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誦芬：不愿被稱“殲-8之父”

祖一飛

2021年是中國共產(chǎn)黨百年華誕，本刊特開設《星辰大海，百年征途》專欄。

百年征程，波瀾壯闊；百年初心，歷久彌堅。讓我們回望那一個個艱難而又閃光的時刻，增添自信和力量，以信念為舵，以激情為帆，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11月3日，2020年度國家科學技術(shù)獎勵大會在北京舉行。新中國飛機設計大師、飛機空氣動力設計奠基人顧誦芬榮獲國家最高科學技術(shù)獎。

自1956年起，顧誦芬先后參與、主持我國第一款自主設計的噴氣式飛機殲教-1、初教-6、殲-8和殲-8Ⅱ等機型的設計研發(fā)。1991年，他當選中國科學院院士，3年后又當選中國工程院第一批院士，成為我國航空領域唯一的兩院院士。

瞞著愛人乘戰(zhàn)機升空

顧誦芬辦公室的書柜上，5架飛機模型擺放得整齊劃一。最右邊的一架殲-8Ⅱ型戰(zhàn)機，總設計師正是他。這款戰(zhàn)機的前身，就是我國自主設計的第一款高空高速戰(zhàn)機——殲-8。

20世紀60年代初，我國的主力機型是從蘇聯(lián)引進生產(chǎn)的殲-7。當時用它來打美軍U-2偵察機，受航程、爬升速度等性能所限，打了幾次都沒有成功。中國迫切需要一種“爬得快、留空時間長、看得遠”的戰(zhàn)機，殲-8的設計構(gòu)想由此提上日程。

1964年，殲-8設計方案落定，顧誦芬等人向賀龍元帥匯報新機情況，賀龍聽完樂得胡子都翹了起來，說“就是要走中國自己的路，搞自己的東西”。

帶著這份沉甸甸的委托，顧誦芬和同事投入到飛機的設計研發(fā)中。1969年7月5日，殲-8順利完成首飛。但沒過多久，問題就來了。在跨音速飛行試驗中，殲-8出現(xiàn)劇烈的抖振現(xiàn)象。

為了找出問題，顧誦芬想到一個辦法——把毛線條粘在機身上，觀察飛機在空中的氣流擾動情況。但由于缺少高清攝影設備，要看清楚只有一種辦法，就是坐在另一架飛機上近距離觀察。

顧誦芬決定親自上陣。作為沒有經(jīng)過特殊訓練的非飛行人員，他在空中承受著常人難以忍受的過載，終于發(fā)現(xiàn)問題出在后機身。他親自做了修形設計，成功解決了跨聲速抖振的問題。

直到問題解決，顧誦芬也沒有把上天的事情告訴妻子江澤菲，因為妻子的姐夫、同為飛機總設計師的黃志千就是在空難中離世的。那件事后，他們立下一個約定——不再乘坐飛機。并非不信任飛機的安全性，而是無法再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

“為了搞航空把我母親給犧牲了”

顧誦芬出生在一個書香世家。父親顧廷龍是著名的國學大師；母親潘承圭出身于蘇州的名門望族，是當時為數(shù)不多的知識女性。他的名字源自西晉詩人陸機的名句“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

顧誦芬10歲時，父親給他買了一架航模，玩得多了，航模有損壞，顧誦芬便嘗試著自己修理。他找來電影膠片，用丙酮溶解后充當黏接劑；碰上結(jié)構(gòu)受損，他用火柴棒代替輕木重新加固。“看到自己修好的航模飛起來，心情是特別舒暢的。”

顧誦芬從小立志要保衛(wèi)中國的藍天。他始終記得1937年7月28日那一天，日軍轟炸中國二十九軍營地，當時他年僅7歲，生活在北平，親眼目睹轟炸機從頭頂飛過，“連投下的炸彈都看得一清二楚”。考大學時，他參加了浙江大學、清華大學和上海交通大學的入學考試，報考的全都是航空系，結(jié)果3所學校全部錄取。因母親舍不得他遠離，他最終選擇留在上海。

1951年，顧誦芬大學畢業(yè)，被分配到位于沈陽的航空工業(yè)局。真正工作了，顧誦芬才意識到校園與社會的差距，很多理論、技術(shù)他在學校壓根兒沒學過，只能自己摸索。他四處搜集與飛機設計有關的書籍資料，連晚上洗腳也抱著書看。

一心撲在工作上，顧誦芬沒能顧得上家庭。他離開上海后，母親就陷入“夜不能寐，日間一閑即哭泣”的狀態(tài)。自長子顧誦詩因病早亡后，潘承圭就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小兒子顧誦芬身上。愛子工作在外而不得見，終致她思念成疾患上抑郁癥，于1967年不幸離世。這成了顧誦芬一生無法彌補的痛：“為了搞航空把我母親給犧牲了……”

甘做“無名英雄”

新中國成立后，蘇聯(lián)專家曾指導中國人制造飛機，但同時，他們的原則也很明確：不教中國人設計飛機。中國的飛機廠實質(zhì)上只是蘇聯(lián)原廠的仿制廠。那時候，顧誦芬就意識到，“仿制而不自行設計，就等于命根子在人家手里，我們沒任何主動權(quán)”。

顧誦芬的想法與上層的決策部署不謀而合。1956年8月，航空工業(yè)局下發(fā)了《關于成立飛機、發(fā)動機設計室的命令》。

新成立的飛機設計室接到的第一項任務，是設計一架噴氣式教練機殲教-1。顧誦芬被安排在氣動組擔任組長，還沒上手，他就備感壓力。上學時學的是螺旋槳飛機，他對噴氣式飛機的設計沒有任何概念。顧誦芬只能不斷自學，慢慢摸索。做試驗需要用到一種鼓風機，當時市場上買不到，組織上便安排顧誦芬設計一臺。顧誦芬從沒接觸過，但也只能硬著頭皮上，通過參考外國資料書，最終完成了這項任務。

克服了一個又一個困難，1958年7月26日，殲教-1成功首飛。首飛成功的消息沒有公開，只發(fā)了一條內(nèi)部消息。周恩來總理知道后托人帶話，“告訴這架飛機的設計人員，要他們做無名英雄”。

純粹、淡泊、甘做“無名英雄”，這是顧誦芬進入航空工業(yè)系統(tǒng)后一直保持的品格。

他對物質(zhì)生活極“不講究”。任沈陽飛機設計研究所所長期間，有職工反映食堂飯菜不好，他特意做了調(diào)研，看完回了一句“還不錯嘛”。在吃飯這件事上，顧誦芬甚至不建議技術(shù)人員買菜做飯，“買點罐頭、吃點面包多省事，有時間應該多學點東西”。看到航空工業(yè)落后于人，顧誦芬實在不愿浪費時間和精力。

一直以來，顧誦芬不愿別人稱他為“殲-8之父”，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并非一開始就擔任總設計師，另一方面是他從未把總設計師看作是最重要的人，“這是一個團隊的勞動成果，每一個人都為飛機獻過力”。

71歲時仍親自上陣

在同事黃德森眼中，年輕時的顧誦芬“舉止斯文、作風謙和”“毫無架子”，當時年齡小的新同事也都叫顧誦芬“小顧”。幾十年過去，曾經(jīng)的“小顧”成為中國航空工業(yè)的一代大師，退而不休，一直為祖國發(fā)光發(fā)熱。

早些年，國產(chǎn)大型飛機遲遲未發(fā)展起來，各方專家為一個問題爭執(zhí)不下：國產(chǎn)大飛機應該先造軍機還是民機？

2001年，71歲的顧誦芬親自上陣，在實地考察后，認為軍用運輸機有70%的技術(shù)可以和民航客機通用，建議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兩種機型。各部門論證時，顧誦芬受到了一些人的批評，但在一次次討論后，他的觀點逐漸占了上風。2007年2月，溫家寶總理批準了大型飛機項目，決策吸收了顧誦芬所提建議的核心內(nèi)容。

2012年底，顧誦芬參加了運-20的試飛評審。回來后，他就確診了直腸癌。盡管不再參與新機型的研制，顧誦芬仍關注著航空領域，有學生請教問題，他隨口就能舉出國內(nèi)外相近的案例。提到哪篇新發(fā)表的期刊文章，他連頁碼也能記得八九不離十。

他有幾個“戒不掉”的習慣：早上進辦公室前，一定要走到樓道盡頭把廊燈關掉；用完電腦后，他要拿一張藍色布罩蓋上防塵；審閱資料和文件時，有想法隨時用鉛筆在空白處批注……這是長年從事飛機設計工作養(yǎng)成的習慣，也透露出顧誦芬骨子里的認真與嚴謹。

而今，他對年輕人充滿期待：“我只想對年輕人說，心中要有國家，永遠把國家放在第一位。”

（摘自“環(huán)球人物”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