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上

耿翔

1

我一直喜歡的，小麥色的呼吸，穿越大地，正在你身體里成熟。

正在你暗含光芒的身體里，成熟時間，將要帶走的傷痛。

我看見，一盞在產房，照耀嬰兒出生的大地神燈，把一束小麥色的呼吸，逆光打在，你身體的每一個滋養過我的部位。讓我趕在帶走傷痛之前，還能看見，我的從前。

還能在大地，開始撫平所有傷痛的時候，一個人躲在你小麥色的呼吸里，祭拜這些年的風雨。

而為一穗，紅晶晶的顆粒，我們必須死亡。

就像一株麥子，用葉子的死亡，用麥稈的死亡，直至用根須的徹底死亡，向天空擎起，一穗麥粒。

在你一身光芒，一身溫暖大地的小麥色里，誰帶著一盞神燈游走？

2

我饑餓中的身體，就是馬坊，一直貧瘠的樣子。

就是一條溝里，趕下大地蒼茫的羊群，卻升不起，一片白云的樣子。

我的心里，裝著泥土太多的不幸，也裝著莊稼，在一絲悲風里突然仰頭，呼出的氣息。低眉愁眼，我在它們身邊，沒有時間獲得勞動者的尊嚴。我的一切，

因此被泥土埋沒。

只有你，能超越這些，帶給我一生，可以獨自一個人占有的生活。我的心肺，每時每刻呼吸著你的氣息，以及莊稼的氣息。而讓身體，很少疼痛，也很少麻木地活著。

我不能對泥土，心懷不滿。

我更不能對莊稼存有刻薄。

而我對你，要像當年對饑餓一樣，時刻獻上，我的身體。

3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

大地之上，誰讓一段受傷的生命原體，等在鳳凰飛過的天空下面，等待我們涅槃？

大地之上，誰能看見你轉身的細節，被還原在一叢野草的呼吸里？我只要低頭，就有花朵會折斷目光，為某一個自由的時辰，而爭相濺淚。更像趕赴一場魂斷藍橋的葬禮，我的心里，還藏有多少傷悲？

就像江山，一定要依附一條奔流的大河，或一系列蒼茫的山脈。

我們執手，生活過的日子，不在太陽的背面，就在月亮的正面。而我幸福得，接近死亡的呼吸里，一定有你，痛苦的聲音，為千萬年留下的遺址。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

一條河的中央，誰傳喚流水？

一座山的頂部，誰傳喚云朵？

大地之上，我們傳喚自己。

4

沒有你的氣息，隱秘地降落在我的枕上。

只有記憶中，曾經遮擋身體的星光，感覺著離我還很近。

近到你的哭泣，被放大成一朵疼痛怒放的花。爬滿我的背影，全是你的手指，花朵一樣，繼續在時間里盛開被生命，排擠的恩怨。

我不能入睡。因為大地，還在神的注視里，用一陣微風，或者細雨，從頭到腳沐浴你，為沒有結局的結局，化蝶的身子。

我從不掉淚的眼里，收藏著你太多的淚水。

如果可能，我會把一個男人，一生不記年月，不記疼痛地，腌漬進去。

5

就在這里，躺下身子。

像一條大河，把緞子一樣柔軟的身子，躺在大地最堅硬的彎曲里。

就像我，曾經躺在馬坊，一片被風雪凍得失去溫暖的土地上。

死等春風，一次割面地吹拂

就在這里，放下所有折磨過天地的日子，只向一盞最后的神燈，點燃我們的淚水。

6

我為你飛，我為你飛。我為你，折翅也要飛。

大地之上，沒有一處寂靜的住所，沒有一片水草，可以不污染，我們的呼吸;沒有一株，樣子很自由的蘆葦，能等住秋天，在天空飛白;也沒有一張，比你更熟悉的臉，刻下我冷峻，溫潤的目光。

只有把自己，放回祖先一塊逼窄的土地，一個人等待，日出日落。

而那些與身體很熟悉的，勞動工具，已沒有我身體里，一絲溫度。

手上原始的傷痕，已脫離泥土很遠。

我為你飛，我為你飛。我為你，放下大地飛。

7

從你身體的天空里，我的目光，正在一點一滴地，獲取陽光在頭頂的照耀。

這個時候，我的心中，有沒有一個悲欣交集的想法，或者背叛身邊的這些莊稼，讓它們集體停止對天空的舞蹈，只把生命中最高貴的手勢，為你伸出來？

為你在土地上，舍生忘死地，陪我站過這個季節。

我的心中，也只有一口被歲月淘干，又被愛情徹底荒蕪的老井。

如果沒有，你從身體的天空里，放下普度一個人的善緣，我今生的日子，將被黑夜裹挾在一個，看不見前世，也看不見今生的地下。

因此，帶著我閃電一樣的靈魂，而我的目光，不會從你身體的天空里，突然逝去。

8

要描繪云朵，帶著閃電在你身體里，怎么開放？

要描繪瓷器，帶著地火在你身體里，怎么裂變？

要描繪玉石，帶著溫潤在你身體里，怎么氧化？

要描繪草木，帶著淚水在你身體里，怎么哭泣？

還要描繪我，帶著瘋狂在你身體里，怎么呼吸？

而萬年之后，我的身體碳化成描繪，你的殘筆？

9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我們就在，大地最原始的中央，寄放一生貧賤的幸福。

但我懷疑，沒有一朵比起我們，還貧賤的花，就能盛開，今天的愛情？就能讓兩個靈魂，石破天驚？

就能像我們高貴的過去，帶著一身傷痛，也要奔赴愛情的天堂。

那應該是上帝，留給我們最好的伏筆，注定要在生命懂得隱忍的時候，宣布成為，碎片的結局。

也宣布：在這個世界上，我只有愛你，才能救贖曾經的高貴。才能重新在一個地方，安靜地生活。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我們就在，大地最原始的中央。

真走累了，就停下腳步。

10

請你把我，當成山水里一處可以忽略，也可以稍事消磨的風景。

在你一路，打開的畫板上，我不在一條水邊，也不在一座山的峰巔。

你能看到的，山水的形體，都藏匿在我生命的深處，并將舍棄恩怨，用善意遮蔽，我在大地上的殘破影像。

你一定要對著，你見到過的所有草木，一千遍地輕喚我的姓名，讓我在某個，孤獨的時辰，帶著一身的幸福，徹底醒來。并且認定，在今后的日子里，你就是我，要在心中，定格的山水。

而我的身體，要在接近你的煙雨里，被一千遍地洗去塵土，洗去塵土。

11

一年一次的清明。不能完全用來祭典，我在馬坊痛失了的一群親人。

其實，在我孤獨走過遙遠的路途上，有一些人永遠牽動著，我脆弱的神經。這些黑夜里，比燈火還明亮的眼睛，一定照耀過我身體里最黑暗，也最疼痛的部位。

某些時候，我用思念親人一樣的肝膽，和她們相照。

我的五臟六腑里，有他們米粒一樣的細心，已經生長得天高地厚。已經接近黃連厚樸，在心頭的滋味。

因此，我要動用一部分屬于清明的，家族之思，在路上祭典他們。

12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受傷，就讓傷口為你長出翅膀。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受苦，就讓苦難為我立起墓碑。

如果世界，一定讓我幸福，就讓花兒為陌生人開放。

13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我們把身體，可以交給大地。

而把思念，要交給天空。哪怕交給，一陣大風，隔著旋轉的鷹翅，我也能看見你依然為愛情，保持著玉樹臨風的樣子。哪怕交給，一片飄逝的白云，只要我抬頭，就能看見你一身的清爽。

而藏在天空，和我們之間，是身體里的玫瑰，不會被污染。

風云際會，也要用一萬年，堆積出的時間，帶上人世間，最難割舍的親情，讓翻越秦嶺的那些日子，在高處盛開。

我們執手，我們不老。我們藏下丑陋。

而吁請大地，保持我們最好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