講官講授這多種教學環節中，教與學雙方互相討論、琢磨，達到教學相長的效果。

尊師重道

在河南鄧州地區，流傳著一個“康熙跪師”的故事。

順治年間，河南鄧州人彭而述因學識淵厚成為帝師，教導尚在幼年的玄燁讀書。因老師要求嚴苛，對不能專心或成績不佳的玄燁屢有責罰。疼愛幼子的皇后找到彭師傅問罪。彭而述正色以對：“ 臣責罰皇子，是為了他能發奮讀書。這是對皇上負責，對江山社稷負責。”皇后回應：“皇太子讀書當皇帝，不讀書也一樣當皇帝！”順治帝知曉此事后，斥責皇后道：“兒讀書是明君，不讀書是昏君。彭師傅教導有方，不得怠慢”，并命玄燁向彭而述下跪。

故事雖有演繹，但描述卻是實情，至今鄧州的彭氏家族墓中仍有表現玄燁跪師場景的《御筵課讀圖》傳世。康熙帝在幼年能夠得遇良師，養成對師傅尊重、對知識敬畏的習慣，這一點無疑是幸運的。

康熙帝成人之后，為其進行“經筵”日講的官員都可視為皇帝的老師。將這些帝師的姓名開列出來，我們會看到一長串名冠學林的人物：沈荃、熊賜履、高士奇、陳廷敬、王士禎、張玉書、朱彝尊、徐乾學、王鴻緒、陳元龍……可以說，康熙年間的學術精英盡匯于此。難得的是，康熙帝積極進取的治學精神和誠懇的師事態度，使他與講官的關系在很多情況下并非君臣而為師友。

明萬歷 方于魯畫“魚在在藻”墨 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劉源款御香墨有虞十二章墨 故宮博物院藏

兼容中西

康熙帝讀書學習的目的很明確，就是為了治國有道。為了這一目的，他讀書的內容多與帝王治國之術有關。《春秋》《四書》這些儒家典籍，以及《史記》《資治通鑒》這些史書是其案頭必備。通過這些書籍體現了清朝以儒家思想立國的思路，也體現了康熙帝希望以史為鑒的治國理念。

經過康熙帝歷時數十年的征戰和經營，大清江山呈現出一派四海宴清、國泰民安的盛世景象。與此同時，科技革命、資本積累、圈地運動也已在遙遠的西方世界蓬勃興起。東西方的文明交流，在這一時期全面展開，這是中國社會面臨的前所未有的新局面。這些自萬里之外浩浩而來的西洋文明，是康熙帝必須面對的又一重大課題。

為了適應世界局勢，康熙帝又是以夙夜不懈的學習態度，主動接受著歷史賦予他的新使命。他在南懷仁、徐日升、閔明我、張誠、白晉等西洋傳教士的引領下，系統學習了包括天文學、數學、幾何學、醫學、解剖學在內的大量西方科學知識。并且，康熙帝還認真聽取了傳教士們講解的《天主教傳行中國考》，對西方的天主教有了深刻了解，這使得他不至為一些玄乎其玄的教義所迷惑，從而能夠對西方宗教力量有正確認識。

作為一位封建帝王，能夠將西方科學了解得如此精深，尤其難能可貴。中國皇帝自從秦始皇開始，大都追求長生不老，迷信“仙方丹藥”。康熙帝則能夠主動學習并接受西方現代科學知識，以地圓學說為正宗，視西方醫學為學問，從而摒除迷信思想，反對自我神化。這種眼界與胸襟，遠在一般帝王之上。

知行結合

康熙帝讀書時還有隨時批點的習慣。一部《通鑒綱目》，他用朱筆親加點定，不但錯漏者悉數改正，缺失者也皆增補，批注竟達100余條。該書的滿文譯本也由他親加校閱和注疏。這種不動筆墨不讀書的方法，使得所讀之書不至流于形式，在閱讀的同時就加入了自己的獨立思考，對于治學而言尤其重要。

手不釋卷的康熙帝對書本卻從不迷信盲從。《清圣祖實錄》中的一些故事，記載了康熙帝不唯書本教條所困的事例。有一次，他對大臣們說，書本的記載也有不可全信的。如“囊螢讀書”的故事，讀書人都很熟悉，儒生們也都代代相傳，用這個故事來教育學生，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可是，康熙帝就大膽表示懷疑。他命太監捉來100多只螢火蟲，放在一只大囊中用來照書，結果連書中的文字筆畫都不能分辨。因此，他得出這個故事不值可信的結論。

清康熙 御銘松花江石橢圓硯 故宮博物院藏

清康熙 松花江石長方硯?故宮博物院藏

反過來，康熙帝又認為書上有些記載看似荒誕不經，其實竟實有其事。如西漢東方朔說過，北方有層冰千尺，冬夏不消。康熙帝有一次接見沙俄使者，才知道這個國家鄰近北極的地方名叫冰海，堅冰凝結，終古不化，人所不能至。由此，他領悟到東方朔所說并非全然荒謬。又如《神異經》說：“北方層冰之下有大鼠肉重千斤，名為鼢鼠，穿地而行，見日光即死。”康熙帝聽說沙俄近海的北方，有老鼠如大象，穴地以行，見風日即斃，其骨類象牙，土人用以制造碗碟、梳篦。康熙帝說曾經親眼見到這些器具，所以相信實有其事。今日看來，康熙帝所說的類似大象的巨鼠，可能就是埋藏在嚴冰之下類似劍齒虎之類的遠古動物，這些動物遺跡至今仍能時有發現。所以說，康熙帝注重書本理論與實際情形的結合，講求辨證、客觀地對待書本內容。

學以致用

傳統的儒家思想認為，讀書旨在陶冶性情，提升自我修養，并不主張“學有所用”的功利式讀書。而康熙帝不然，他在讀書時公然強調要學以致用，不做空疏無用的官樣文章。這可能與其接觸了西方科學思想有關。因此，我們看到康熙帝利用所學知識制造了各類新式兵造，繪制了當時世界上最為精確的地圖，在南巡圖中用科學方法測量黃河水位、治理水患，在皇家御苑中用新學的灌溉方法試驗種植稻米……

雖然康熙帝形容自己手不釋卷的讀書生涯是“樂此不疲”的，但作為君主，他不滿足于將知識停留在自娛自樂層面，甚至有時會用新學的知識處理政事。

有幾個說書人，因為講述西方的異獸圖形，說得神乎其神，被地方以“妖言惑眾”為名定了重罪。康熙帝聽聞將軍祈里德說，他的巡哨侍衛曾親眼見到過這類怪獸。康熙帝得知后立即下令將這幾名說書人從流放之處釋放回來，為幾個百姓平反昭雪。

不僅如此，康熙帝還努力將自己讀書的嗜好推行至全國，做了很多嘉惠士林的功業政績。他在位期間，組織編寫、纂修了多部大型類書，包括《明史》《古今圖書集成》《全唐詩》《佩文韻府》《康熙字典》等，以帝王之身推廣文化發展，在文化領域開創了盛世的先兆。

至此，康熙帝“ 學以致用”的讀書之道，是將自己的“ 學”推廣至為天下“ 用”，完成了一代君王的文化使命。（注：作者系故宮博物院副研究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