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清醒的醉酒

葉無雙

認識沈子延，已經十年了吧。

一年前我到廣州出差，和同樣到廣州出差的沈子延在街頭的公車站突然相遇。記得那天是倒春寒，冷得像冬天，光禿禿的木棉樹盛開著滿枝的紅花。錯愕地對望片刻之后，他突然走過來抱著我，而我也沒有掙脫。

我們走進了路邊一家餐廳，多年未見，彼此心里都有很多話要說，況且當年曖昧未明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說了畢業那年隨著躲債的父親四處搬家，還換了全部的聯系方式，后來在母親的安排下嫁進了一個家境殷實的家庭。他聽了沉默片刻后說，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可我找不到，“后來我也結婚了，愛人很像你。”我哭了。

短暫的廣州相遇之后，我們回了各自生活的城市。事情的發展就像連續劇。在如數經歷了痛苦、甜蜜、掙扎、思念、喜悅、悲傷、后悔、內疚、絕望等種種百感交織的情緒之后，最后兩人決定，在不影響各自家庭的前提下，默默相互愛著，我們就以這樣特殊的方式慢慢一起走到老。不破壞各自的婚姻，凡事以各自家庭為先，多出來的才給對方，愛著卻不求結果，這是約好的底線。

兩城相隔數百公里。在一起之后，礙于雙方各有家庭和事業，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們只偷偷見過兩次面。其余時間都是瞞著家人用QQ或電話聯系，保密工作堪比國家安全員。心理壓力重于泰山，但也沒出什么紕漏。像柏拉圖式的，我們共同守著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偷偷相愛著。在他的鼓勵和開解之下，我開始有勇氣一點一點地重新整理亂得一團糟的家庭矛盾和停滯不前的事業。而也因為我的重現，他在長年小心翼翼照顧病懨懨卻渾身公主病的妻子的生活里找到了一絲活力。

可度過了最初的甜蜜時光后，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各自背著另一半與對方偷偷交往的壓力開始凸顯。先是好幾次我的QQ和微信里和他互訴思念的話語差點被先生發現，然后他的妻子發現了他的話費大增，他好不容易才自圓其說。這樣的愛，實在是愛得卑微和無奈。更重要的是，還有其他問題存在。我常常沉浸在悔不當初當年消失的自責中，覺得是因為自己的過失才釀成了今日與他錯過的局面。而且愛情的天性是自私與貪婪的，這種“得不到”的痛苦一天一天以幾何倍數在我心中被放大，隨之被無限放大的，還有道德和良心的譴責。一方面，我對身邊的人內疚萬分，另一方面，對遠方的人病態般地思念，這漸漸成了我的生活常態。我和他認真探討過是否需要各自離婚的問題，可結論是，由于種種原因，他和我都無法拋家棄兒，而在現實里重新走在一起。這份看似單純的愛漸漸演變成恐懼和絕望。我開始了周而復始地生病，不管是身體還是情緒，時而頭痛欲裂，時而渾身疼痛，時而情緒失控。不明所以的先生常常帶著我往返醫院，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半年后，沈子延說，若你覺得太難受，要不咱們算了，我愛你，可我不愿意你這樣。聽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時，雖然我很難過，但我在瞬間里有如突然卸下萬千包袱。

今晚是我們重遇后的第三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

坐在這餐廳之前的半小時，我們穿了單薄的睡衣躺在酒店的床上。像前兩次見面一樣，他吻我，我回應，他撫摸我，我沒拒絕，卻在最后關頭，彼此都悲傷地打住了。原來一份愛若是過于沉重，連做愛也是一種負累。

在餐廳包間里，他點了我最愛吃的火鍋，叫了一瓶酒。我低著頭小口地吃，大口地喝酒，眼淚滴滴答答下，表情卻很平靜。沈子延坐在對面，也是低頭吃，默默無言。

倆人自斟自飲，沒有禮尚往來的敬酒，沒有千言萬語的叮嚀，甚至沒有表露出百結千回的難過。

倆人不知喝了多少，最后他站起身走過來，腳步都有些浮。他最后一次抱了抱我說，以后要好好的。說罷，搖搖晃晃離開了。我的心疼痛難忍，卻又如釋重負。我也醉眼朦朧，卻知道，我們彼此都很清醒，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

重拾舊情，哪有這么容易的事？說到底，我是負擔不起過于沉重的感情賬單，而選擇做了逃兵。

后來，我和沈子延再無聯系。卸去了沉重的心理壓力，我的生活又逐漸回歸了正常。那場清醒的醉酒，在我往后的人生里時時給予警醒。

（文章來源：《莫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