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

“哈羅”是個名字,它來自南美的亞馬孫叢林區,長得尖嘴利眼,短小精悍,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凡人”。它最愛吃的東西是蛋糕泡水,最愛喝的飲料是咖啡,最禮貌的動作是握手,最壞的行為是隨處便溺和大聲喊叫。
哈羅,是我家的鸚鵡。
母親抱怨:“自從那鳥學會講話后愈來愈皮了,大喊大叫不算,而且常常飛到地毯上,滿地拉屎;每次換水還要咬人,咬不到人,就咬人的衣服扣子,我的扣子已經被它弄壞好幾個了。”
“這是因為翅膀長得太長了!”還是兒子有學問,抱來育鳥手冊,“你看!每半年就應該修剪一次翅膀,免得它亂飛。”
“對!可該怎么剪呢?”我一揮手,“還是找專家來辦理吧,改天我去問問附近那家寵物店。”
“剪翅膀?小意思,你把鳥帶來,兩分鐘都不用。”寵物店里的小姐口氣十分豪放。
我環顧左右,才發現這家寵物店還真有些名堂,大鳥、小鳥、大天竺鼠、小白老鼠,各種熱帶魚、各種貓、各種狗,一應俱全。而且妙的是,十幾只大鸚鵡全站在一個木槽子的邊緣,如老僧入定一般,既不見咬人,也未聞大喊,偶爾喃喃幾句,也甚儒雅可聽,頓時使我有幾分佩服:“此店不可小覷!”
“好吧!我現在就回去把鳥帶來剪翅膀。”我心想。
大家七手八腳地為哈羅的籠子罩上黑布,將它運上車。老婆開車,我押車,兒子好奇,也自然同行。
看我把鳥籠上的黑布掀開,店里的小姐便尖聲向里面喊,敢情是另有專家操刀。那專家拉開籠門,一把伸了進去。我家寶鳥也不含糊,迎面便是一嘴。不過專家還是專家,他讓哈羅咬著厚厚的手套,就勢將手推向籠邊,扣住哈羅的脖子,只見哈羅一陣殺豬似的鬼叫,被乖乖放倒。小姐忙著拉開翅膀剪,而且居然兩只翅膀全都料理了。
“你這只鳥缺乏教養,你根本沒有訓練過嘛!”
“當然訓練了!”兒子和我不約而同地說,“它會叫哈羅。”
“這有什么稀奇,我店里的小鸚鵡都會說話,而且會講好長的句子。你的鳥會在你手臂上走來走去嗎?它會站在你的肩膀上嗎?它會跟你親嘴嗎?”他指指店前面櫥窗里的小鸚鵡,“我不過訓練幾天而已。”聽得我一家三口全傻了眼。
“把你的鳥留下來訓練,只要半天工夫!現在是兩點,說不定你晚上七點就可以領回去了,五十塊錢,包你的鳥會乖乖地聽話,在你身上走來走去,而且絕不咬人,包不吵鬧。”
“你怎么訓練呢?我的鳥很頑固呢!”
“這是機密!”
“怎么樣?”我轉向老婆和兒子,“不再鬼叫,不再咬人,好像不差。”
“那就留下來吧!它的毛病再不改,實在太不像話了。”
“可是改了就不像我們家的哈羅了啊!”兒子居然反對。
“但是,你難道不希望哈羅在你手上走來走去嗎?”
兒子想了想,終于動搖了,于是三票全過,把哈羅留了下來。
“哈羅呢?”母親看我們空手回家,驚訝地問。
“哈羅‘入伍受訓了。”我把寵物店保證做到的事,一一向母親報告。
“訓訓也好,這鳥確實有些乖張。”母親說。
這個下午似乎過得特別慢,總算熬到了晚上七點,我打電話去。接電話的是那個女子。“彼得說你的鳥還要多訓練一下,明天禮拜天,后天再打電話來。”
十二點,我突然想起一件大事,哈羅的籠子里沒有放水,也沒有食物。
“怎么辦?”我問妻。
“太晚了,餓不死你的鳥的,明天早上再打吧!”
于是早上才七點多,我便打了電話去。
“我們昨天就已經喂它了,你放心!”聽聲音,彼得似乎還在夢鄉,想必是在店里。
“既然彼得住在店里,我們何不去看看呢?”兒子中午在餐桌上說。說實在的,自己也真想去瞧瞧。
下午兩點,我們一家五口全到了寵物店,門上果然掛了一個Close。兒子跑去敲門。門拉開了一條縫,是那女的:“是你呀!今天不開門。明天打電話!
OK?”沒等我搭話,門就重重地關上了。
“怪不得他的鳥下午不會大聲叫,一來是因為被關笨了,二來是由于店里那么黑,看都看不清楚,還叫什么。”母親也發表了感想。
星期一中午,照例兒子上學,老婆上班,我因為白天沒課,便和母親在客廳看報。
“寵物店的人怎么說?”老人家問。
“說是咱們的鳥太沒教養了,放縱既久,自然需要多些時日,才能使頑石點頭。”
“他怎么讓鳥點頭,沒本事,訓練一個月也點不了頭。”母親放下報,又摘下眼鏡,“他們是不是用打的方法訓練哪?”
“我問過了,說是機密。”
“他當然說是機密,他們會把鳥打死的。”兒子居然比平常早到家十分鐘,說是跑回來的。他瞪大了眼睛,跑到我面前,“爸爸,他們會不會用腦葉切除的方法啊,我可不要一只笨鳥。”
“如果變笨,就把它像電影里一樣弄死算了。”我也有點氣。
“每天哈羅大聲叫,真覺得吵,現在不在家,又覺得好冷清似的。管他好不好,帶回來就好,我們哈羅用不著他們訓了。”母親也有些不高興地說。
我一夜都沒睡安穩,而且豈止我,據說一家都沒睡好。
早上,我們三口走進寵物店的后門,我一眼就看見在那柜臺旁邊一個金屬架子上,站著的正是我家的哈羅。
“哈羅!”兒子過去對著鳥喊,那鳥居然沒有反應。
“它不認識我了。”兒子轉過頭,急著報告,“看!它在發抖。”
我趨前細看,可不是嗎,那鳥的眼睛里充滿恐懼與失神的感覺,活像是突然遭遇大難而失措慌亂者的眼神;至于那雙翅膀,更不像以往緊繃繃、光光亮亮地貼在身上,而是蓬松地吊在兩側,如果不是走近看,真會覺得那是只才從冰水里撈上來,凍得顫抖不已的鳥。
“它的翅膀怎么合不攏呢?”
我問,“沒有受傷吧?”
“當然沒有。它是因為練習走路,太累了。”說著彼得已兩只手伸過去,同時抓住了哈羅的雙腳,再放在一只手上站著,那鳥果然便張著剪了毛的翅膀來回走動了起來,只是身子顫抖得更厲害了。彼得又把手臂移到了胸前,讓鳥貼著站,再以一手輕輕地撫弄哈羅的身體。他居然把哈羅移到嘴邊,對著嘴親了一下,然后把鳥放在我的胳臂上。我如法做,果然哈羅大叫了兩聲,沒有咬我。它的爪子緊緊地抓著我,又有些顫,它那種乖的表現,似乎是種畏懼,而非服帖。
我們三人都想快點把哈羅帶回家,那是一種劫后余生、快快離開是非地的心情。
回到家,客廳中真是燈火通明,平常非常省電的母親,居然把所有的燈全開亮了。
“來來來!叫奶奶瞧瞧,你受苦了啊!”母親居然自稱為哈羅的奶奶,這也是頭一遭。
兒子悶不吭氣地端來了食物和水。可一個晚上哈羅一點東西都沒吃,只是呆呆地站在杠子上,帶著它那失神凝滯的眼神。最后母親下令:“罩上黑布,讓它睡覺,明兒一早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每個人起來,第一句話居然都是:“哈羅好了嗎?”答案是:“沒有!”連打開籠子,它以前最興奮、總是忙不迭地向外沖的時刻,它居然都沒有反應。夜里,我們故意不為它在九點整罩上黑布,看看它會不會像以前一樣大叫地催促。我們用了各種方法刺激,希望它恢復過去的記憶,但是都失敗了。
三天日子,如同蝸步一般漫長。哈羅所在的角落成了最受注目,卻又最不敢注目的地方。
第四天,星期六,本來是該出去打球的,大家卻全守在家里,意興闌珊。突然——“哈羅!”下午四點鐘,石破天驚的一聲,全家都站了起來,仿佛久旱聽雷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羅!哈羅!”
哈羅拉開了喉嚨喊。
“哈羅說哈羅了!”全家歡呼。
從此哈羅又恢復了老樣子,啄人衣服,咬人紐扣,撲鏡子,搶咖啡,拿著食物泡水,且隨地便溺、狂呼猛喊,一切舊有的壞習慣,完全沒改;至于在人手上走來走去,早忘得一干二凈。
問題是再也沒有人抱怨,甚至大家還交相贊美:“這才像是我們家的哈羅。”
(摘自《現代癥候群》,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本刊有刪節,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