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霄兵,劉蘭蘭
(1.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教育研究院,北京 100089;2.首都師范大學法律系,北京 100089)
2020年5月28日,十三屆全國人大表決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這部首次以“法典”命名的法律,體現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完善,也標志著我國民法進入了“法典化”時期。民法法典化的立法模式和立法技術豐富了我國的立法實踐,為社會經濟生活其他領域的立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經驗。新中國成立七十年來,我國教育領域從無法可依到初具法治,逐步建立起由多部單行法和行政法規及地方性法規組成的社會主義教育法律法規體系。這些教育法律法規保障和規范了我國的教育活動,推動了教育事業的科學發展。教育立法反映的是社會的教育發展水平;反之,社會發展也必然對教育立法提出新的挑戰和問題。為了推進依法治教,全面實施依法治國的基本方略,應當加快教育法治建設進程,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教育法律法規。教育立法應借鑒《民法典》的立法思路,加強相應的法律制度建設,形成綜合性、法典化的教育法律體系。本文通過總結《民法典》編纂對教育立法工作的啟示,呼吁法典化應當成為我國教育立法的基本模式,發展以法典化引領教育立法的立法新思路,并對編纂《教育法典》過程中需要解決的幾個重點問題提出思考和建議。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共中央政治局舉行的“切實實施《民法典》”集體學習會上強調,《民法典》是一部固根本、穩預期、利長遠的基礎性法律,對維護人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都具有重大意義。因此,在充分認識頒布《民法典》的重要意義的基礎上,教育法借鑒《民法典》立法的成功經驗,應加強相關聯、相配套的法律法規制度建設,創新利用法典化的立法路徑和立法技術,發揮綜合性法律規范在全面依法治國和依法治教中的重要作用。
從立法功能的角度看,《民法典》對我國教育立法的啟示主要體現在法典的中國特色、法典化立法模式和立法策略三個方面。
中國的《民法典》是一部立足中國國情、回應中國當下經濟社會發展需求、體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重要立法成果。新時代的中國教育法律也要積極回應教育發展中的時代挑戰,適應中國教育改革的時代需求。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教育大會上強調,培養什么人、怎樣培養人、為誰培養人是我國教育的根本任務,是教育現代化的方向目標。教育立法工作要從教育的根本任務和教育現代化的方向目標出發,立足于新時代新形勢下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以更高遠的歷史站位、更寬廣的國際視野、更科學的立法技術,為加快推進教育法治化、現代化,設計系統、全面、科學的法律制度,特別是通過《教育法典》集中、全面、系統地體現立德樹人、培養社會主義事業建設者和接班人的重大主題。
法典是一種專門的立法形式,即按照一定的目的、順序和層次,對相關法律規范進行排列而形成的較為統一的規范整體。與法典的概念相對應,法典化就是把其他形式的法律編纂為法典的過程,是一種制定法典的趨勢和運動。[1]歐洲18世紀啟蒙運動以來的法典編纂運動通過系統化和具有創造力的法律設計為現代法治國家提供了一個獨特的立法模式,而且這種法典化模式也深刻地影響了世界其他國家的法律實踐活動。我國《民法典》的編纂過程既是基于中國國情的法律創制,也是對大陸法系國家民法典理念和立法技術的兼收并蓄?!睹穹ǖ洹返木幾霗z測了國家在治理中的組織協調和決策能力、立法機關的立法能力,以及我國民商事法律的立法質量,而且在編纂過程中對民法各個方面問題的詳細研究和豐富論證,也極大地推動和發展了民法學的研究水平。
借鑒法典化理論,教育法的法典化就是按照特定的立法原則、根據特定的價值取向、選擇特定的立法模式對教育法律規范進行創設、排列和編纂,使其形成體系完備、概念統一的規范體系的過程。推動教育法法典化就是要以法典化引領教育立法工作,完善教育立法模式,加強教育法律的系統化、科學化和規范化,促進教育法治和教育法學的繁榮發展。在我國進行《教育法典》的制定,必能將我國的教育立法工作提上新的層次和高度,使我國的教育法律更加科學、成熟和完善。
《民法典》編纂歷時七十載,不僅全面總結和梳理了新中國成立以來,尤其是改革開放四十多年來在民商事法律實踐中的良好經驗,而且通過編纂過程中的充分調研和廣泛征求意見,凝聚了社會對重要民生問題的普遍看法和認識,最終達成了較高程度的共識。在具體的立法策略上,《民法典》采取“總-分”兩步走的策略,第一步先出臺民法總則,第二步推進各分編的編纂,最終形成一部完整的《民法典》。這種立法策略兼顧我國經濟社會與法制發展的需要,保障民事經濟生活平穩、有序地經歷新舊法律更迭,符合我國改革開放和經濟社會發展規律。
我國教育法治經過七十多年的發展,積累了教育領域內卓有成效的方針政策和立法實踐。按照新時代國家對教育事業的戰略規劃和目標建設,加強科學立法、完善教育領域的法律制度是推進教育法治發展的重要任務。因此,教育領域中,既要系統規定教育法律中一系列重大、綜合性法律制度,又要梳理、總結教育領域不同的法律關系,分別規定具體的法律保障制度,并按照法典體例系統整合這些法律資源,推動教育法法典化的發展,使我國的教育實踐在《教育法典》的保障推動下,開創出全新的科學形態。
1.法典化是推進科學立法、提高教育立法質量的根本途徑
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科學立法是推進全面依法治國、建設法治中國的前提。推進教育科學立法不僅是提高教育治理能力的體現,也是提高教育立法質量的根本途徑。科學立法要求立法工作以人民群眾的利益為根本,運用科學的立法技術,推動立法工作從數量型到質量型轉變?!睹穹ǖ洹返闹贫酥局覈⒎ㄟM入了“法典化”時期,法典化成為我國立法的方向和趨勢。[2]我國已經具備了一定數量的教育法律規范,未來還將有關于考試、學校、終身學習、學前教育、家庭教育等多個立法事項的教育立法,這將會形成一個體系更加龐大的教育法律體系,使得教育法律更加復雜和分散。法典化的主要目標之一是法律的凝練,“是在一個內在一致的整體中規定簡單的規范”[3]。教育法法典化是對我國現行的教育法律法規進行重新編纂、修改和補充,整合并制定一部系統、全面、規范的《教育法典》。因此,教育法法典化是針對教育領域內所有法律關系而制定一部具有系統性、前瞻性和權威性的《教育法典》,是對我國教育立法之系統性、先導性和法理性的全面提升,從而進一步提高教育立法的質量。
2.法典化有助于推動教育法的體系化,保持教育立法資源的和諧統一
教育領域存在針對不同教育環節、教育主體和教育層級的立法活動,不僅有教育法律法規,而且還產生了大量關于教育的規章和行政規范性文件,這些效力等級不同的規范性文件有賴于立法中的備案審查制度來確保立法前后統一、協調一致。然而,由于備案審查的周期比較長,因此也影響了教育立法的進程。所以,從維護法制統一的角度來說,編纂統一的《教育法典》,在一部法典中集中對教育法律關系作出規定,這樣有利于保持教育法制的統一。首先,編纂《教育法典》是對現行教育立法加以修訂、整合和補充,不僅僅針對某一教育層級、某一教育主體或某一教育環節,而是著眼于教育事業的整體發展規劃來立法,從而形成體例全面、邏輯自洽、規范權威的教育法體系。其次,《教育法典》的編纂可以完善教育法制的統一,避免多層級立法之間的沖突和重疊,而且也可以減少針對教育領域或專門的教育問題而進行的單行法立法,因為相對于修改法典而言,單行法的立法過程更加漫長。
3.法典化是完善我國教育法治、提高教育治理現代化能力的表現
我國是成文法國家,國家的法治建設始終離不開法典的編纂活動,法典的編纂活動也體現了我國法治能力的提高。教育立法是教育法治的重要內容之一,加強立法修法,推進教育法律與其他法律的良性互動,實現中央立法與地方立法的銜接互補也是體現教育治理能力的重要方面。隨著依法治教的深入推進,教育立法已經不單純表現為制定了多少新法,而是更為強調立法的質量,更加注重立法的可操作性和對社會的實際影響。因此,在國家立法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教育法法典化不僅可以維護教育法制的統一,而且更需要立法部門的協作,打破各部門之間的利益限制,平衡利益相關者的參與和權益,建立權責分明的教育法律責任體系,提高教育法的可操作性。
4.法典化為完善教育立法提供新的立法模式
法典化是按照一定的立法原則和價值取向,通過特定體例結構把具有內在邏輯性的具體規范編纂在一部法律中的立法活動。我國現有的教育立法在教育單行法律中多有原則性、倡導性、指引性條款,以至于有的倡導性的法律條文因沒有關于法律后果的明確表述而缺乏適用性和強制力。而任何法律規范在邏輯結構上都是由行為模式和法律后果兩部分構成。隨著教育管理法治化程度的提高,教育行政執法的實踐也要求立法更加具有可操作性和“集約化”。[4]法典化注重法律條文的規范邏輯、權利義務的清晰界定以及法律責任的統一明確,為完善教育立法提供了一種新的立法模式。
1.現有教育法律體系是推動法典化的現實基礎
我國教育立法經過70年的發展,已經形成了以《憲法》相關教育條款為基礎,以《教育法》為核心,以7部教育法律為統領,同時涵蓋多部教育行政法規、部門規章以及地方性教育法規和規章的教育法制體系,[5]該體系成為推動教育法法典化和完善教育法律體系框架的現實基礎。其中,1995年出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在整個教育法律體系中處于“總綱”地位,規定了我國教育事業的教育宗旨、基本制度以及基本原則。其他各種單行教育法律和法規只是調整和規范某一方面的教育關系或某一項教育工作。從教育法律體系的結構來看,《教育法》和其他教育單行法律大體屬于“總-分”的關系,為《教育法典》體例的構建提供了客觀基礎。值得一提的是,根據《國務院辦公廳關于印發國務院2020年立法工作計劃的通知》,教育部負責起草《教育法》修正草案,擬由國務院提請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我們應當利用這次修法機會,認真研究《教育法》在教育法律體系中的“總綱”地位,充實和完善《教育法》中的綱領性內容和立法事項,為《教育法典》的體例安排做好立法準備。
2.新形勢下教育法治對教育法法典化提出了現實要求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新形勢下,教育法治的發展要求高度重視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全面推進依法治教,健全教育法律規范制度,對優化和完善教育立法提出了現實要求。首先,依法治教的基礎和根本就是健全教育法律規范體系,堅持教育立法和改革決策相銜接,為重大改革提供法律依據。其次,為了落實依法治教的總體目標,教育立法要重視先導性、全局性和法理性,結合國家教育改革發展的新形勢、新要求和新任務,及時把重大改革決策上升為法律,適時調整不合時宜的法律規定,果斷廢止與上位法律相沖突的規范文件。第三,教育立法水平是教育治理能力的體現,提高教育治理能力要求教育立法要改進立法模式,運用法典化的立法技術引領教育立法,提高立法質量。
1.加強全國人大在《教育法典》編纂中的主導性,構建有利于教育優先發展的法治環境
《教育法典》是教育領域具有全局性、系統性和基礎性的重大立法,需要由全國人大統籌規劃,國務院的職能部門積極配合開展法典編纂工作。一方面,《教育法典》的編纂可以參考《民法典》的立法實踐,由全國人大法制工作委員會牽頭相關部門和教育研究機構,整合現有的教育單行法律規范,并在前期調研和論證的基礎上提出《教育法典》草案,最后提交全國人大審議。另一方面,也可以參考“一攬子修法”的立法實踐,在全國人大的支持下,由國務院負責《教育法典》的立法調研和起草工作,最后將《教育法典》草案提交全國人大審議。
加強《教育法典》的立法工作,也有利于為教育優先發展戰略的實施構建良好的法治環境。[6]在《教育法典》編纂過程中,要始終堅持把優先發展教育事業作為推動黨和國家各項事業發展的重要抓手,提高教育立法的效率和質量;堅持教育為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服務的指導思想,重視教育法律對培養社會主義建設者和接班人的保障和激勵;堅持發展具有中國特色、世界水平的現代教育,用完備的教育法律制度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教育事業保駕護航。
2.發展“一攬子修法”的立法思路,系統性整合教育法的內容
教育立法中的“一攬子修法”模式是2012年教育部提出的對包括《教育法》在內的四部法律進行修訂時所采取的立法形式。這種立法思路在我國立法中具有開拓性。相比“一攬子修法”的立法思路,法典化的立法模式是編纂一部符合我國國情和實際、體例科學、結構嚴謹、規范合理、內容協調一致的法典。法典化不是對現有教育法律的小修小補,而是站在國家教育長遠發展的歷史角度規劃一部綜合性的《教育法典》?!督逃ǖ洹返木幾胍膊皇恰傲砥馉t灶”,法典的編纂是對國家教育重大方針的具體落實。因此,編纂《教育法典》不是從無到有地制定一部全新的法典,而是通過建立科學的規范體系,使用準確、統一的法律概念,按照教育法治原則,對既有教育法律規范的整合、補充和修改,可以視為對教育單行法的再法典化。
法典化是教育立法的新思路,它不是僅僅著眼于解決和完善教育領域暴露出來的某一問題、某一制度、某一環節,而是從教育的整體性和宏觀發展規劃出發,設計具有全局性、先導性和系統性的《教育法典》。首先,法典化立法思路不同于教育領域內的“問題導向”式立法,從教育法治發展目標和教育體制的整體優化出發,構建概念統一、邏輯嚴密、體系完整的規范體系。其次,法典化立法模式促使教育立法“集約化”發展?!督逃ǖ洹奉C布后,教育立法將主要圍繞修改和完善《教育法典》展開,這可以減少不斷增加立法數量和擴大立法范圍的“粗放型”立法活動,一定程度上可以避免交叉立法和隨機立法的現象。
3.域外教育法的法典化實踐為我國《教育法典》的編纂提供了有益經驗
在《教育法典》的實現形式上,世界各國的立法實踐不盡相同。其中有代表性的立法模式主要有三種:一種是以法國為代表的“法典模式”,一種是以美國為代表的“匯編模式”,還有一種是以日本和英國為代表的“基本法+單行法模式”。這些域外法典化模式為我國《教育法典》的編纂提供了參考經驗。
法國傳統上被認為是大陸法系的代表,法典化是其法律制度的特色,也因此圍繞社會重要問題制定了多部重要法典。其中,1999年第99-1071號法令頒布的《教育法典》(Code de l'education)是法國教育立法法典化的重要法律文本。法國的《教育法典》分為“法律”和“條例兩個部分,其中“法律”部分按照“部”(partie)、“分部”(livre)、“編”(titre)和“章”(chapitre)的體例安排,具體內容包括教育總則、教育行政管理、中小學教育管理、中小學教育機構、中小學學校生活、高等教育管理、高等教育機構、大學生活和教育人事制度。法國的《教育法典》秉承大陸法系的法典傳統,對教育法律關系的權利義務做了詳盡的規定,并允許以單個規范性法律文件的形式對法典部分條文進行局部修改。[7]另一個采用“法典模式”的例子是2012年俄羅斯頒布的《俄羅斯聯邦教育法》,該法是對20世紀90年代的《聯邦教育法》和《高等教育法》的整合,以法典的形式全面涵蓋了教育領域的法律關系。[8]
根據美國憲法的分權原則和聯邦主義,美國的教育立法分為聯邦和州兩級體制。各州根據憲法所賦予的權力制定在本州范圍內適用的教育法律,因此各州制定的教育法從名稱到內容都有很大差別。例如,加州制定的是《加州教育法典》(Code of Education in California),而紐約州則稱之為《紐約州教育法》(New York Education Law)。在聯邦層面,美國國會把國會立法按照主題加以分類編排,稱為《美國法典》(Code of United States),“教育”是其第二十個主題名稱。國會將每年的國會立法中關于教育的法條整理編排在第二十章下的“教育”主題中,這種通過二次匯編形成的“教育法典”僅僅是教育法律規范的匯總,缺乏內在的系統聯系。
英國和日本的教育立法模式都是以教育基本法律為中心,根據不同的教育法律關系制定單行法律。例如,英國作為普通法系國家的代表,在1901年制定了《教育法》(Education Act)之后,根據社會的發展不斷地對《教育法》進行必要的修訂,并且制定其他單行教育法律作為其必要補充。日本也是在1947年制定的《教育基本法》的基礎上,制定《學校教育法》《私立學校法》等單行教育法律,是一種“松散型”法典化模式。
立法原則問題是關乎立法活動應當遵循怎樣的指導思想的問題。[9]《教育法典》的編纂是嚴肅的立法活動,應當遵循我國立法的基本原則。我國《立法法》規定,立法應當遵循《憲法》的基本原則,從國家整體利益出發,維護社會主義法制的統一和尊嚴,體現人民的意志,發揚社會主義民主,科學合理地規定公民權利義務以及國家機關的權責。根據《憲法》所規定的基本原則和《立法法》規定的立法原則,《教育法典》的立法活動應當遵循以下四條基本原則:
第一,與《憲法》相統一的原則?!稇椃ā肥菄腋敬蠓?,其他法律及下位法都不得與《憲法》相抵觸,因此,教育立法應當堅持與《憲法》相統一的原則。按照這條原則,教育立法應當依據《憲法》進行,堅持黨的領導、堅持社會主義道路,遵循我國《憲法》所規定的各項基本原則,制定符合中國國情的《教育法典》。
第二,法治原則。教育立法的法治原則要求教育立法權的存在必須按照法定的權限和程序,立法活動的每一個環節都要依法進行,立法機構要積極主動行使立法職權、履行法定職責。另一方面,教育立法還要注意從國家整體利益出發,堅持社會主義法制的統一,《教育法典》要與《憲法》保持一致,同時也要與同位階的其他法典和法律規范銜接好,這樣才能保障教育立法的統一性。
第三,民主原則?!督逃ǖ洹返拿裰髟瓌t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我國是人民主權國家,人民是國家的主人,人民群眾是立法的真實主體;其次,立法是人民意志的體現,立法內容應當體現人民的根本利益,以維護公民的教育利益為目的;再次,立法活動應當堅持群眾路線,采取有效措施,廣泛聽取人民群眾的意見和建議,并在《教育法典》中得以體現。
第四,穩定原則。教育立法不同于普通的政策和措施,應當具有一定的穩定性而不能朝令夕改。這就要求教育立法應當具有一定的前瞻性,既要注意到當前教育領域需要解決和規制的問題,又要看到這些問題今后的發展趨勢,以免因為頻繁立法和修法而影響教育的持續發展。[10]所以,《教育法典》一方面應當將教育改革和發展中的成功經驗上升為法律,保障教育事業的法治化;另一方面,要在法典編纂中對現有教育法律中不適應教育改革發展的內容及時作出修改,為教育事業的發展提供可靠的法制保障。同時,《教育法典》也要注意與其他法律規范合理銜接,保障教育立法的科學性。
《教育法典》的立法設計問題具體表現為:應不應該制定一部統一的《教育法典》?為什么要制定一部《教育法典》?這部《教育法典》是以什么樣的基本原則和價值取向為基礎的?這些立法設計問題是法典編纂過程中需要回應的理論挑戰,它們本身不會出現在法典中,但是只有回答好這些問題,《教育法典》的編纂才能站位正確、立意高遠。
我國目前的教育立法往往采取的是一種“問題導向”的立法模式,缺乏法典化的宏觀考慮?,F有的教育法律制度是以《教育法》《學位條例》《義務教育法》《高等教育法》《職業教育法》《教師法》《民辦教育促進法》等教育單行法律為主構建的,沒有從法律原則和內在邏輯聯系上把教育法律的內容體系化,在邏輯嚴密、概念統一、結構完備的教育法律體系的構建上還有所不足。
盡管傳統法制理論認為我國屬于以法典化為特征的大陸法系國家,但是從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法制建設歷程看,我國立法中的法典化特征并不明顯。在《民法典》編纂過程中,民法學界首先開啟了關于法典化的價值和立法模式的理論研究,為《民法典》的編纂提供了充分的理論依據,也啟發了環境法、經濟法、行政法等其他部門法對于法典化的思考。教育法的法典化首先需要從理論上研究法典化的意義以及教育法法典化的價值取向,以正確的立法價值取向推動教育立法向法典化方向發展。
立法技術的問題具體表現為立法中的方法和策略。根據我國《民法典》的編纂歷史,要編纂一部綜合性的法典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一個漸進的甚至曲折緩慢的過程。編纂統一的《教育法典》應當采取何種策略,應當如何規劃《教育法典》的立法工作,這些是立法機關在統籌協調立法工作時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
立法工作是一個系統工程,教育領域中尚存法律空白,需要拓展“一攬子修法”的思路,用“法典化”的策略推進教育立法工作。具體而言,立法機關根據教育改革和發展的現實需要,宏觀規劃立法內容,統籌立法資源,整合現有的教育法律,以《教育法》為《教育法典》的總綱,建構科學的法典體例,形成一部體系嚴謹、規范科學的《教育法典》。
如何安排體例結構是法典成敗的關鍵。在體例安排上,《教育法典》的編纂沒有像歐陸經典《民法典》那樣現成的體例參考,因為每個國家的教育制度和法典化程度不盡相同。盡管法國、俄羅斯等國制定了《教育法典》,英國、日本等國制定了系統的教育單行法,但是這些國家的教育和法律制度千差萬別,難以完全照搬某個國家的教育法體例。因此,應從我國的國情和基本教育制度出發,設計符合我國國情的《教育法典》體例安排。
教育立法的根本出發點是保障受教育權利的實現,因此《教育法典》應當圍繞受教育權的保障與實現,從體例上體現對教育法律關系不同主體的權利義務規范,分別制定具體篇章。目前,教育法學界普遍認為,應將法律體系框架分別按照教育法淵源和教育法調整對象兩個方面來劃分,但對縱向的法律淵源層級和橫向的教育法子部門構成,尚未達成一致意見。[11-14]值得注意的是,我國已經制定了《義務教育法》《高等教育法》《職業教育法》《民辦教育促進法》等法律,但在學前教育、特殊教育、家庭教育等教育領域還存在立法空白。如果要列舉教育活動的專門領域,這個清單會很長,這樣需要制定更多教育單行法律,導致立法資源的分散和高昂的立法成本。因此,在“法典化”的導向下,《教育法典》的體例構建需要突破那種單純以教育階段或者教育領域為中心的“類型化”立法模式,而應該針對教育活動中的不同法律關系主體分別規定相應的權利和義務。
《教育法典》的體系銜接問題是關于《教育法典》在法律體系中的定位以及與其他法律之間如何銜接與協調的問題。《教育法典》是教育領域的基本立法,屬于教育基本法律,內容上應當與《憲法》相一致,與其他基本法律相銜接,是教育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和教育部門規章等下位法制定的基礎。一方面,我國的民法、刑法和行政法中包含涉及教育領域的法律規范,這些包含教育內容的基本法律與《教育法典》形成了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另一方面,《教育法典》是對教育領域所有法律關系的基本規范,確定了教育法律的“共同標準”,與其他教育單行法律法規之間形成了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根據一般法與特別法的關系,在特別法有規定的情況下,優先適用特別法;在特別法沒有規定的情況下,則應適用一般法的規定。由此可見,作為特別法的《教育法典》,可以補充一般法中關于教育的立法空白或不足;而作為一般法的《教育法典》,要求其他教育單行法律法規統一于《教育法典》之下,確?!督逃ǖ洹吩诮逃ㄖ浦械幕拘浴嗤院腿中缘匚?。
包含教育規則的國際條約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規定受教育權的國際人權公約,包括聯合國《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國際公約》《兒童權利公約》《殘疾人權利公約》等;另一種是規定教育服務貿易的經貿公約,主要是WTO的《服務貿易總協定》,包含教育服務貿易的相關規定。關于受教育權的人權保障標準已經在我國修訂后的《義務教育法》《殘疾人保障法》《殘疾人教育條例》等教育法律法規中得到了反映。此外,《教育法》用專章規定了教育對外交流和合作中的基本原則。
然而,我國在教育服務貿易領域仍然存在法律空白和制度空缺。尤其是根據WTO的《服務貿易總協定》,教育服務貿易有四種提供方式,包括跨境交付、境外消費、商業存在、自然人流動。這四種方式具體到中國教育領域,分別體現為線上遠程教育、出國留學教育和來華留學教育、中外合作辦學和境外辦學,以及教師或教育工作者在不同國家的工作。[15]隨著教育市場的進一步對外開放,中國教育在更大范圍內參與國際競爭,教育涉外服務領域也亟須加強監督和管理。為了在教育對外開放中堅定維護國家教育權與教育主權,更好地實施中國教育“走出去”戰略,在編纂《教育法典》過程中,我們應當根據教育服務貿易的發展實際,注意與WTO的規則相銜接,吸收《教育法》和《中外合作辦學條例》等法律法規中關于對外教育交流的規定,同時也要填補教育貿易中商業存在、境外消費、自然人流動、跨境交付以及涉外監管等方面的立法空白。
為了全面完善中國特色教育法律制度體系,應當在今后的教育立法工作中積極開展《教育法典》的前期調研、立法研討和相關論證工作。借鑒《民法典》的立法實踐,由立法機關牽頭成立編纂工作小組,在立法實務部門和教育行政部門協同合作的機制下,積極規劃《教育法典》的編纂策略、框架和主要內容。高等院校和教育科研機構也要積極開展關于《教育法典》編纂的理論研究與課題論證,為法典的編纂提供充分的理論依據。在“十四五”規劃的起步之年,利用新一輪教育法律修訂的有利時機,盡快啟動《教育法典》的立法研究和理論論證,以法典化的模式推進教育立法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