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不是尾聲
冬天把人間劇場鎮得啞口無言。枯枝、冷街、瘦云,萬物清簡,只有大風是滿格的。在海邊,大風夾雜著暗器或鐵物,帶來殺意深冷。還好,還好,下一個寒流到達之前,有那么三兩日,風會停下,氣溫回升幾攝氏度,過了正午,暖意漸顯。
多曬曬后背,通督脈的陽氣,補命門火,散風寒。
是日師父高興,先講了冬陽之補,又逐一叫出白術、鬼卿和山奈的名字,叫得三個壯年人也相跟著高興。不像前幾日,師父記不得名、認不得人,可把他們沮喪壞了。
冬陽補而不燥,艾條溫熏一般,不多時,背上開始酥麻,板結的腰肩也松軟開來。隨著身體堅冰般的融化,氣血寸寸充盈,正是觸發積滯點的好時候,拍一拍,打一打,散寒化瘀,扶正祛邪。
師父身體微傾,白術上前拍打其后背。許是下手謹慎,欠了力道,師父不滿,閉著眼嗔怪,用力些,再用力些。鬼卿和山奈,笑在一旁,說,怕師父經不起你的飄雪穿云掌不成?
既然師父高興,何不再湊湊興致?鬼卿做懵懂狀,說,師父,為什么曬了這么久不覺刺眼,反倒神清目明啊?師父答,太陽之力補足了睛明穴的陽氣。山奈做懵懂狀,說,師父,為什么曬過之后晚上睡覺雙腳不冷啊?師父答,太陽之力補足了膀胱經的能量。
三人更加高興起來。
白術發長齊肩,鬼卿胡子連腮,山奈兩鬢鏟青。三人皆行頭不俗,場面也自成。再看他們的師父,一身皂,發如白雪,眼含精光,面上褶皺徐緩,坐在輪椅上,一根拐杖撫于身前,細看是一支九節長簫。
明眼人或許會懂,這簫是紫竹的,取四年半老節,細密緊實。師父以前說過,三年以下的太嫩,過了五年已逐漸衰老,無法打磨出理想的內徑。至于九節為貴,是因為一定長度之內,節越多,竹越接近根部。接近根部的竹,密度大,兩端管徑差也大,利于共鳴。
跟隨得久了,三人已摸透師父的喜好脾性。師父慕竹,卻不喜竹笛,嫌它太鬧、太急。相比之下,簫的愁緒恰到好處。師父腰椎不好,連帶著左腿乏力,醫生讓拄拐,師父就弄來一支與拐杖比長的簫,自我揶揄,吹拐人。
吹也只吹一曲《鷓鴣飛》。師父說了,多吹露怯,惹行家笑話。其實,民樂團的首席聽過師父的簫聲,贊其弱音處口鋒精細,高昂處鐵馬秋風,舒美與遒厲,都有了。師父不信。對于好聽的話,師父一向持幾分猶疑。旁人的善意可以領,自己的樣子,自己最知道。
又一日。仍是正午。海面上升起某種銀亮。山奈幫師父捶肩,還想繼續讓師父高興。師父說過,風平浪止乃正,微起波瀾如行,狂風巨浪似草。今天的海,有正書之氣啊。
我說過嗎?師父眼睛半閉,愛答不理的。
師父還說過,唱念通筆法,京劇的聲腔、書法的運筆,都是一回事。用喉阻音似漲墨枯墨,行腔共鳴便是中鋒走筆。鬼卿也想讓師父高興。
我說過嗎?師父眼睛半閉,不耐煩起來。
師父,我都記得真真兒的,京劇講程式,書法講法度,書法的神韻在于元氣淋漓而綿綿不絕,京劇的神韻在于……
打住,打住!師父的悶吼驚起幾只鷗鳥。鬼卿,少些虛晃吧,人品書品要中正,不潛心,不臨池,不酌理,只追名慕利,會很難看。喝上酒,持拖把狀毛筆,以桶盛墨,又殺又砍,好不氣派,還凈收漂亮的女弟子……體統何在啊!
怎敢怎敢……鬼卿連說六個怎敢,臉已漲成絳紫。忤逆書法的事絕不敢做,至于女弟子,我最后娶了她,您證的婚啊,師父。
我怎會給你等不周之人證婚?師父怒著,鬼卿只好退下。白術和山奈在旁示意,消停吧鬼卿,浪子是回了頭,風流債總歸沒還完,還委屈個甚?
再一日。還是正午的大海邊。師父罩了頂藏青色八角帽。立春已過,南風從海上吹往陸地,濕冷反倒重了幾分。北風才會吹開云層,南風只帶來霧氣,陽光像蒙了一層灰。不遠處,鷗鳥的鳴叫升了起來,清影翛然。師父忽地開口,鷗將在仲春產卵。
三人驚喜不已,急切地俯下身,湊到近前。再看,師父已經睡著。
總有一年了,師父的脾氣越來越壞,怒起來如火車頭,直噴濃煙。
三人起初不信,師父乃歲月包漿之人,溫潤通達,不激不厲,怎么摔一跤就變了呢?暴躁發作之后,時發譫妄,認不得人,記不得事,三人找來本市最好的醫生會診,都說病得離奇。
一年前,師父氣色尚好。瘦歸瘦,風骨不倒。腰腿都是老毛病了,憑一支九節長簫,照舊行得急,不拖沓,一步是一步,或三步并兩步。弟子們個個嘆服,八十耄耋,仍能寫蠅頭小楷,體力、心力、功力、神力,一樣也不缺,更不消說鼎盛時,大開大合入境,筆法縱橫奇崛。
除了書法,師父還有兩樣沉迷之事——京劇和武術,對中醫也略通三四。師父常跟弟子們說,世間事物,同類者有許多相異之處,異類者亦有許多相同之處。以書體流派做比,顏真卿楷書莊嚴持重,宛如舞臺上的銅錘花面姚期。《三岔口》任堂惠、《十字坡》武松,這類短打武生,又會讓人想到柳公權的矯捷與干練。
師父沒有子嗣,師母也走得早,弟子們個個孝順有加,再是虛名浪高,到了師父面前都得收聲做事。師父最在意人品,張狂不得,諂媚不得,詭詐更不得——沒有人品,何來書品?
師父過了八十,白術、鬼卿和山奈,每天早晚輪番來探,有時單個,有時約同,備好時令吃食,不聊世間紛亂,只聽戲看碑帖。師父不喜大魚大肉,三人只好跟著一起吃菜餛飩、混湯面、南瓜粥、糖醋蒜,吃著吃著,也離不開這口了。師父哪天頭疼腦熱,三人其中的一個必會住下,陪著過夜,侍候左右,才能心安。
去年驚蟄日,師父依舊早起,給房前的二分地松了土,翻了新。又站在那棵梅樹下,沉肩墜肘,含胸拔背,上下相隨地兜轉了幾輪,微汗漸出。若再往前二十年,是可以打一套內家拳的,師父笑著搖搖頭,似已服老。就在一轉身準備回屋喝杯茶的當口——也許轉急了,也許腳下不平,突然就摔倒了。
師父從未住過院,這是第一次。花籃堆滿整個病房。師父乏力說話,只在看到心愛的弟子時,眼里會劃過流星一樣的灼光,外人根本不會發現,除了白術、鬼卿和山奈。師徒原本就是心意相通的,朝夕請益,不言之教,如父如子幾十載。
不久便出了院。那一跤,不用說輕微骨折,連扭傷也沒發生。各項指標穩定,幾乎查不出什么差錯。出院后,第一個月尚好,第二個月有點不對勁,到了第三個月,師父脾氣大變,變得暴躁、健忘,再過半年,看見白術、鬼卿和山奈,偶爾會問你們是誰,三人聽了,臉色瞬間慘白。
師父一生勤于墨耕,家里除了碑帖善本,老毛筆、老硯臺,就是創作的立軸、中堂、橫幅、長卷、對聯、扇面、斗方,歷來追隨收藏者眾,有傳言價值連城。師父偏羞于出手,總覺得不夠好,流傳得越多,越難為情。師父說,廢紙一堆,博物館肯收,已是最好的去處。
師父讓三人去博物館接洽。三人問,師父真的想好了?
你們小輩的,留念幾件便好,多了無益,捐出去吧。
三人想給師父出傳記。書學生涯八十余年,師父諸體兼擅,小楷的古雅、行書的流麗,都達到了極高境界。山奈說,師父在書法教育方面也成就斐然,培養了眾多精英書家。鬼卿說,師父案牘勞作,念茲在茲的藝術本心更像一面鏡子,讓我輩時時自照,以正衣冠。
打住,打住!師父又發病了,幾日暴怒,三人只能作罷。
三人還是不死心,等師父緩和下來,開始說服出版《隸草訣歌》。師父早年的手稿駁雜,裝訂也粗疏,愈顯學問不易,獨創訣歌每每相贈晚輩,功德足以流澤書法史冊。
這不是您一個人的事啊,師父。這回您得聽我們的。
師父不置可否。
師父越不認得,三人越是守在師父身邊,從早到晚。后來,干脆在師父的廳堂里又添一張大案,既可守著,又能寫大字,就像少年時候。
除了陪師父去海邊曬太陽,也陪師父聽戲。三人原本無此愛好,直到師父說京劇里藏著書法的魂兒,三人才留了心,豎起耳朵。如此數年下來,也能聽出個文生的褶子、武將的開氅、謀士的戲裝。白術索性買來全套的京劇名段唱碟,在師父家里咿咿呀呀地響。西皮緊,緊在歡快或堅毅;二黃緩,緩在渾厚和沉郁。
下了一場春雪,又是驚蟄。師父的狀態時好時壞,好三日,壞五日,再好一日,壞兩日。一個月下來,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里,是那個好端端的師父。三人緊著整理手稿訣歌,甚至做起了口述實錄之類的事情。三人自認最明白師父,包括師父的家學、成長史和藝術觀念,只可惜從未留下什么音像資料。師父一向不肯,不配合——現在,若知道弟子在錄音,師父還會不肯。白術行事謹慎,將錄音筆藏在離師父最近的地方。山奈、鬼卿的任務是引出話題,盡可能地自然而然,聊家常一般,讓師父在不知不覺間重提往事。
師父,聽說您父親是個大家,看墻上那些照片,您和他一個模樣。
師父,說說您的師父吧。一個藏家有他寫的牌匾,弟子見過,那真叫面目大方。
師父若好端端的,便會說,家父并非成名成家,舊時是個賬房先生,楷書過硬,如此而已——師父每每這樣提及,淡而化之。至于師父的師父,自幼受教于前清秀才,研讀四書五經。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由內地輾轉半島,初落腳時,曾以書法、篆刻潤例收入為生,不凡的書法氣度和鮮明的自家面目,很快在青島港打開了局面。
師父,北屋掛著方帖,字字出奇,落款是“松菴”。松菴像個居士的名字。師父,東屋還有一幅松菴寫的辛棄疾的《滿庭芳·靜夜思》。
“云母屏開,珍珠簾閉,防風吹散沉香。離情抑郁,金縷織硫黃。柏影桂枝交映,從容起,弄水銀塘堂。連翹首,掠過半夏,涼透薄荷裳。”山奈讀了一半,被鬼卿搶了過去,“一鉤藤上月,尋常山夜,夢宿沙場。早已輕粉黛,獨活空房。欲續斷弦未得,烏頭白,最苦參商。當歸也,茱萸熟,地老菊花黃。”
松菴并非居士,乃一介中醫,遠近聞名,至少在我小時候是這樣的。十六歲那年,松菴告訴我,辛公用藥名連綴成詩,足足用了二十五味。
已經太久了,很多事、很多人我都忘了,不過,這首詞里的中藥我記得妥妥的,云母、珍珠、沉香、硫黃、桂枝、連翹、半夏、薄荷、鉤藤、常山、獨活、烏頭、苦參、當歸、茱萸、熟地、菊花……你們看,都在詞里藏著呢。
三人連連稱奇。除了一首奇妙的詞,還有松菴的字,寫成這樣,勝過一代書家。
師父說,不奇怪。懸壺濟世,化心跡于紙上,修成了那種獨有的書卷氣,最后是書如其人。
松菴可有后?不知誰問的,師父陡然沉默下去。
三人大氣不敢出了。時間的聲音覆蓋下來,那是一大段的靜,卻帶著巨大轟鳴。山奈起身泡了新茶,這才有了茶葉舒展的聲音。白術、鬼卿也回過神來,聽見幾句西皮散板,“到此來還恍惚衣香人影,一霎時禁不住神思昏騰”,其實那張唱碟一直沒有停。
師父沉默良久,方才開口,很多事,說不清楚。師父看看三個弟子,還是講了起來。
2.少年不老
少年俊朗,力氣也多得是,悠單杠颼颼帶風,這還不算,硬要在單杠上翻跟頭、疊羅漢,把旁人看呆,看到冒汗。有一年市京劇團招武生,少年險些就考上了。
考不上的真正原因,據說是父親做了手腳。少年從考場上回來,見父親逆光而立,好像專門等在那里的。外面陰著天,老屋暗極,很快,父親就完全黑掉了,變成一塊大石頭。
太野易闖禍,寫大字吧,收收心性,日后也可做一技之長。這些話,父親平時說過,且不止一回——獨獨這回,少年聽了脊背發冷,晚飯沒吃幾口,就爬到吊鋪上偷哭去了。
老屋南北縱深,南門臨街,三間穿堂,便是北門。北門開在天井里,作日常出入,前門常年不走,從里面反鎖著。寫上大字以后,父親在北門外上了鎖,營造一種家里沒人的假象,日常出入改為前門,出入頻次減至最低,里面仍然反鎖著。發小們來喊少年一起去撒野,必吃閉門羹,時間一長,就不再來了。
外面似乎不太安生,父親怕少年跟著瞎胡鬧,想用寫大字拴住他。父親下令,寫滿三小時方可吃飯,寫滿八小時方可睡覺。一開始,少年覺得無趣,滿心委屈,甚至惱怒。父親說,日日練,日日功,一日不練百日空。少年左耳朵進了,右耳朵出去。父親在,裝裝樣子,父親不在,亂寫一氣,那字,不是上輕下重,就是左右分離。
少年總歸又是怕父親的——父親不茍言笑,不事家務,很少過問姐姐們的事情,兩只眼睛都盯在少年身上。單傳第三代,對這個獨子,父親似乎有著用不完的疼愛與嚴苛。
老屋只幾扇東窗,太陽偏西,即刻糊成一片,須開燈照明。可沒人舍得這電錢。少年的記憶里,四周時常像個黑洞。高興的時候,少年和蜘蛛、壁虎一起飛檐走壁;不高興的時候,少年作墻角的霉斑。
寫上大字就不一樣了,燈早早地亮起來,紙墨筆硯,都籠罩在昏黃的光暈里。少年撲身其中,染了一層淺金,隨后研墨,鋪開紙,寫。
父親從外面回來,鐵青著臉。父親的日子應該不好過。少年未敢抬頭,只用力寫著。父親渾身拍打幾遍,下的都是狠力——少年甚至懷疑父親在懲罰什么。這些做完,父親才拖過高腿馬扎子,在少年身旁緩緩坐定,兩手端放在膝蓋上,臉色漸漸回暖,偶有不被覺察的微笑。少年當然不會懂得,那難以覺察的微笑,是父親在滯重的生活里,看到了希望。
南門北門一關,穿堂風堵死了,八月里悶熱難當,一老一少索性光起脊梁,父親打著蒲扇的手已經起了青筋,少年的骨骼是正在抬升的青山。提、按、頓、收筆,父親一遍遍示范著基本筆畫。逆、折、回、轉,父親一遍遍敲打著書寫要領。
少年自有少爺脾氣,寫完一張,不甚滿意,胡亂團起,隨手一擲,毫不可惜。偶然回頭,那紙團卻不見了,原來父親早已撿起,細細地攤平,留著,字縫里再寫。少年當時只道父親吝嗇,待體味了父親敬惜字紙的苦心,已是備嘗生活艱難的中年人了。
大字剛寫半年,筆墨故事已經讓少年的耳朵聽出了老繭。顏真卿和柳公權,父親以為二人風神骨氣居上,不唯書法如斯,人品猶然。至于趙孟(兆頁),大約是做了元的降臣的緣故,字雖圓轉遒麗,父親卻不太推崇。
又過半年,某天父親心情好,從五斗櫥的底層取出一塊墨條,蠟染布包了幾層。父親打開的時候,緩慢而謹慎,似乎在打開什么家傳寶物。少年一看,黑不溜秋的,上面卻有仨字——金不換。父親把那方缺了角的端硯放在面前,說,看好,墨是要這樣研的。
墨身垂直平正于硯臺。父親端坐著。看好,不要斜,更不要亂。看好,不能輕也不能重,不可快也不可慢。輕了、慢了,墨就浮了。重了、急了,墨就粗了。看好,粗而生沫,色亦無光。
父親邊磨邊問,可記住了?少年點頭。還有,磨墨端莊者,才有書寫手法的平穩。少年再點頭。
父親像個吝嗇鬼,消磨著那壓箱底的黑金。口中始終念念有詞,研墨之法,重按輕推,遠行近折。父親顯然很享受這個過程,似乎多研幾遍,便多幾分滿足。何謂金不換?少年不想聽父親的長篇大論,可又實在壓不下好奇,少年還是問出了口。
《墨經》里講,凡墨日日用之,一歲才減半分,如是者萬金不換。清代有一種藥墨,內含熊膽、蛇膽等五種動物的膽,還有麝香、朱砂、珍珠等八種珍貴的中藥材,俗稱八寶五膽。書寫之外,可治皮膚病、關節痛,以珍貴的材料和精良的做工受人贊譽……
這么神奇?少年問。就是這么神奇。父親答。
還有呢,父親在接著講,田橫島那邊有一種“即墨侯”,明嘉靖年間已為御用,是魯硯中的上品。島的西南方,那些制硯的石材,大部分時間藏于海底,立冬節氣過了,大潮退到底,才能開采。每年只有一次機會,每次總共那么七八天,數量稀少,就越發珍貴了,不是尋常人家買得起的。那墨啊,磨之無聲,澀不留筆,下墨頗利。上面的浮雕多為梅和蓮,也有無雕飾的,便是“墨海”。
父親講著,已經瞇起了眼。少年發現,父親滿臉期盼的表情,竟與自己想起紅燒肉時一個樣兒,瞬間,少年口中垂涎不止。
好墨千金不換哪。父親發出指令,墨均勻地走著,由遠到近,由外到內,走成了圓形、橢圓形。
父親是個吝嗇鬼,至少母親這樣說。
五年里生了三個女兒。第三個姐姐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耐心全無,急需一個兒子。如果還生不出兒子,寧愿再娶。母親從此恨之入骨。
少年之前,有一個夭折的哥哥,屬虎。算命的說,與屬龍的母親命盤相魁,有煞氣。母親從此茹素積德,想不到,哥哥還是死了。少年的到來,對于父親母親都是一種解救,不然日子真的過不下去了。
少年四歲,父親與母親越發生分,吃飯還在一張桌,睡覺絕不上一張床。少年六歲,開始與父親同睡,夜里呼嚕聲四起,少年不明所以。第一次,少年問什么聲音。是火車聲,父親說。第二次,少年又問什么聲音。是漲海聲,父親說。第三次,少年還問什么聲音。是惡風聲,父親說。
后來少年就不問了。少年漸漸知道,呼嚕聲是父親活著的一部分。
父親讀過六年私塾,《古文觀止》倒背如流。父親十三歲走出魯西南,跟著族親闖青島港,學徒經商,用毛筆幫商號記賬,字是寫了半輩子的。少年從沒見父親有什么嗜好,不抽煙,不喝酒,不亂交往——可母親就是不高興。
姐姐們都漂亮,烏黑的辮子在腰間蕩來蕩去。父親不教姐姐們寫大字。也奇怪,不教,姐姐們卻個頂個寫得好。間架結構都是天生的,秀氣,也英氣。少年伏在紙墨之間,姐姐們不屑一顧地走過去,輕飄飄丟下的總是一句話:寫來寫去,還是沒個樣子。
姐姐們也會偷偷談論父母的過去。姐姐們說,父親曾經有過一房。少年裝作沒聽見,卻早已豎起了耳朵。父親早年闖青島港,二十歲時一表人才,又寫一手漂亮楷書,被第一任開油坊的岳父相中,說此人了得,若在從前最起碼是個秀才,女兒嫁他,有個好姑爺,再給一筆錢入股宏泰土產公司,不愁他不養老。
婚后兩年,父親做上二掌柜,也管賬,俗稱賬先生。婚后五年,生下一兒一女,原本好好的,第六年兩個孩子就相繼夭折了。油坊家的女兒傷心過度,抑郁而死。父親二十七歲成了單身。那時的宏泰在業界名聲很硬,做土產買賣的都來進貨。鳳門路趙家有五個女兒,清秀端莊,大女兒已到出嫁年齡,父親知道了消息,就在進貨、結賬的當口,常給趙家送兩瓶酒。老趙好酒,一來二去,更熟絡了。父親開始求婚,許諾養老。就這樣,十七歲的母親與從未謀面的父親結了婚……
姐姐們賭氣似的,書讀得一個比一個好。父親明說供不起大學,中專隨你們去讀。大姐考上了衛校,二姐、三姐考上了師范,一下子都住校去了。老屋忽然空蕩下來,外面嘈雜喧囂,關上門就是深山,做點不時興的事情,不會有人知道。父親鎖上門,也是護少年于周全。
寫字不臨帖不行。只是那個時候,書店里已無帖,家里的也燒掉了,清末民初的幾幅翰林條幅總算還在,父親把它們剪了,剪成單個的字,次序打亂,讀不成句,單字不成文,落不下什么把柄。父親命少年照此單字臨摹。
父親還從大街上撿過法院的判刑公告。當年的重要公告都請人用毛筆書寫,滿大街張貼。坊間有高手,寫得尤其好,父親對高手的字很熟悉,一眼就能認出來。父親似乎比任何人都關心公告,一有高手所寫,就盼望刮風下雨,公告破損了,沒法看了,趕緊撿回來讓少年當字帖用。
父親也跑到廢品站找舊字帖。廢品站隔了兩條馬路,有個熟人在里面管事,父親帶上少年,定期去找字帖、找好書。一待一下午,父親怕打擾廢品站的工作,就和熟人說好,將粗選的書刊字帖過磅,通常有上百斤,用地排車拉回去,在老屋里一邊讀一邊挑一邊剪。剪完后,過過秤,所缺分量用家里的廢書報頂上,最后再拉回廢品站。
少年越來越遵從父親,父親卻不肯教下去了。問緣由,一說父不教子,一說執百家禮。
父親開始帶少年四處請教。老先生們大都隱沒在世道的紛雜之中,塵埃不掃。又或者,塵埃就是老先生們搭建的一道硬殼,甲胄似的保護層。老先生們過于安靜了,過于沉寂了,安靜和沉寂變作老繭,掩埋了無數秘密。
想找到老先生,難啊。
父親自有辦法。逢過年,父子二人就出了門。三代單傳,沒有什么叔伯堂親需要走動,加之父親不喜交往,又瞧不上母親家的幾位連襟,所以,父子二人出門絕不是拜親訪友,而是去看各家各戶貼出的對聯。
看到好的,父親就說與少年,好在哪里,妙在何處。有時同一副對聯要看好幾次,實在妙不可言,父親心里惦記,夜里睡不實,忍不住,第二天終于敲開了人家的門,先說上一大堆吉利話,再請教對聯出自哪位高手。一旦問到了寫聯人的地址,即刻帶少年去拜訪,從不耽擱。
3.松菴其人
就這么來來回回,少年十四歲那年,父子二人一路打聽著,找到了松菴。
從城市的中部往西,坡路漸多。父親說西城屬丘陵之地,有的谷壑填平,成了路;有的依谷勢而修,也成了路。松菴家在谷底,去和回,都要經過一條陡峭的大臺階。去時,那大臺階從天而降,懸掛感十足,似乎一個閃失,就會滾翻下去。回時則像爬山,父親拼上腳力和腰力,爬完這段大臺階,早已氣喘吁吁。
野貓聽見了陌生人的到訪,在錯落的屋脊之間,嗖地探出頭顱,拱起脊背。走近一些,它們又倏忽轉身,或鉆入密道,或躥上高墻,身形清奇似無骨,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妖異至極。
沿地勢而建的老房子,墻皮剝脫,門窗寒酸——破歸破,歐式坡頂和花崗巖基座,都是少年不曾見過的。父親說,殖民時期遺留下來的,已經換了數不清的房主。少年還想再問些什么,父親制止一般地,說聲到了。
這應該是所有老房子里面最破的一棟。松菴住在閣樓上。樓梯吱呀作響,有些地方已經腐爛,少年生怕下一腳就會墜落到底。各種各樣的雜物沿墻壁堆砌,少年甚至能聽到頭頂的橫梁上,老鼠正窸窣而過。盡管已經將動作竭力放輕,抖落的灰塵還是讓少年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再看腳下厚厚的一層,少年皺著眉頭,心疼起自己的新棉鞋。
閣樓像個黑洞,充滿了迷亂和危險——可內心里,少年分明感到一種探險的興奮感正隱隱蕩起。
敲開門,父親驀然一怔。松菴其人,瘦高個子,頭發灰白蓬亂,絕不肯歸順。穿的是深色對襟襖,臂肘上打了兩塊補丁。少年覺得,松菴和自己見過的所有長輩都不一樣。
父親奉上桃酥二斤,油紙包著的,紙繩活結。桃酥里的豬油已經浸了出來,蓋在上面的紅紙也是油潤潤的,一路上父親像提著盞燈籠。松菴接了。少年奉上習作,松菴也接了。
松菴并不急著看字。松菴拽開紙繩,攤平油紙,一手拿起桃酥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接著碎末子,邊吃邊念叨,萬福臨的,地道地道。
萬福臨老字號,創立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以京式糕點為主,當年請客送禮,若不是萬福臨,就好像不夠檔次。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萬福臨完成了公私合營,新廠子離鳳門路不遠,逢上東南風,站在老屋門口,香甜的味道可以聞個飽。少年一度盼望每天都是東南風。
一起吃,一起吃。松菴執意讓給父親和少年。父親推托牙疼,不敢碰甜食。松菴說,替你父親吃掉。少年有點慌。父親示意,恭敬不如從命。
后來,父親與松菴談起書法,什么歐陽公于平正中見險絕,什么顏公化瘦硬為雄渾。少年一旁佯裝謙恭,實則在偷偷地四處打量。入眼皆匪夷所思。裸露的木質房梁,橫著豎著傾斜著,大部分為深褐,也有焦黑色,似是過火所致。還有幾根,顯然斷裂過,修補的結果并不讓人放心。墻壁多棱,切割出許多幾何形狀。越往高處越尖銳,少年抬頭望去,閣樓頂部是一塊燒灼過的巨大疤痕。
窗戶很小,圓形的。窗前,破磚壘出高度,架著兩張拆下來的舊門板。門板上雜草成堆,兜在瓦片中的,藏在木盒子里的,也有的鋪滿一塊白布。四周黢黑,白布托襯,愈顯鄭重,好像被捧著的寶貝。少年不知此乃藥草。少年只是聞到一股幽香,內心即刻明凈許多。
舊門板斜對角是床。床上老嫗皺巴巴的,像一塊縮水的亞麻土布堆放在那里。
少年每周來見松菴一次。立春過了,谷底泛起淡淡的酵母味道,老樹的新丫伸向虛空,墻頭一叢連翹,蕊黃點點。
松菴寫了一輩子歐體,父親贊其左收右放,筆法穿插挪讓極有法度。也是聽父親說的,松菴先祖世代行醫,明洪武二年,從蜀地遷往萊州府,精研醫術,單方尤妙。
少年不解。松菴到底是寫字的還是行醫的?
父親說,好中醫先有好字,好字透著醫者的恬淡和慈心。患者見方知醫,一手好字,賞心悅目,患者的病先好兩成,心里起了敬重和信賴,覺得自己有救了。從方中就可看出一個醫者之修為,字不正必術不精,嚴謹失度,只能淪為庸醫。
少年似懂非懂。父親又說,自古醫儒不分,記著便是,日后會明白的。
松菴看病,早年有大方,動輒一二十味,一沓沓方子,都在老嫗床底下的木頭箱子里。落款、簽署、鈐印,誠誠懇懇,認認真真,這回已然成了少年的字帖。少年照著寫,越寫越覺得好,松菴的藥方書法,走筆不紊,風格自成。
求診求救的病人,都是應口碑所傳而來——否則,這個天外黑洞一般的閣樓不會有人喜歡。少年親眼所見,松菴單方治病,數次力挽沉疴。一次是病人感冒,嗆咳不止,遍醫無效。來求松菴時,已羸弱不堪,松菴為之細細診脈,思量良久,在處方箋上居然只寫了一味藥——冬瓜子三十克,后面是一個括號,內有六字,炒熟研末沖服。病人回去依方服了,隨后狂吐,吐出了大量涎沫,咳便好了。
一次是病人全身浮腫,腫得睜不開眼,轉了幾家醫院都束手無策。松菴一問,是個油漆匠,屬油漆過敏所致。陪同的家屬在旁等那精妙的方子,松菴大筆一揮,無腸公子三斤,搗汁遍敷。病人回去照辦,浮腫也慢慢消去了。
少年問,無腸公子是何物?松菴說,古人給蟹取了四個名字,以其橫行,則曰螃蟹;以其行聲,則曰郭索;以其外骨,則曰介士;以其內空,則曰無腸,所以蟹便有了“橫行介士”和“無腸公子”的稱號。
再一次,是遭家暴的女人,被酒鬼丈夫打得瘀血青腫不散。來時用頭巾捂著臉,只露兩只眼。松菴這次沒開方子,轉身到舊門板前,取了留種的老茄子,撕成條狀,用瓦片在爐子上焙干,皮、肉、籽俱全,研為細末,包了三包。寫了一張方子,臨睡前用黃酒沖服,取微醉為度。過了三日,女人傳回話,全消退了。
沒有病人的時候,少年就在破桌子上寫起來。松菴在圓窗那里站樁,他不需要回頭,便可知少年的書寫狀況,好像腦后長眼。不可太忙,不可太緩,不可太瘦,不可太肥。松菴只說十六個字,少年就被打醒了似的,趕緊穩住六神,繼續寫。
松菴也會留少年吃飯。都是粗食,吃了走,路上不冷。蔥拌馬蜂菜、薺菜土豆湯,味道鮮甜而陌生,另有一股泥土香氣。少年吃出了汗。松菴說,上山采藥草,順手挖的春野菜。
老嫗不喜交談,只自言自語。有時候小聲地說著話就睡著了,有時候在暗部一動不動,像個影子。
松菴不求章法而自得章法。寫方子,他多用行楷,筆起穩健,筆斷意不斷,點畫安排妥當,前后照應,揖讓原則不失。
多年以后,少年悟得了筆墨真諦,方能理解那些方帖雅正何來。書卷氣其實是修來的。藥方的背后,松菴研磨了半生,加之先祖的氣場延續,不知挽救了多少患者。松菴修養到了,好的氣息必躍然紙上。
少年起初也揣了份私心。來一次,要穿半個城,松菴卻寫一行兩行、十個八個,就收了筆,不像在為人師父。
松菴裝糊涂,只說,氣到意到,意到力到,我雖寫得少了,心里從來沒有放下。寫字不一定就是寫字,寫字也是日常的每一刻。
少年心里不屑,日常是什么?搖搖欲墜的閣樓,還是四壁獠牙一樣的火痕?外面的人們都在低聲談論這里的不祥,覺得是個鬧鬼的兇宅。
爐火正旺,補過的鐵鍋里燉著豆腐和魚骨,松菴揭開蓋子往里面放了數片白菜幫子,少年瞥見那是一鍋奶白的湯。這難得的溫潤熱騰說明不了什么。因為朔風正無孔不入,墻縫、窗欞、門邊,哨音打著旋兒,尖厲地劃過——少年不相信如此破敗的日常能與好書法畫上等號。
驚蟄那天,一場大雨澆灌而下。少年正在破桌子上寫字,光線忽然更暗了,頭頂幾聲春雷滾過,整個房子開始顫搖,仿佛要咔嚓一聲倒下去,土崩瓦解。隨后就開始漏雨,能用的器皿都派上了,越發不可收拾。少年替松菴著急,替閣樓著急,松菴倒是一副自若神態。
雨沒有要停的意思。松菴將塑料布披在老嫗身上,用另一塊塑料布罩住藥草。又跟少年說,揮毫似疾雨,雨天寫雨字,自然就是老師,來吧。說話間,松菴寫了數個“雨”字,逐一告與少年,小篆、章草、簡帛、甲骨、金文、米芾行草。少年看見墨跡氤氳,奇妙的“雨”字與屋外屋內的雨重疊在一處,或驟急,或天真,都是從遙遠的地方開始的。
師于物,得于心,悟于象。松菴說驚蟄雨是天作之美,地下的動植物被叫醒了,它們正在伸展胳膊腿,你聽見了嗎?
少年果然就聽出了不一樣的雨聲。可看看眼前這一屋狼藉,少年實在不明白松菴為什么總是跟所有的人都不一樣——明明該救雨了,卻在賞雨;明明房子要塌了,還樂在其中。
又一陣雨聲驟急,但見松菴臉泛欣喜,眼里精氣十足,好像身處的并非寒家陋室,而是百草豐茂的山野。
4.還有茱萸
有時會碰到一個女孩,與少年同歲,鼻子挺直,很有主見的樣子;再一雙鳳眼,梢尾上揚,掩不住的清冽。女孩蒼白,泛出了青青血管。辮子有些細黃,不比三個姐姐那般烏亮,加之身形纖瘦,左腳微跛,令少年無緣地生出幾分憐愛。
第一次碰到女孩,是晚春。玉蘭和丁香已經開過了,芍藥花苞漸起,老墻頭上爬出了薔薇。少年帶著習作去見松菴,是為例行的周課。約好了下午兩點半,咚咚咚,少年輕敲,來開門的便是女孩。
少年沖女孩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女孩沒有任何反應,似乎什么也沒看見,好像進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陣風、一團空氣。又或者,隨便進來的是什么,與自己何干?
原來女孩是來學中醫的。女孩抄方,書法流利周正,很有些功底,少年便不敢小看了。攤開紙筆,少年也一道寫起來。松菴和女孩在寫自然之神妙,少年在寫筆墨之沖突,一時間,三支筆從紙上劃過,逆行而上,似直通天涯。
師徒三人,整個下午都在寫。少年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靜謐,外面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時間也停駐了,只有陽光從西窗照進來,很多翅膀在逆光舞動。
松菴告訴女孩,不要趨附于大方。那種一張方子幾十味藥的用藥方式,實在有失中醫懸壺的初衷。況且,像魚腥草與板藍根之類,若復方使用,效果卻不如一味單方。茱萸啊,這世道,想配齊大方藥草,是不可能的事情。
少年便記住了女孩的名字——茱萸。
茱萸從未正眼看過少年。茱萸如淡墨,氤氳著水汽;如長霜,凝結著冰花。即便在流火八月,茱萸仍然寒氣未消,令少年不敢靠近。
八月里,茱萸穿灰色長褲,大約為了遮掩那只跛腳。一件月白的短袖襯衫,空空蕩蕩,不像姐姐們那樣,胸前已經鼓起了小丘。
少年看茱萸,茱萸從來不與少年對眼光,板著臉,不悲不喜。茱萸的眼睛望向某個不知明的地方,似乎有個世界存在于這個世界之外。觀察了幾次,少年發現,除去對松菴畢恭畢敬,茱萸再對誰也沒了動靜。松菴留吃晚飯,茱萸鞠兩個躬,轉身便走了。有時候,二人一起下課,茱萸雖跛,行動仍輕俏,少年跟在身后,發現茱萸一路無視而過。
終于有一天,少年忍不住,追了上去,并肩搭話:茱萸家離得遠嗎?
茱萸兀自走著,竟沒做任何停頓。少年尷尬,又問了一遍。結果無二。少年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少爺脾氣就上來了,說,你我都跟松菴學,也算同門,這樣冷淡,是為何故?
茱萸還是那般。少年臉紅了,鼻孔咝咝出氣,腦門也開始冒汗。少年側著臉,兩只眼盯住茱萸,正要問個究竟,忽然迎面來了輛三輪,車上裝滿雜物,由北而南,一路下坡。閃開、閃開,剎車失靈了。車夫嘶叫著。
路原本就窄,少年走在馬路牙子下面,只顧詰問去了,全然不覺危險將至,待反應過來,倒有些傻了。茱萸唰地一把扯過少年,把他扯上了馬路牙子,幾乎同一時間,三輪車呼嘯而過,往路邊的梧桐老樹撞去,最后別在兩棵樹之間,這才停了。車夫沒什么大礙,只臉側手背蹭出了血。
走路當心,總好過說些無關緊要的。茱萸沒看少年,扔出幾句話,轉身跑向車夫。車夫已經掙扎著下了車,人群漸漸圍攏上來。過三個路口有藥店,馬上調配中藥生粉,大量撒在傷口上,大黃、黃檗、黃芩、黃連、連翹、金銀花,這六樣,只管有什么,買什么。
一個黃毛丫頭的話,誰會信?少年這時已擠進人群,看熱鬧的都把注意力轉移到了茱萸身上。少年不知該如何力挺茱萸,著急,又無措。明明是熱心腸,卻被嘲笑,少年在心里鳴起不平。
茱萸這邊倒是沒生氣。我是松菴的女弟子,你們應該知道松菴吧?
松菴是誰?哪個廟里的?人們笑起來。小丫頭癡話連篇。
信不信由你們,該說的我已經說了,若裝作不見,我會心里不安。說完,茱萸的眼前空無一物,或者,又恢復到視若不見的老樣子,急速地消失在人群中,只留少年,原地愕然。
人群里冒出幾句話。松菴,莫不是鬼樓上的那個?是他是他,聽說他家床底下有死人骨架。聽說瘋老太太是他爹的小老婆,第五個。還聽說,他吃自己的藥草,吃瘋了。
隨松菴浮山采藥草,茱萸最是歡喜,關于這一點,少年再木訥,也看得出。
“津潤始萌,未充枝葉,勢力淳濃。”“至秋枝葉干枯,津潤歸流于下。”松菴面授,少年在寫,茱萸也在寫。少年不解其意,茱萸侃侃道,古人采集藥草以陰歷二月、八月為佳,又說春寧宜早,秋寧宜晚,師父,這秋到底晚至何時?
茱萸的嗓音,勻凈里起著筋骨,像上等宣紙,少年聽了臉紅心跳。
松菴掐指一算,說,再二日霜降,霜以殺木,葉落苗枯,正是采集牡丹皮、地骨皮、苦楝根皮的好時候。至于少年,松菴點撥,不師自然之法,怎解一個點仿佛高峰墜石,一道橫竟如千里陣云,一根豎莫過萬歲枯藤。
少年心向往之,卻不知浮山所以然。怕茱萸瞧不起,少年不便多問。在茱萸面前,少年常常無端自卑。
回到家里,少年顧不上吃晚飯,拽著父親,打聽起浮山。父親得知原委,興興頭頭地講起來。浮山,東南往西北走向,長約五公里,寬約兩公里,高三百六十八米,屬市區最高的山峰了。浮山妙在一個“浮”字,從海底升起來的,山南即是洋洋黃海,山腳下沿海岸線幾進幾出,都是小漁村。
彼時交通是個大問題。去一趟浮山,頗費周折,天亮就得出發,為省時間,頭天晚上只能睡在松菴處。睡前,松菴將柞木把柄的小鎬浸入水桶,以令其膨脹,明天用起來帶勁兒。
夜里少年夢見鬼影繞梁,哭泣聲男女莫辨,遠近不明,似有異物貼下來,端詳自己,絲絲涼氣噴在臉上,少年駭然驚醒,大汗透濕。四周并無什么異樣,少年看了看,老嫗擰成一團,像黑夜里的一個死結。松菴大作的鼾聲,與父親完全一樣,如火車聲,如漲海聲,如惡風聲。少年便又躺下,這一覺安然直到天亮。
師徒三人倒了四趟公交車,剩下的,那些不能稱為路的路,只能步行。松菴將麻袋捆成卷,和小鎬綁在一起。少年的書包里裝著玉米餅子和咸菜,還有父親放進去的六個煮雞蛋。茱萸單肩斜挎一個條狀布袋子,里面竟是支竹簫。
黛藍的山影越來越大,越來越具體,一種氣勢圍裹上來,牽引著少年的目光往高處抬升,但見蒼石青松,山崖峭壁,幽靜和險峻疊加在一處。啾啾鳥鳴傳來,聞其聲妙,不見蹤影。少年震懾于自然之美,也為茱萸的跛腳擔心。
茱萸倒是自在,臉泛紅暈,眼里映著大海的波光。茱萸笑起來——認識了這么久,少年第一次看見茱萸笑,笑得像飄在山腰的那朵胭脂云。師父,快看,桔梗。前邊,板藍根。還有那里,甘草!山谷里都是茱萸的聲音。
少年識甘草,還得從一個月前說起。那天早晨,父親母親吵個不停,鍋灶一直冷著,少年悻悻地出了門。那天不刮東南風,聞不到萬福臨的糕點香,少年心情愈加沮喪。鳳門路上來回走了幾遍,少年再無去處。自從寫上大字,便跟撒野的發小斷了交情,發小在做著什么,少年似乎知道,又不能確切地知道,只隱隱聽說喬三打群架斷了兩根肋骨,王小的腦門縫了十多針,險些破相。
寂寥當街,少年唯一能去的地方,竟是松菴的鬼閣樓。少年甚至開始想念墨汁、藥草、炭焦混合在一起的復雜味道,包括游蕩其中的詭異氣氛。
餓著肚子,少年穿過半個城,終于潛入谷底,踩著搖搖欲墜的朽木,每往閣樓上邁一步,少年都感到虛幻更強烈幾分——松菴一定在熬制中藥,味道之濃烈,幾乎要把少年從歪斜的樓梯上掀下去。人們總在嘀咕的那些話忽然清晰起來,關于松菴嘗試秘藥,關于松菴把自己藥成了瘋子。
敲了許久,松菴才開門。藥味撲面而來,將少年擊倒,瞬間頭痛眩暈,幾乎人事不省。松菴連忙取甘草濃煎,灌下去,少年這才漸漸醒來。松菴說,沒吃早飯,胃氣虛弱,是扛不住藥氣郁蒸的。甘草能調和諸藥之性,解百藥之毒,是慈悲的草、中庸的草。
自此少年開始親近藥草。坐在藏黑的破桌旁,看松菴給病人按脈,深思沉吟,語調悠長。看松菴的毛筆里,藏著一份不可說的天機玄妙。藥草的苦香,游魂一樣在鬼閣樓彌散,一株草、一叢須,不論從前,經松菴點化,在溫熱的陶罐里,就是真香了。
愣著做甚?沒見師父累著?茱萸一陣冷語,少年才回過神兒來。
甘草根深,必須深挖,少年趕忙上前,松菴囑其不可刨斷或傷根皮,少年領悟,揮動小鎬自有分寸,形同習練懸腕控制筆力。
甘草挖出,松菴和茱萸緊著整理,趁新鮮濕潤,分出主根和側根,去掉毛須根杈,整個過程忌用水洗。松菴說,荒山里,一時不會有人來,找塊平坦石頭,曬至半干,只管先去采集別的,回途經過,再捆成小把,帶回曬成。
山路兜轉,兜出溝溝坎坎。茱萸的跛腳并無不妥,少年放下心來。又翻出一個溝坎,三人皆汗濕了脊背。
松菴忽然大喜,前方樹樹紅艷,漿果累累然,由遠至近,由近至遠,密匝擠挨,比天上的繁星還多。山茱萸!茱萸面露傲驕。原來這些漿果和茱萸有著相同的名字。少年近看,茱萸果似櫻桃,較其長;如枸杞,較其飽。幾只候鳥剛剛結束盛宴,鳥喙四周還沾著果漿。
松菴說山茱萸雅號“辟邪翁”,晉代周處《風土記》中有“九月九日折茱萸以插頭,避除惡氣,以御初寒”的記載。到了唐,佩戴茱萸的習俗更是盛行,折枝插于發髻,也作香囊隨身佩帶。
經了松菴點化,再看秋野上的根根草草,少年就覺得一件件正透出風雅墨香。午時已過,三人口干舌燥,復行數百步,溪水聲響起,都是從山頂流下來的,潔凈如初,師徒三人手捧山泉,一口氣喝了個飽。后來少年才知道,這是一生中喝過的最甜美的水。
茱萸環顧四周,拔出幾棵薤白,其實就是野蒜,就著山泉洗凈,白綠相間,很是好看。薤白溫中散結,寬胸通陽,健胃祛濕,野餐在此,最取薤白的抗菌消炎。對嗎,師父?茱萸臉露得意。
漏掉一樣,對味下飯哪!再有一碟炸醬,就美上天了。松菴臉上已藏不住為師的滿足感。少年則羨慕茱萸什么都懂。溪水隨山體流淌,峰回急下,盡頭就是大海。
飯后,茱萸吹簫。空谷只此三人。簫聲回蕩,上躍云端,下達幽徑。少年看茱萸似一棵玉樹,如此瘦削,卻又如此挺秀。少年的心,起了溫柔的悸動。
少年以為,這一天,已經好過一生。雖然少年并不清楚一生意味著什么。
少年陶醉之時,茱萸的簫聲卻斷了。茱萸為什么總要跟自己過不去?少年剛剛不過問了一句,簫聲這么美,跟誰學的?
茱萸不答。不答就不答,少年已經習慣了。可茱萸臉色大變,從緋紅變回蒼白,一股寒氣,逼得少年節節后退。剛才那句話似乎是個毒引子,讓好好的一切壞掉了。少頃,茱萸開口,師父,一味封喉的毒草,怎么沒見?
藥不對癥都是毒。松菴有點不快。茱萸任性,與時間結著怨仇,松菴當然知道。
茱萸不依不饒。天仙子是致幻的佼佼者,始見《神農本草經》,“多食令人狂走。久服輕身,走及奔馬,強志,益力,通神”。
找不到的,永遠找不到。松菴厲聲說話。這座山上到處都是地膚子,與天仙子很像,呈顆粒狀,功效卻迥異。從前接診,碰到過幾例誤將天仙子為地膚子配方引起的中毒患者,輕則舌硬譫語,下肢無力,重則抽搐昏迷,麻痹而死。
為何要找天仙子?松菴嗔聲質問。
想要走及奔馬。茱萸答而不快。
5.甘草慈悲
秋氣肅降,轉眼立冬,天地寒氣漸重。松菴早早地備好了仙方活命飲,體質不同,方子不同,其實都是圍繞著甘草做文章。咽喉腫痛,甘草與桔梗同用;清熱解毒,甘草與金銀花配伍;脾胃氣虛,甘草與桂枝組合。
浮山回來,少年自覺見了世面,有豁然開朗之感。從前松菴所說的那些大道理,什么人即本草、本草即人,什么藥理即事理、藥性即人性,少年一度覺得像繞口令,從浮山回來,才有了真切感悟。忽一日,少年說,黃連清苦,赤芍熱情,白芍含蓄,甘草中庸——師父,我雖有姓有名,至今卻無字,不如字甘草,可好?
松菴笑了笑,未置可否。
少年主意似已打定。師父,我發現,不論名貴或尋常,不論烈性子或溫柔,即便像茱萸那樣冷冷的性子,只要和甘草一起慢慢煎熬,都會變得溫和平緩。師父不是說,甘草如和風細雨,能將自己的甘平之味慢慢滲入,潤物細無聲。
松菴聽出來了,少年的所有鋪墊,都是為了茱萸。
茱萸今天沒來?再去上課的時候,少年看似不經意地向松菴問起茱萸的事情。她的字比我好,又會吹簫,甚至,很勇敢。
松菴正在研墨,沒有抬頭。
少年想繼續問問茱萸的腿,是小兒麻痹后遺癥,還是其他什么原因。話到嘴邊,又覺不妥,涉及別人隱私,少年的家教不允。父親常說君子訥言。
松菴開始邊書邊講。甘草,看好。末點之鋒遙指首點之駐,意思是說第三個點的鋒芒要指向第一個點停駐的位置。如此以虛對實,尖起,頓起。尖起之撇,尖起尖收,故稱蘭葉撇。該撇始于行草和繪畫,歐陽公大膽引用將其楷化,成為歐體的代表性筆畫,細微變化,效果非常,區區小處,最能體會大師之妙啊,甘草。
少年驚喜,松菴在叫自己的新字。更驚喜的是,松菴竟然拿出一本歐陽公字帖,盡管那上面滿布的霉點就像老嫗手背上的斑。
冬陽透亮。下午,松菴坐在破案子前喝茉莉花茶,很受用的樣子。松菴行醫不掛牌,不收錢,答謝之物都會接下。中秋節,少年提了二斤月餅,松菴還了一小袋花生和栗子,說是某病人鄉下親戚送的,帶回去讓少年的父親嘗鮮。師生情誼愈濃。松菴是喜歡少年的,少年更對松菴充滿景仰。松菴比父親大十多歲,性格上有和父親相像的地方,也有相反的地方。父親獨善其身,松菴仁心懸壺,這一點最不同。
茶不耐沖,很快乏了。松菴又換一泡。松菴喜濃茶,會為之神采煥發。就像此刻,少年覺得松菴眼里有兩把火。人們常嘀咕這是鬼火,少年卻愿意被這兩把火照亮,因為眼里有火的松菴,是靈光閃現的松菴,再遙遠的事情也能打撈起來。
松菴喝了一口茶,緩緩說話。歐陽公曾留給晚輩一個用筆秘訣,是貞觀六年七月十二日寫的,“詢書付善奴授訣”,現在看來,這段話是歐陽公寫給一個叫“善奴”的人的。
“使人身之所及,每秉筆必在圓正,氣力縱橫重輕,凝思靜慮。當審字勢,四面停均,八邊俱備;長短合度,粗細折中;心眼準程,疏密被正。最不可忙,忙則失勢;次不可緩,緩則骨癡;又不可瘦,瘦當枯形;復不可肥,肥即質濁。細詳緩臨,自然備體,此是最要妙處。”
松菴搖頭晃腦,誦到行云流水處,眼里的火越發旺了。
茉莉花香和茶香縈繞在一起,霧氣騰騰,真是一個溫柔的冬日下午啊,少年心里軟軟的,好像茱萸也在旁邊。
下次見了,就告訴茱萸,我有字了,甘草。少年想。
還是下午。松菴審閱少年的,不,是甘草的習作。
松菴手中毛筆圈圈點點,滿意多過不滿意。甘草一旁站立,比從前篤定了許多。老嫗的床頭有袋橘子,父親讓甘草帶來孝敬松菴的。老嫗在兀自剝橘子,很久了,還是沒有剝好,老嫗好像在認真地做著某種游戲。
一切都好端端的。忽然,叫罵聲大起,樓梯被踩得亂響,污濁之氣隨之四處沖撞,少年能感覺到閣樓在搖晃。說時遲那時快,一幫野蠻人破了門。松菴漠然,眼皮抬也沒抬,似乎所有的悲劇早已發生了一遍。
野蠻人破口大罵,一個老鬼指使一個小女鬼,害人性命。把小女鬼交出來!野蠻人掀翻了門板,藥草滿地散落,野蠻人又在上面狠狠地跺腳,直跺成粉屑。野蠻人砸掉硯臺,折斷老毛筆——硯臺原本就是碎過的,這次之后應該不會再有修復的可能了。
松菴將眼里的火熄滅,一臉死灰。甘草心疼松菴,想起門后有把挖藥草的小鎬,拿來握在手上,兩只胳膊架起,氣勢初生。野蠻人更怒了,火力急轉,原來還有一個小鬼,狠狠地打!
叫聲未落,老嫗的床邊就躥起了火光,伴隨著濃煙彌漫,勢頭迅猛,一股莫名的濃烈味道讓人頭昏胸悶,野蠻人大喊鬼火啊,四散逃去。
松菴和甘草忙著救火。水潑,棉被捂,笤帚撲打……煙里火里閃躲騰挪,人物皆縹緲,魔幻得很,不知道的,還以為師徒二人身懷絕技。
總算消停下來。松菴和甘草背靠著床邊,癱坐在地,連同床上老嫗,三張涂炭黑臉,四面狼藉瘡痍,內心之蒼涼自不必多說。
松菴掙扎著爬起來,濃煎了不知什么湯藥,三人灌下,這才清醒。確切地說,老嫗是被喂進去的,甘草兩手扶住,松菴掰開嘴巴。老嫗讓甘草第一次意識到,生命可以輕薄無力得像一張受潮的紙。甘草只覺兩手虛無,又不得不控制力道,否則老嫗隨時會被折斷。甘草的后脊爬滿了汗珠,因為緊張、謹慎,也因為震驚和悲傷。
等做完這一切,老嫗和甘草的臉上都有了沖刷的痕跡,如黑泥灘上的河道。甘草的混沌、老嫗的分明,汗漬和淚痕是兩種不同的質感。松菴還是那張炭臉,如完好的面具,又或者,那層黑灰已結成硬繭,揭不下來了。
松菴不想洗。甘草用癟掉的臉盆打來了水,松菴還是不想洗。甘草那時不會懂得,松菴正急需這副面具。黑臉總好過白臉,松菴冷笑一聲,包公戲里的包拯、三國戲里的張飛、水滸戲里的李逵,不都是黑臉嘛。
甘草拿起笤帚收拾凄愴,灰燼打著旋兒,飛往閣樓的尖頂,鬼氣十足。少年趕忙灑水,將地打濕了,那些黑風才消失。甘草掃到老嫗床頭,發現一團灰燼,結而不散,甘草猛然反應過來,老嫗剛才點燃了迷魂的藥草,才讓局面得以扭轉的。老嫗非同一般,深不可測。甘草再看,老嫗早已睡著,經了此番折騰,似元氣大傷,比平日里更枯瘦了。
師父,剛才燒著的是何物?
多問無益,寫好你的字即可。
茱萸呢?剛才那些人是不是來抓茱萸的?
多問無益,寫好你的字即可。
一瞬間天就黑了。四壁也是黑的。日常道具好像被陳墨浸染過,再也辨不出本來顏色。燈光制造出更多的暗部,松菴坐在燈下,變成了一尊銹掉的銅雕像。
茱萸到底在哪里?少年仍不死心。松菴見少年情深義重,愈加不忍,只好說了原委。
茱萸這孩子,心氣太高,命也硬。老生子,父親早死,留下萬貫家學,也埋下了禍根。茱萸母親畢業于音樂學院,世家出身的女才子。茱萸五歲,已經識字了,冰雪聰穎,惹人疼愛。茱萸母親清高,本來就招妒忌,又不善圓通,得罪了小人……說到底,都是寧死不茍活的烈性子啊!那年茱萸母親抱著茱萸跳了樓,一個當場氣斷,一個瓷娃娃碎成了八瓣兒。
我與茱萸父親一同長大,親如手足,茱萸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農歷九月生人,王維有詩《山茱萸》,清香寒更發。市立醫院的大夫們用了十幾個小時才把茱萸縫補起來,命是保住了,卻說下肢可能癱瘓。我無法接受,發誓拼上老命也得把茱萸治好。
茱萸真咬牙啊,治療的痛、藥湯的苦,那么小的年紀,竟忍得住,從來沒掉一滴淚。想必父母基因里的優良都傳給了茱萸,我暗暗高興。邊治病邊學醫,茱萸天賦極高。可是茱萸也傳了那高傲的心性,仇恨從未消失,伺機報復,每次上浮山都跟我打聽一味封喉的藥草……茱萸的姑丈昨天來過,說茱萸跑了,我便已料到會有畜生打上門來。
甘草急急地問茱萸現在可有危險,藏身何處?
松菴看著甘草,充滿疼愛。茱萸是個鬼精靈,又從小隨我習武學醫,你不必擔心。松菴起身,幫甘草拍了拍灰塵,捋了捋頭發,又見甘草的衣服上燒出了幾個火窟窿,松菴一臉歉意和無奈。走吧,這里以后不能來了。記住,人有骨頭,字就不會孬。
甘草被松菴推出了門。
甘草在谷底站了許久。屋頂剪出天幕,寒星悄然跌落,萬事沉寂的樣子。剛剛發生的一切,有種不真實感。一只三腳貓跑過,甘草想象不出,它是如何從劫難里活過來的。
站了許久,直至錯過了最后一班公交,甘草只能步行回家。甘草走啊走,越走越冷。不知茱萸如何了,甘草想,如果茱萸也冷,甘草愿意更冷一些,懇請老天讓自己替茱萸受罪吧。
父親母親都沒睡。甘草一進門,母親就撲了過來,見甘草滿臉黑灰,衣服上有過火的痕跡,母親不知發生了什么,登時哭出了聲。母親一哭,甘草也跟著哭了起來。
父親好像心里有數,嘆了口氣,并不愿多問。爐火一直留著,鍋里是白菜燉豆腐,甘草哭完,搖頭說不想吃。其實甘草餓得發慌,只是一想到松菴和茱萸也餓著,就決定不吃了。母親燒好熱水,甘草洗臉洗頭,兩遍下來,水還是黑的。最后又燙了腳,第一次走這么遠的路,腳上起了血泡。
自此甘草沉默許多,似乎一夜之間便長大了,開始苦心學書。之前,甘草是為父親學、為松菴學,或者不知道為什么學,從那以后,甘草開始為內心而學。
春節過完,甘草整十七,到了下鄉的年紀。臨行,父親準備了兩個箱子。一個樟木箱,母親陪嫁帶來的,里面裝著衣服被褥、紙書字帖;另一個藥箱,里面放著筆墨硯臺。父親邊收拾邊囑咐,字一定不能丟,要堅持寫,寫好字,總有有用的那一天。
甘草去跟松菴道別,特意買了萬福臨的桃酥,桃酥里的豬油浸了出來,蓋在上面的紅紙也是油潤潤的,一路上像提著盞燈籠。
樓梯的狀況只能更糟糕。踩在上面,一步步通往閣樓,甘草的心跳亂了,緊張、暗喜,很復雜。這個旁人眼里的鬼地方,竟是自己的柔情所在,甘草第一次意識到世間的事情說不清楚。
甘草已經想好了怎么跟松菴打聽茱萸的近況——甘草不希望茱萸恰巧也在,那樣的話,甘草會掩飾不住心底的秘密。甘草又希望茱萸恰巧也在,像之前的無數次,正在破桌子前抄寫方帖。或者像第一次那樣,甘草輕敲,茱萸開門,冷若冰霜,視而不見,甘草仍是歡喜的。
這么想著,便到了房門前,一抬頭,一把銹鎖。甘草愣住了。松菴無處可去,兩年來,松菴從不出遠門,除了到浮山采藥草。大半天過去了,沒能等來松菴。甘草無奈,把桃酥掛在門把手上,悵惘而回。回家就病了,高燒三天,直到出發前才好起來。
務農的地方在兩百公里以外。勞作非常艱辛。再晚再累,還是要寫大字。甘草想父親,也想松菴、想茱萸。茱萸讓甘草心痛,愛了就會痛。甘草當時并不知道,愛是人間最痛的滋味。一邊想著茱萸,還一邊恨著茱萸,越恨越想,越想越恨。村后有小丘,丘上山茱萸成片,春天里開稠密黃花,傘狀叢生,等到萬物凋零之時,又掛滿剔透紅艷的珠果。甘草常常流連忘返,發誓日后娶茱萸為妻,茱萸如果不答應,甘草就天天去找茱萸,任其打罵、冷臉,甘草相信自己會把茱萸焐熱。
農活枯燥、重復,累到渾身酸痛,同學們不適應,唯甘草興致饒有。松菴師法自然的樣子時有浮現,不知不覺間,甘草就對這大地上的事物起了敬重。春來丘上苦菜生發,甘草用勞力跟老鄉換來一碗面醬,苦菜蘸醬讓同學吃得滿口鮮香。甘草則仿著松菴的口氣,一旁搖頭晃腦,苦菜乃一味中藥,名作敗醬草,最是清熱解毒,功效與蒲公英、地丁相似也。干農活兒,有人割破了手,甘草會找來七七菜,松菴說過,這種止血草藥學名小薊……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就這么產生了。也似乎只有這么做,松菴和茱萸才能不停地顯現。
接骨草四五月開花,起初花苞淡綠,做小米狀,夏風刮起之前,純白的碎花便如繁星了。和著藥草與莊稼,一起風吹日曬,甘草黑了,也高了,骨骼堅硬起來,肌肉膨脹起來,再看天地萬物、日月星辰,甘草已經看出跟從前不一樣的意味。農人在高粱地里唱茂腔戲,聞聲不見人,“噢嗬罕”,在風中兜轉的尾音,夾雜著悲涼哀怨。甘草聽見了,會在埂子上發一個長呆。有時候,甘草從地里直起腰擦汗,看看天空,在云陣中發現了一朵獨特的云,水汽濃洇,甘草便確信這朵云來自海邊。
甘草不敢閑。閑下來,心會被思念咬痛。甘草一有工夫便寫大字,兩個箱子摞起來就是桌子。同學們起初不解,農活那么累,回來還寫字,耍什么文氣。有人開始搗亂,趁甘草不在,拿起毛筆亂比畫,糟蹋毛邊紙和墨汁子。要知道,甘草練字都是用報紙,舍不得毛邊紙。甘草心疼得一夜沒睡。
過幾天從田里回來,甘草發現硯臺也兩瓣了,原來有人在墻上釘釘子,拿硯臺當錘子使。甘草大惱,氣血上頂,拳頭握在半空,憤憤然準備打架——奇怪的是,甘草忽然停住了。
甘草似乎聽見松菴在喚自己的字號,甘草,甘草。
是啊,甘草如和風細雨,能將甘平之味滲入躁急與暴烈。
6.師徒墨耕
不知為什么,甘草有一種預感,那就是再也不會見到松菴和茱萸了。
下鄉的集體生活,讓甘草越發覺得,鬼閣樓的一切像場清夢。而松菴和茱萸,是一縷風、一片云,是寂空的兩顆孤星,與眾人皆不同,與世俗都不入。
兩年后回了城。一天也沒耽擱,甘草放下行李便去找松菴。還是跟從前一樣,買了萬福臨的桃酥,桃酥里的豬油已經浸了出來,蓋在上面的紅紙也是油潤潤的,一路上像提著盞燈籠。
這一回,甘草的心跳更亂了——上一次的亂,是緊張和暗喜,這回,慌慌的、沉沉的,似乎每一次跳動都能砸斷肋骨。
下了大臺階,沿谷底向東,再往北折,就看見了那座德式老房子。每次遠遠地看,閣樓坡地陡峭,老瓦零落凋敝,縫隙之間蒿草密集,別人眼里的鬼氣十足,甘草卻能看出一份孤傲、一份倔強。
北折之后,才走兩步,甘草便愣在原地,滿臉愕然無措。甘草不敢往前了,以為走錯了地方,前后左右張望,重新核定坐標,沒錯啊。甘草只能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為看清真相,便又往前了幾步。
甘草還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閣樓只剩下半截兒,另一半好似被大風刮走了,被大雨沖垮了,總之是瓦解的、粉碎的。甘草胸口冰涼,腳下瞬間被抽空,整個人淪陷在虛無里。甘草內心的某個地方正在塌陷下去,且永不可修復。
甘草跌坐在馬路牙子上。桃酥的香甜氣味引來了成群的螞蟻。不知過了多久,甘草嗖地站起來,逮住一個遛小孩的胖老太。那個閣樓里發生了什么?
哪個?是說鬼閣樓嗎?哦,老早就是那個樣子啊。
里面不是住著兩個人嗎?
哪有什么人,一直空著,有個鬼喲。
甘草又逮住一個擺攤兒的瘦男人。瘦男人說,里面是住過兩個人的,瘋老頭兒和瘋老頭兒的養母,一場大火之后,就都不見了。警察來過,沒發現尸首。
什么時候起的火?
一年前,也可能再早些。
甘草最后逮住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閣樓上的老中醫去了哪里?
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鏡,也許是習慣性動作,也許為了掩飾什么,扶眼鏡的同時,迅速打量了甘草幾眼。甘草聽見中年男人在嘆氣,很輕微。中年男人脫口而出的,只有三個字——不清楚。
半截兒閣樓,像一具焦骸站在那里,殺戮似乎已經結束,只剩地老天荒般的沉靜。站在廢墟之間,和枯蒿一起瘋長,甘草甚至能捕捉到一股永不馴服的野力。
甘草想留下來,變成廢墟的一部分。這里符合神話的所有氣質,瑰麗又虛幻,悲傷而至尊。穿過那些殘垣斷壁,甘草感覺自己來到了浮山的峭崖。一種聲音響起,是茱萸在吹簫。彼時,茱萸盤腿團坐,坐在一塊傾斜的大石頭上,身后一株五針松,疏影橫斜。茱萸回頭看了看松菴,隱隱得意,師父,吹一曲《鷓鴣飛》可好?
都好,都好。松菴盤腿坐在另一塊石頭上,身后是一株虬枝奇異的老梅樹。簫聲一起,甘草偷偷濕了眼眶,為了掩飾自己,只好眺望山下——其實什么也看不到,生活的悲歡離合遠在地平線以外。
天黑之前,桃酥被留在一個虛擬的位置。甘草固執地認為,從前學字的破桌子就在那里。甘草從廢墟中找出一塊被火燎黑的石頭。在別人看來,這塊石頭混沌如路邊荒野的隨便哪一塊,可在甘草看來,這是一塊有靈魂的石頭。
甘草接替父親在土產批發站就業,從學徒做起。那個時候,甘草已是玉樹臨風的青年,高出父親半個頭。沒人知道甘草叫甘草,人們都叫他李可真,或者小李。李可真有了秘密,秘不告人。成年人都是有秘密的,李可真得守住。
父親身體大不如前。才兩年時間,父親便老了,李可真不能相信,也無法接受。父親不再與母親爭吵。母親一個人吵,越吵越沒意思,老屋里終于安靜下來。父親基本不說話,飯也吃得極少,神色黯淡。李可真沒有提起松菴。李可真不想讓父親再對世事心涼。況且,父親若真的細問起來,李可真也是沒有勇氣說明白的。奇怪的是,父親再也沒有提起松菴。不知是忘記了還是在逃避什么。也許在父親那里,松菴的故事不過是尋常故事。
姐姐們一瞬間就嫁了,姐夫都是老實人。母親的擇婿標準首選厚道、疼老婆,至于書讀多少、會不會寫大字,不重要。姐姐們照辦了。過年過節,姐姐們一起回娘家,烏黑的辮子已經不見,臉上多出一層戾氣,湊在一起說悄悄話的習慣倒還保留著。李可真從那里經過,會聽見姐姐們說,嫁給自己喜歡的人,那得有多好的運氣啊!喜歡是一回事,結婚是另一回事。
李可真白日認真工作,行事懂避讓。上午八點上班,李可真從來都早到半個小時,灑掃一番,打好開水。誰喊幫忙都應聲兒,反正年輕人有的是力氣,李可真想。
晚上回到家,便一頭扎進紙墨筆硯。墨耕本無涯,李可真像反芻的牛,揣摩臨習之時,松菴當年對歐陽公用筆秘訣的詮釋,不斷浮現。“細詳緩臨,自然備體”,強調的是以虛靜心態達到審美創造的境界。四“不可”,追求的是中和法度,至于如何才能掌握好這個“度”,就像做人一樣,全看努力和悟性了。秘訣所云,看似是筆法,又關筆勢,連書寫者應具備的心態也涉及了,真乃大妙。
李可真已經寫了整十年。從少年寫到青年,一天都沒停,即便年除夕,也要寫上兩個小時。因為會書法,李可真成了土產系統的名人。小到寫通知、寫板報,大到寫橫幅、寫標牌,領導都會點名找來。同齡人也羨慕得緊,都說小李有兩把刷子。單位的會計與大姐同齡,為人隨和,每每贊賞有加,可真的字漂亮。會計叫他可真,比小李親切許多。可真是否還想再與高手切磋一下?會計說起話來總是文縐縐的。
會計說,結婚之前,母親家有個鄰居,寫牌匾的,早年闖青島港,憑書法、篆刻吃飯,名氣很大。這個禮拜天我正好回娘家,可以帶你過去看看。此人姓廬,也是老先生了,人稱廬老。
廬老的年紀與松菴相仿,六十出頭,穿一身灰色中山裝,腳上是黑布鞋,個頭不高,卻神完氣足,一口濃重的青州腔,悠悠地慢。初登門拜訪,李可真就從暗沉的色調里找到了熟悉的感覺。包括幾樣老家具,樟木、櫸木、松木,和自家老屋里的一個模樣,都是木筋顯露,都是風斑深刻。
一張大桌,占去了半個屋,至少扮演三種角色:全家人的飯桌、廬老的工作臺、兩個兒子的床。李可真帶了習作,廬老在桌前逐一看過,只說了句“有點皮毛”。后來的許多年里,李可真每一次請教,都聽不到什么過激的批評,也沒有過頭的表揚,若寫得尚還入眼,廬老只一句“有點皮毛”,算是肯定了。
一簞食,一瓢飲,陋室如斯,廬老苦中作樂。上門求書者絡繹不絕,好多匾額碑碣、古文詩詞楹聯就此存留民間。廬老是京劇迷,尤愛三國戲,凡來闖碼頭的名角兒,廬老都能想方設法弄到票子,實在不行,也要找門路進去。懂字畫的行家,拿戲票來換字,諸如此類沒少發生。
桌子上方的墻壁,鑿出一方空間,是專門放收音機的。禮拜天下午兩點到五點,播放固定的戲曲節目,這個時間段的廬老,寫字篆刻,舉手投足,都有藏不住的神采。這個時間段的廬老甚至不愿意說話。知道內情的,也不會去打擾。
五點鐘節目結束,廬老忽然從戲院回來了似的,逮著李可真,大談尚小云的《玉玲瓏》、程硯秋的《春閨夢》、馬連良的《空城計》、黃桂秋的《春秋配》、顧正秋的《生死恨》、云燕銘的《打金枝》。唱念通筆法,京劇的聲腔、書法的運筆,都是一回事。說到意猶未盡處,廬老也會唱上兩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
轉眼就是初夏,天光越發悠長,薔薇繞滿了花墻,風一吹,甜了半條街。
下班后,李可真從單位步行到廬老家,有時買點時令水果,有時空著手。晚飯就在廬老那里吃,都是家常,廬老不會讓妻子額外準備。飯后,師徒二人去散步,隨老街起伏,走過梧桐樹的密匝,一路上無話不說——看見什么說什么,想起什么說什么,但具體說了什么,李可真又覺得模糊不清。直到物理性的時間起了化學反應,有了時光況味,李可真方才意識到,那一路走下來,都是廬老給予的不言之教,關于做人、關于寫字,最終在筆墨之間留下了深痕。
禮拜天更是要在廬老家從早待到晚的。大桌子上各據一角,師徒二人,抬頭是寫字,低頭還是寫字。說話是寫字,不說話還是寫字。大桌子本來就大,這樣一來,就被師徒寫成了無邊無際,從魏晉寫到隋唐,又從兩宋寫到元明,師徒二人仿佛正背負著虛擬的天下。
廬老乃人間通人,篆隸真行草,五體皆能,用筆圓潤堅挺,處世也端莊沉穩,所謂人字合一,廬老是真的做到了。朝夕請益之中,李可真逐漸拼湊出廬老的書藝脈絡:幼時隨前清秀才研讀四書五經;二十歲前主攻楷體,大字從顏真卿入手,小字師從二王兼及趙孟(兆頁);來青后,常向書畫名家孫沾群、前清名宿張公制、山東大學教授黃公渚等前輩名家請教,書藝更臻成熟,從此再也沒有離開書法。
廬老有句口頭禪,要憑寫字吃飯,先按規矩做人。蓋印章的時候,這話就起了儀式感。廬老自己做了一個專用的皮質小墊板,平整且稍有彈性;用印時,仔細墊于宣紙下面;印章是否飽蘸印泥,也要檢查幾遍;最后用無名指先找位置,才蓋下去;同時,嘴上必振振有詞,規規矩矩地寫字,規規矩矩地做人。一枚飽滿、清晰的印章,方擺在那里。
李可真自小得了父親家教,得了松菴的自然法理,又浸染于筆墨,這份頤養與天成,讓他面相周正,舉止有度,廬老看在眼里,越發喜歡這個弟子,時常送出幾支老毛筆。老毛筆如同墨耕的老犁,筆桿上浸染的墨跡疊加在一處,濃淡深淺,更顯遒勁。毛筆也是祝福的信物。一桿毛筆足以撐起無數文人的傲骨,讓漢字如同月照千秋。
只要來了興致,廬老就會帶著弟子去文物商店和古籍書店轉轉,里面的陳設經常換,李可真有生第一次看到了齊白石的原作珍品、明清對聯和條幅。每次去,廬老都要與店員聊上一陣子,經理也一定會從辦公室出來,聲聲廬老叫得緊,很是恭敬。文物商店的經理是個中年人,戴眼鏡,世家出身,通常會告知一些書壇新動態。末了還要加幾句廬老的美談,似乎是說給李可真聽的,似乎另有別意。比如,經理說,廬老的小楷書簽真是一絕啊,長十厘米,寬僅一厘米半,廬老在上面微書魯迅詩詞、毛主席詩詞,極盡精到,得其一幀則幸,在齊魯傳為佳話。廬老您有時間再多寫點啊!
眼花了,不行啦!廬老指指身邊的李可真說,讓年輕人寫!
在廬老家,李可真常會碰到幾位老先生,都是書畫界的大人物,卻也低調得很。那時沒有電話,問安談藝,只能靠頻繁走動。老先生們都是不約而來,坐坐就走,如行云灑脫,君子之交的淡泊,李可真都看在眼里,記在了心上。
其中有位林老先生,也是六十出頭,穿中山裝,提著黑色皮包,兩眼灼灼,頭發灰白蓬亂。廬老說,林兄的魏碑那叫一個悲傷。李可真不解。廬老接著說了下去,魏碑美在氣象渾穆、點畫峻厚、意態奇逸、骨法洞達,這些我做不到,也寫不出,林兄此生倒是盡興,把悲傷變成了巨大的力量。
這番話,讓松菴的樣子忽然閃現出來。松菴平生所為,大抵也是離不開意態奇逸和骨法洞達,原來,這樣的人叫作悲傷的人。李可真一直想問廬老,可否聽說過城西有個老中醫,歐體絕世,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林老先生來得愈加頻密,每一次待的時間也長,原來在與廬老商量書法培訓的事情。剛剛改革開放,老爺子們意氣風發,決意為書法傳統延續光大做貢獻。李可真眼見著林老越說越激動,滿頭亂發橫在當空,那意思,就是被后生們不解書理真道給急的。
“職工書法短訓班”很快在工人文化館開了課。廬老帶頭,幾位老先生齊上陣,授課沒有報酬,聽課也不需要學費,此舉開一方書法教育之先河,更奠定了青島地區新時期書法發展的格局,日后的精英書家都與這個培訓班脫不了干系。
后生們年齡參差,有的與李可真相仿,有的已經三十好幾胡子拉碴。每天下了班,他們從城市的四面八方往文化館相聚,一時間,文化館仿佛成了地球上的最大磁場。廬老融通各派自成一家,另幾位老先生各領翹楚,后生們全傻了眼,字,原來是這樣寫的,不禁群情燃燃,眼界大開。
李可真邊打下手邊隨堂研習。“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廬老講到趙孟(兆頁)書法觀念時,后生們用筆最見端莊,點畫與牽絲重輕分明,墨汁也蓄得緊,隨運筆之輕重快慢而注出,濕而不脹,枯中有潤,不設色卻墨呈五彩。
培訓班三個月為一期。第二期開課,有了女后生。李可真負責核對名單,猛然看到登記表上有個“朱玉”,心便顫起來。等到朱玉進了教室,李可真的后背已經暴汗,他把雙手關節捏得噼啪作響,強作鎮定。這個朱玉,竟與茱萸如此相像:鼻子挺直,很有主見的樣子;再一雙鳳眼,梢尾上揚,掩不住的清冽。當然,朱玉不是跛腳,穿一雙紅色半高跟鞋,走起路來嗒嗒作響,像匹驕傲的小馬。頭發也是剛剛燙過,烏黑油亮。
整整一晚上,李可真都在走神兒。朱玉就是朱玉,人家是和新婚夫婿一起來的,跟那個茱萸沒有任何關系。但是,朱玉的出現,讓李可真再也無法逃避,李可真一直愛著茱萸那個鬼精靈,愛得要死。
這兩年,介紹對象的沒斷下。小李一表人才,又行事穩妥,有對象了嗎?同事大姐和鄰居大姨,問得越來越頻密。母親也跟著催促,只有父親會出面幫腔,先立業后成家,字沒寫出個門道,結婚急什么?一言不合,父母又吵了起來。
李可真不肯去相親。他在等茱萸。這是誰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個鬼精靈,脾氣臭,腳還跛,誰敢娶她,遲早會出現的。漫長的等待中,李可真已經習慣了心痛。
似乎只有痛,才能襯得起愛。
既然學了書法,就要堅持到底。培訓班上,或師徒獨處時,廬老這樣說。廬老從未高聲大嗓,以不變應萬變,淡泊于世,優游于藝,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平常事還需要敲敲打打嗎?
李可真以此學范,深得精髓,主攻蠅頭小楷,三年后一舉成名,在全國首屆書法大賽中拔得頭籌,是獲獎者中最年輕的。各方關注如海嘯暴發,李可真蒙了,這么多年,他只跟自己比,跟廬老朝夕請益,跟二王和晉唐大家學,并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樣的。
媒體蜂擁而至,去過土產批發站還要再去老屋和母校。有的記者讓李可真談感受,李可真說,大賽的消息知道得很遲,交了一幅小楷習作而已,獲獎是個意外。這段話讓記者很不滿意,認為李可真對國賽有掉以輕心之嫌,非要重新采訪,李可真推辭了。
那些日子里,親朋好友紛紛登門祝賀,父親卻淡淡一笑,提筆寫了“學無止境”四個正楷大字,貼在案頭墻上。不久春節,父親素有寫對聯的習慣,便寫一副“勤謹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除夕夜,同李可真一道貼在新油漆的門扇上。
過完春節,父親就病了。父親一生平淡,像一塊墨,一點一點地磨盡了自己。到了中秋,父親幾乎不再醒來。還有多久?父親難以闖過明春。李可真心里明白,卻不愿意相信。
父親臨走的前一晚,忽然來了精神,兩眼放光,從床上坐了起來,真兒真兒,喚個不停,大談處世規矩和做人準則,也談做小買賣的不易、生活之維艱。真兒,父親喚,隨后開始提及小時讀書情形,難得的一臉滿足,甚至有些快活,不由得誦起《古文觀止》中的文章來。這時,老屋也似乎明亮些許,父親微瞇著眼,輕聲而又流暢,抑揚略帶頓挫:“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直至“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李可真便知,父親又回到了童年的私塾里。
天亮時分,父親走了。
7.仍然不是尾聲
師父絮絮而談,直把弟子三人聽傻。鬼卿快語,最藏不住心思:怪不得師父有一枚閑章,“甘草記”,還有一枚“遍插茱萸少一人”。
師父這次沒有嗔怪什么,只眼睛半閉,似乎累了。
山奈指著那排老毛筆說,北狼、南羊,每一支筆都飽蘸滄桑和心血,現在總算知道它們的出處了。還有博古架上的那塊石頭,之前還納悶,它到底有什么獨特之處呢?
白術接著說,只道廬老爺子的書跡刻石在嶗山留存頗多,真行草隸皆精彩紛呈,為重修太平宮書寫《重修太平宮記》,為下清宮所書魏體碑銘《海印寺遺址》,都是其刻石書法的代表之作,卻不知廬老爺子還這么迷戀戲曲。
是啊,好字兒換戲票,送戲票的真是賺大發了。鬼卿說完自覺失言,吐了吐舌頭。
還好,師父面容平和,已經起了微鼾。
三人對自己的密謀相當滿意。待取出事先藏好的錄音筆,白術驟然兩眼圓睜,臉色大變——不知何時錄音筆沒電了!三人即刻慌了神兒,躡著手腳來到隔壁,關上門,重啟錄音筆,回放后發現,從師父下鄉返城去探望松菴,驚呆于谷底,往后的全沒有錄上。
白術被山奈和鬼卿一頓埋怨。鬼卿奪過筆,恨不能掰斷了解恨。山奈打圓場,急有何用?想辦法補救是關鍵。這時師父的聲音響了起來:人呢?
三人復又圍繞到師父身邊,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師父好像休息過來了,興致再起。既然山奈剛才說到老筆,我就再多說一點,每次啊,握住這些老筆,似能感受到師父們運筆之后的余溫正在自己手中。父親、松菴、廬老,留給我的老筆都有余溫。
廬老一直在寫,寫到九十多歲,看不見了,才停下來。師父說。無論何種書體,到了廬老手上,總能流露出典雅秀勁之氣,想來也是品格所致,正所謂人書俱老。
弟子三人連聲稱是,亦頗有感觸。白術說,每次看廬老爺子的書法,人會立刻安靜下來,寫得極干凈利索,沒有一絲飛揚跋扈,內斂且有韻味,耐看啊。鬼卿說,現在某些書家,水平沒見有多高,看作品便知其人已是傲得沒邊了。山奈說,應該好好看看老爺子的東西,哪怕學習一下如何用印也是極好的。
三人當然見過廬老爺子。那年冬至,書法百年大展,老爺子黑襖黑褲、鶴發白雪,干練而利落,是個人間的老神仙。自己的師父和眾師伯師叔簇擁左右,書壇上的前輩都齊了,氣場撲面震人,卻又都行事老派,個個儒雅溫潤,足見廬老爺子書法品德皆高尚,才教出這般厲害的弟子。都說老爺子一生踐行君子之道,訥言慎行而古道熱腸,人有所求,不論貴賤皆盡力幫襯卻不求回報,書界同道無不尊崇。
白術、山奈和鬼卿還記得,廬老爺子走的時候,葬禮上沒有哀樂,是《空城計》。“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論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馬連良的唱腔,婉轉中不失蒼勁,高峰墜石,又著地無聲,那一刻,生死縱有頓挫,陰陽也已無界。
廬老爺子仙逝一周年,捐贈展同時啟幕。按照生前夙愿,其五十幅精品無償贈予市博物館。無私的家國情懷引發了全社會的深深謝意和敬意,前來瞻仰捐贈作品的人們,亦是對方寸精微的筆墨造詣的膜拜。白術、山奈和鬼卿,甚至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老爺子九十歲書寫的精品,無不氣力飽滿,生動醇厚。尤其珍貴的是一幅小楷扇面,氣韻如此高古,如若不是神來之筆,一個九十歲的人如何抵達?
廬老爺子活了九十九歲,始終保持著天真與純樸,良善的心志為老爺子帶來了福壽與好身體。白術、山奈和鬼卿曾在展覽現場一起感嘆,廬老爺子那一代完整地解讀了古典書道,重學養、重功力、重襟抱。
說話間天色已經黑透,師父情緒不減,白術想到科技城買支新錄音筆,怎奈一直脫不開身。三人著急,也惋惜,今天這些話,師父以后能否再提起,真的不好說了。三人只恨自己沒有過耳不忘的本領,又恨自己沒學過速記。
審世間事物,居精神所安,遇不順亦能委婉處之,淡然不事張揚。
鬼卿不解,剛才師父說的這句,是戲里的詞,還是自己的話?
白術嫌棄鬼卿,師父在說自己的師父呢,這都聽不出來?
山奈認為,師父說的是從藝標準——寫字者,寫志也。
師父講完故事,沉睡了兩天,醒來沉默不語,只專心臨池。
弟子三人圍攏在旁邊,不放過師父如何用筆。師父將三人趕走。說了多少回,不要學我,篆隸真行草,秦尚象、漢尚形、魏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樣樣都是經典。
弟子三人商量好了似的,誰也不肯走。師父沒再說什么,繼續寫了下去。這兩年,師父已經寫不了蠅頭小楷,行草風格倒有突變,傳統面目里多出當代意味。尤其是病情穩定以后,用筆不拘法度,偶有涂抹——當然,涂抹也是用筆,好似高手月下舞劍,一收一放一凝霜,唯性情與自我。遙想王羲之與友雅集,飲酒作詩,心懷喜悅,微醺之際,一口氣寫出《蘭亭集序》,雖有八處涂抹,恰是心情流露處,反而成為天下第一行書。
醒時,弟子三人繼續陪師父去海邊曬太陽。谷雨將至,花事稠密,有的剛開過,有的打著骨朵。鷗鳥開始北遷,海邊安靜了許多,喂鳥的游客也散了。
這一天,師父看著海平線不說話,弟子三人也看著海平線不說話。師父好像意識到了什么:我是不是太嚴厲?看你們個個拘謹的,連句話也沒有。
鬼卿第一個開口,師父,我哪敢說啊,怕您生氣。
往后,師父再也不生氣了,只管說吧。師父似乎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鬼卿放下心來。師父,徒弟見您近來喜用狼毫間毫,偶有老筆禿筆,有時下筆全憑心意,水跡太肥,全無字形,細看倒也別有生趣散淡,洇開的都是原始與天真。
山奈說,我也感覺到了,師父,您乘興產生筆勢,一派天然。
白術說,寫到一半,側鋒逆行,違背筆性,又能在收筆時歸于中鋒,挽危局,出奇制勝。
師父哈哈大笑著說,真是這樣嗎?我竟沒有覺察,感謝諸位方家點評。好啦,回去做頓好吃的吧。小院里的蟾蜍草再不吃就老嘍,坊間管它叫蛤蟆皮,別看表面疙疙瘩瘩,倒也是一味消炎解毒的中藥,專治慢性支氣管炎。今晚用它裹上玉米面糊糊,平底鍋里煎一煎,兩面金黃,蘸蒜泥。
師徒四人,一派從容淡定,談笑不止,恰是夕陽染金,他們走在里面,好像披掛著金甲。回到家,白術陪師父聽京劇,清凌凌的京胡聲中,送出唱念做打,霓裳翻飛。山奈、鬼卿在廚房準備晚飯。
山奈一向有雅興,食不厭精,鬼卿負責打下手。不知怎的,就說到了故去的師母。三十年前,白術、山奈和鬼卿還是頑劣少年,被各自的父親拎著來拜師,師父儀表堂堂,正是三人現在的年紀。師母總在廚房里忙著,做一手好菜,卻不太愛說話。
鬼卿說,初二那年暑假,我調皮闖了禍,怕父親揍我,來跟師父求救。師父就在客廳里給我支上床,我住了整一禮拜。師母每天變著花樣做好吃的。餃子分葷素,葷有葷的包法,素有素的造型。師母最拿手的是單餅卷芽菜,那餅筋道,有嚼頭。
山奈也對師父的家宴贊不絕口。還記得嗎?大學的第一個寒假,你帶回來的是北京烤鴨,白術帶的是稻香村糕點,你們都在北京讀書。我從杭州回來,帶的知味觀醋魚。師父請吃飯,都是師母的手藝。一道清蒸紅加吉,一道海浦大蝦,器皿也是成套的骨瓷,釉色雅致,涼菜里有春卷……
忽然,山奈、鬼卿停住了,互相對望著,幡然醒悟一般:那個茱萸,就是師母?
不對啊,我記得師母的腳不跛。
師母清瘦,氣質優雅,像個大家閨秀。
你再仔細回憶一下,師母的腳是不是有點異樣?
大學畢業后,在外闖蕩了幾年,再回來的時候,師母已經走了。那時我們各自忙著結婚生子,后來又忙著索取功名,早就把師母忘了。
記憶中,師母像一幅淡墨,是用最輕的筆勾勒的,一抹輕輕的寒、一筆裊裊的煙,卻又有種說不出的從容和淡定……
廚房里的水汽漸漸蒸騰,鬼卿和山奈的記憶,終究一片模糊。
往事還有許多許多,李可真沒提。或許累了,或許忘了——或許,蒼茫此生又如何講得清楚呢?
年齡越大,李可真的心上越寫滿了遼闊寂靜,歲月在別處是堆積的褶皺,在李可真這里,則是無盡平和;每一次回頭,都是對命運的寬容。
父親最后,已經不認得人了。許多年后,廬老也不認得人了。他們都問李可真同樣的話,你是誰?不停地問。
廬老住院期間,李可真日夜守護,跟當年守護自己的父親一樣。一天,昏睡多日的廬老醒了,床頭被搖起,廬老斜靠著,嗓音低沉沙啞,用的是昔年與弟子對談時的目光。往事流淌,說著說著,廬老忽然問,你是誰?
我是可真啊!
可真啊!你真是我的好學生啊!
廬老竟涕淚不止,仿佛枯井涌出了泉水。李可真慌措了,流淚了,嗓門大開看似很興奮,實則是在掩飾內心的悲傷——李可真不愿錯過這片刻的虛妄。只一會兒工夫,床頭搖落,廬老又開始了漫長昏睡。
廬老走了以后,李可真一直想夢到他。真正清晰地夢到,卻也只有一次。廬老穿中山裝,腳上一雙黑布鞋,還是初見時的模樣。夢非常短,隨后便驚醒了。
好些個下午,李可真枯坐于書齋,太陽斜斜地照著,所有物件變得明透起來。在書案邊,李可真感到廬老又回來了,正坐在自己對面,逆光里遞來一支老毛筆,筆桿上的墨跡,濃淡深淺。
因為毛筆,墨耕得以延伸,神話不至殘缺。在這師徒二人身上,一個時代的傳承與文化都凝聚在筆鋒上,李可真仿佛從師父那里繼承了一筆巨額的遺產。不,它們無窮無盡。李可真甚至希望自己也能作為廬老的一件作品,作為“全豹”之“一斑”,讓世人得以管窺廬老的高潔之境。為了這樣一件作品,李可真始終在踐行君子之道。
每念廬老,李可真都會念起父親——就像每念父親,都會念起廬老一樣。書房北墻,掛了三幅肖像,分別是父親的中年、父親的老年和廬老的老年。李可真四五十歲時,人們說他與照片中中年時的父親一模一樣。李可真七八十歲時,人們說他與照片中老年時的父親一模一樣,也與照片中的廬老一模一樣。李可真望著鏡子,滿意地點了點頭,發現自己終于長成了自己想要的樣子。
至于三幅肖像旁邊的那張,人們只道是尋常的黑白風景,石頭與樹而已。人們不知這是浮山上的一株老梅,虬枝奇異,滄桑深刻;人們更不知,老梅便是李可真心中的松菴,在柔軟又堅硬的生命深處,李可真始終掩藏著一個不需要傾訴的秘密。
想當年,斬獲大獎,一夜成名,李可真越發想念松菴,私下里沒少打聽,結果都是查無此人。松菴不屬于谷底。松菴心向自然,不會在俗鬧市井停留,去那種地方找,除了觸及傷感,李可真認為再無意義。
松菴一定把情致留在了浮山。那里云罩峰頂,霧漫疊嶂,還有松菴心愛的藥草和山泉。松菴生死不見,李可真只能提二斤桃酥上浮山,盤坐于樹下,替松菴吃起來。入口香甜酥脆,還是老味道。回想起第一次拜見松菴,仙風道骨的老中醫竟像個饞鬼,李可真便笑了,笑中飛著淚。自此李可真每年都要上幾回浮山,七十歲之后,腿腳不靈了,才罷休。浮山也是模樣大變,從前山腳下灌木叢生,碎石滿坡,周圍田野空曠;現在,高樓大廈逼至山腰,車水馬龍的轟鳴里,再難聽到泉水歡唱了……
也算前緣再續,李可真中年以后迷上了京劇,若非父親阻攔,或許當初就去了京劇團。真兒,該寫大字了。父親跟廬老一樣,從無高聲大嗓,卻也不容抗拒。整個夏天,老屋密不透風,父子倆光了脊梁,還是大汗盡出。少年李可真在賭氣地寫,父親在一邊打著蒲扇。姐姐們從旁邊走過,撇撇嘴,哎喲,少爺!
父親的日子并不好過,只是裝作什么也沒發生。人生無常,父親沒有把這句話早早地告訴他的真兒。人生無常,本是每個人遲早要發出的感慨、面對的挫折,何必那么早讓真兒知道呢?父親忍了又忍。
老年的李可真,經常犯矛盾:一邊想早點到另一個世界與師父們相見;一邊又想替師父們在這人世多活幾年。時間洇散,唯有借《魚腸劍》里的兩句唱詞釋懷:“一事無成兩鬢斑,嘆光陰一去不回還。日月輪流催曉箭,青山綠水常在面前。”
后來,世人喜歡這樣談論李可真,字甘草,書法界大名鼎鼎的人物,訥言敏行,功夫都在手上、心上。三十歲拔了全國書法比賽的頭籌,從此一發不可收。青年時期鐘情小楷,中年以后多以灑脫的行草書示人,書法與生命相互補充,彼此制衡。甘草先生愛書法就像愛著他的命,自稱是“因書法而榮幸”的人。
那些晨光的熹微,那些月黑的暗沉,四周都是渾然的靜。宣紙展開,老筆逆行,李可真便聽見了啟幕的聲響。幕一啟,就是幾派大家氣象,不用開口,亦不用抬手,已經樣樣都有了。老戲骨的金玉之聲,唱盡人間的幽咽恨意,寥寥數句,滿場的渾厚鋪張,仿如天地潑墨啊,李可真在深處叫起了好。
原刊責編??? 賈京京
【作者簡介】阿占,女,本名王占筠。有小說發表、被轉載于《中國作家》《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芒種》《山東文學》等,入選“2019中國當代文學最新排行榜”、《2019中國年度短篇小說》《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9短篇小說卷》《小說月報2020年精品集》等多個重要年選與排行榜。曾獲泰山文學獎等獎項。現供職于青島市文學創作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