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悅

抗戰先聲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九一八,九一八,從那個悲慘的時候。脫離了我的家鄉,拋棄那無盡的寶藏,流浪!流浪!”
一曲悲愴唱出一段苦難的民族血淚史:1931年9月18日,北大營響起槍炮聲,一夜之間,沈陽淪入敵手,城內掛滿血色的太陽旗。由于國民黨當局的“不抵抗政策”,東北各地迅速淪陷。日寇鐵蹄之下,人民飽受奴役之苦,如歌中所唱,家破人亡,流浪他鄉。
那段黑暗的歷史距今已90年,但它又從未離我們遠去。
在遼寧省沈陽市大東區望花南街柳條湖立交橋北側,原北大營舊址附近、事變的發生地,有一座頗具意義的建筑——“九一八”歷史博物館,珍藏更展示了這段不容忘卻的集體記憶。
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關東軍按照精心策劃的陰謀,炸毀了柳條湖附近的“南滿”鐵路路軌,反誣中國軍隊所為,并以此為借口,迅速向駐守在北大營的中國軍隊發起突襲。當時駐扎在北大營的東北軍獨立第七旅是東北軍的一支勁旅,總兵力7000多人,輕重武器配備比較精良,文化素質較高,戰斗力強。然而,在九一八事變前,上級下達的命令卻給戰士們潑了一盆冷水。
日本關東軍進攻北大營時,上面不斷傳來不許抵抗的命令:“不準抵抗,不準動,把槍放在庫房里,挺著死,大家成仁,為國犧牲。”“對進入營房的日軍,任何人不準開槍還擊,誰惹事,誰負責。”駐守北大營的620團團長王鐵漢曾三次致電上級請求率隊迎敵,但得到的回復均是“不準抵抗”。
于是,事變當晚,這座當時沈陽最大的兵營出現了極為血腥殘酷的一幕:一方肆無忌憚地瘋狂屠殺,另一方卻束手被殺,雙方進行著不對等的軍事較量。而駐守北大營的王鐵漢,則率領愛國官兵英勇抗擊,打響了中國14年抗戰第一槍,也打響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第一槍。
面對猖狂來犯的日軍,王鐵漢果斷下令還擊,將第二營大門關緊,官兵們從墻上用步槍和機槍同敵軍猛烈對抗,一時間,怒吼的槍聲帶著全體官兵壓抑的怒火,盡情地向日軍掃射過去。經過一陣激烈的對壘,日軍的槍聲逐漸稀落下來。偵察情況的士兵陸續回來報告:現在整個北大營只剩下本團,西部營區和北部營區都未發現敵人蹤跡,但日軍沒有明顯退卻的跡象,可能在各處隱伏。
此時已是19日凌晨4點多,眼看天色見亮,面對攻勢不斷加強的日本關東軍,以及上層不斷施加的壓力,是戰是撤,需盡快定奪。在征詢了大家的意見后,王鐵漢下令突圍撤離北大營,率領620團痛擊關東軍的攔截,最后翻越營垣撤出北大營。凌晨5時30分,日本關東軍完全占領北大營。
其實事變發生時,在沈陽城內也有武裝力量對日展開抵抗。這支武裝力量即時任遼寧省警務處處長的黃顯聲及其率領的沈陽警察隊伍,黃顯聲也因此被后世稱為“血肉長城第一人”。
1931年9月19日晨,日軍攻占了沈陽市區商埠地及大小西關,黃顯聲得知東北軍放棄抵抗,毅然身先士卒,果斷指揮警察局的警察,對日本侵略者進行猛烈的反擊。
抵抗日軍進攻的第一道防線設在小西門,70多名警察在城樓前嚴陣以待。這里城樓高聳,是阻擊日軍的有利屏障。可盡管沈陽警察利用臨時修整的工事進行了英勇抵抗,但在全副武裝、來勢洶洶的日本正規軍面前,力量還是顯得勢單力孤。戰斗持續了數個小時,大部分警察陣亡了。
鐵西工業區六分局的犧牲是最為慘烈的。這個分局只有30多名警察,他們同進犯的日軍展開殊死戰斗,激戰長達3個小時之久。子彈打光后,30多名警察因寡不敵眾、彈盡援絕而全部被殺害。
在歷史的長河中,總會有一些并不知名的人,雖然不為后世所深知,卻成為那個年代劃破黑夜,轉瞬即逝的閃光。相比馬占山、楊靖宇等人,王鐵漢、黃顯聲和無名警察們的所作所為,在當時既無法影響大局,也無法廣為傳播,但他們臨危不懼,“打響抗日第一槍”的舉動,“血肉長城第一人”的身姿,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力量,是“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最好注解。
殘缺的“日歷”
9月18日,一個不尋常的日子;柳條湖,一個不尋常的地點。在警示鐘鳴響了14聲之后,九一八事變爆發60周年的莊嚴時刻,受世人矚目的“九一八”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博物館)正式開館。
走進博物館廣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彈痕累累的石碑。這是博物館的標志性建筑,因造型酷似一本巨大殘缺臺歷,被命名為殘歷碑。殘歷碑是沈陽這座歷史文化名城獨特的歷史建筑之一,其具有深意的造型設計來源于一位雕塑家的創意。
那是1981年9月的一天,魯迅美術學院教授賀中令去遼西采風,意外撿到兩塊數萬年前的木化石,其形體殘損,并有似蟲蛀的孔洞和松散的年輪層樣圖案,很像一部出土的史冊,有種山河破碎的歷史感。
兩年后,遼寧省城市雕塑規劃領導小組確定九一八事變紀念碑為省級擬建的紀念性雕塑重點規劃項目,征集設計方案。此時,兩塊木化石帶給賀中令的靈感又一次涌現出來。于是,他將1931年9月18日臺歷的歷面投影到木化石上,用建筑形式變體,塑成了殘歷碑60厘米高的模型。1990年末,沈陽市人民政府決定出資100萬元,在九一八事變遺址處建造既能概括國恥、表現抗爭,又能附設小型陳列室的紀念物。評委在經過認真周密的評審后,一致認為九一八殘歷碑是一個特殊的創造,于是,殘歷碑的設計方案脫穎而出。
1991年9月18日,九一八紀念工程落成儀式舉行。放眼望去,這座碑高18米,面闊30米,由混凝土灌筑,花崗石貼面,外形呈一部翻開的殘破臺歷形,底面1/3斜插入地,2/ 3向兩邊挑出,似一座城門廢墟,巍峨屹立。碑的左側銘刻事變發生的簡要經過,右側采用書法家楊仁愷的字,鐫刻著那個令國人刻骨銘心的日子:1931年,9月小,18日,星期五,農歷辛未年,八月初七,十三秋分。這“日歷”是殘缺不全的,因為碑上還密布著由累累彈痕構成的若隱若現的骷髏群,穿越時空,震撼著心靈,在注目凝視的剎那,將人們的思緒拉回至歷史記憶的深處。
殘歷碑內部為三層樓的建筑格局,這也是博物館最早的展廳。從殘歷碑正面中間的拱形門進入一樓門廳,迎面黑色大理石貼面的墻上刻著“勿忘國恥”4個顏體大字,在字的上方刻有一殘缺的圓鐘,指針永遠地指向10時20分,和殘歷碑碑面日歷相呼應,告誡人們永遠不要忘記那一天、那一刻。
三張門票
歷史不應僅以情緒傳承,它更需要真相傳遞。
每年臨近9月18日,總會有一個人來到“九一八”歷史博物館,捐贈出他珍藏的文物史料。這個人叫詹洪閣,他對九一八事變的執拗轉眼已持續了20年。
詹洪閣1971年出生于沈陽,孩提起就因好奇,以收藏中外錢幣為樂。那時,別的男孩子都在屋外嬉戲玩耍,年幼的詹洪閣則安靜地坐在家里,捧著描寫抗日戰爭的小人書,讀得津津有味。長大后,詹洪閣自然而然對抗戰時期物品的收藏就有了濃厚的興趣。而真正讓他產生“九一八”情結的,還需從3張意義非凡的門票說起。
第一張門票是1991年9月18日收藏的。那一年讓詹洪閣格外難忘,因為一座以九一八事變為主題的陳列館(“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前身)剛剛建成,且在他家附近。看到新聞的詹洪閣立即趕到陳列館,只有20歲的他在館前守了一整夜,才得到開館首日賣出的第一張門票。
在陳列館里,他反復參觀了好幾遍,認真重溫那段歷史。走出陳列館后,詹洪閣的心緒久久不能平復。“那段黑暗歲月是國難痛史,是抗戰史詩,應該更加淋漓盡致地展現在世人面前,而在當時,陳列館的展品并不豐富,遠遠無法實現這個宗旨。”突然間,詹洪閣覺得對于收藏不只是愛好那么簡單了。
1994年,詹洪閣聽說陳列館向社會征集文物史料,他第一個趕到陳列館,將收藏的抗戰時期偽滿政府發行的債券、貨幣等30件展品悉數捐贈。“并不是兩手空空把家還。相反,換回的是巨大的幸福感。”詹洪閣每每回憶,都對自己當時的舉動十分自豪。
此后,他開始了不知疲倦的探尋。那時,詹洪閣收藏的方式還很局限,每到一個城市,他第一站去的地方一定是舊書攤和古玩市場,每次碰到“寶貝”,興奮之余總是傾囊而出,口袋里時常只剩下一張回程的車票錢。
漸漸地,在收藏界,人們送他一個外號叫“拼命三郎”。為了搜集日本侵華及中國抗戰的文物史料,詹洪閣成了一個不停旋轉的陀螺。他幾乎跑遍全國各地,尋找他視如珍寶的文物史料。然而,他也和普通人一樣,有父母、妻子和孩子,卻很少有時間去孝敬和陪伴他們,家事更是無力顧及。
雖然搞了多年收藏,可詹洪閣不是老板,也不是固定收入職業者,“用家人的話說,我是不務正業,荒廢了大好青春。”早年間,詹洪閣也靠做生意、為老字號企業策劃和寫書賺了一些錢。多年后,當年商圈里的朋友有的已身價千萬,他卻一度落魄到靠租房子生活。在他居住的房間里,堆積著大量的收藏品——他人眼中的“破書爛報”,幾乎無法落腳。但詹洪閣卻獲得了無與倫比的自豪,他擁有的各類珍貴藏品中,有的甚至連有些國家級文博館都沒有。
第二張門票收藏于1999年9月18日,是改擴建升級為“九一八”歷史博物館后,面向公眾賣出的第一張門票。這張門票的最大意義,早已鐫刻在時空里。
200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變70周年時,詹洪閣莊嚴地做出承諾:“在我的有生之年,每年九一八期間,都會為博物館捐贈一些我的收藏。”此后,詹洪閣每年都在兌現他的承諾。從1994年至今,詹洪閣已向博物館累計捐贈文物史料27次,共計百余件(套)藏品。因為他的特別貢獻,博物館聘請他為博物館名譽館員、特聘研究員。
“說實話,承諾時有沖動的成分,過后也非常有壓力。但現在回頭看,20年了,我更慶幸當初許下這樣一份承諾。”詹洪閣坦言,以前家人不是很理解,畢竟藏品是花錢買來的,有些還價格不菲。“不過現在支持了,甚至更懂我的初心了——無論文物還是文獻史料,相比于買賣交換,最大的社會價值和現實意義是讓更多人看到、了解。”
詹洪閣手中最后一張票,是2006年12月31日收藏的,這也是博物館出售的最后一張票。從2007年1月1日起,博物館面向公眾免費開放,詹洪閣也告別了那一個個難忘的夜晚記憶。“每個等待門票開售的夜晚,就像是在為博物館守夜,這既有收藏心,更有敬畏心。”對于近乎“瘋狂”的捐贈,詹洪閣有著自己的堅持,而這小小的3張門票便是最生動的證明——雖只有幾十元,卻娓娓訴說著一個普通人與一段歷史、一份家國情懷最深層的情感勾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