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璧, 唐師瑤
(1.廣西師范大學 國際文化教育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2.華東師范大學 國際漢語文化學院,上海 200062)
2020年如期打贏脫貧攻堅戰,對于中華民族甚至人類發展都具有偉大意義。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貧困的終結。農村貧困在2020年后仍將以相對貧困和多維度貧困的形式存在,未來的扶貧工作還會繼續進行下去[1]。可以說,扶貧工作將進入“后脫貧時代”,即相對貧困治理階段,并將在更大程度上與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相契合。因此,后脫貧時代的減貧事業研究,更需要不同科學之間聚力共治。
旅游是當今世界最大的產業之一。旅游扶貧是黨中央、國務院確定的新時期扶貧開發十項重點工作之一,是產業扶貧和精準扶貧的重要組成部分[2]。《“十三五”脫貧攻堅規劃》中將旅游扶貧作為發展特色產業、實現精準扶貧的重要內容,強調要依托貧困地區特有的人文資源,深入實施鄉村旅游扶貧工程。2015年7月原國家旅游局和國務院扶貧辦聯合提出,到2020年,通過引導和支持貧困地區發展旅游,使約1200萬貧困人口實現脫貧。2016年8月,原國家旅游局發布《全國鄉村旅游扶貧觀測報告》指出,從觀測情況來看,鄉村旅游已經成為我國扶貧事業的主戰場和中堅力量。需要注意的是,旅游產業助推貧困地區經濟社會快速發展、人民獲得感顯著增強的同時,對語言文化的隱性影響逐漸顯露出來,成為社會語言學領域關注的熱點:一方面,大量的人員流動使游客主體語言及其文化得以廣泛傳播,旅游目的地日趨成為一個動態的多語拼盤[3],社會及文化實踐也隨之改變[4]。因而,語言成為觀察旅游對區域政治經濟和社會文化影響的重要窗口[5]。另一方面,由于游客停留的時間短暫、旅游市場的季節交替、大眾旅游的語言趨同,均有可能危害多語文化,尤其是引發少數族群語言的邊緣化、交際功能弱化、使用范圍萎縮、穩定性衰減、價值降低、資源流失等現象[6-7]。據此而言,旅游產業發展會對貧困地區的社會語言生活產生諸多影響。
語言規劃(language planning)是國家語言政策制定、調整、執行的系統工程,直接關乎國家語言能力的提升[8-10],進而關系語言能量在脫貧攻堅、國家治理和社會發展中的釋放。語言規劃研究既要以語言生活的實態數據為基礎,又要能夠引導語言生活的健康、有序發展。我國學者李宇明在1997年最早提出“語言生活”,之后這一概念不斷完善豐富,并成為中國語言規劃研究的基礎術語。語言規劃的中國學派以“語言生活研究”的理念與國際上的“語言管理研究”“語言民族志研究”“語言政治經濟研究”“語言教育研究”等學派形成并肩共進的發展態勢。但是,與旅游在國民經濟、社會生活,特別是減貧富民中的重要性相比,目前中國語言學界對旅游扶貧地區語言生活狀況及相關語言問題的關注匱乏,微觀語言規劃研究中面向旅游扶貧模式的縣域語言規劃缺位。為此,語言規劃應充分考慮當前所面臨的重要形勢,“提升貧困地區的語言能力要有基本方略,要做專門的語言規劃”[11]。
基于此,本文選取以旅游扶貧實現“整體脫貧”的重慶市武隆區為研究對象,首先通過語情數據對當地社會語言生活實態進行描寫,分析作為一種重要的新興產業扶貧方式的旅游扶貧對貧困地區語言生活的影響,然后從根本目標、核心概念和主要內容等方面探討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以期有效提升語言精準扶貧的減貧效果與社會功能。
本研究主要采用由Robert L.Cooper、Joshua A.Fishman等人創設的非介入式匿名觀察法(non-participant observation)。該方法最顯著的特征是調查員始終處于局外進行觀察,不介入被觀察者的言語活動。與采用問卷進行語情調查不同,這一方法不易受到被調查者個人主觀判斷的影響,數據更為真實有效,并能更好地了解多語環境下各種語言的功能分化情況。具體操作是調查員在規定時間內按照固定程序,在調查點快速隨機觀察,將觀察到的言語交際行為和語言使用情況記錄在事先印制好的觀察卡上,同時記錄的還有被觀察者的交際類型、對象、性別、年齡段等信息,以此獲取語言生活實地材料。荷蘭學者Marinus van den Berg曾于20世紀70年代末在中國臺灣的臺北、高雄等7個城市采用該方法描繪當地語言生活實態,“他的研究成果和使用的調查方法已成為城市語言調查的一個典范”[12]。此后,這一方法先后被洪惟仁、陳淑娟、徐大明和俞瑋奇等學者應用于新加坡和中國臺灣、上海、南京等地的調查。迄今為止,尚無學者運用這種方法調查我國貧困地區公共領域語言生活的狀況。
本文調研對象為重慶市武隆區。武陵山片區是全國現有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之一。地處武陵山和大婁山交界地帶的重慶市武隆區(2016年“撤縣設區”)曾是國家級扶貧縣。自1994年芙蓉洞景區開發至今,武隆區積極依托旅游扶貧擺脫貧困,為重慶乃至全國旅游扶貧開發作出了有益探索。2017年10月,武隆區正式退出“國家扶貧開發工作重點縣”,取得了“精準退出、順利摘帽”的階段性成果。故而重慶市武隆區是研究“后脫貧”治理階段旅游扶貧縣域語言生活問題,科學妥善、切合實際地制定并實施語言規劃的典型樣本。
調查于2019年6月至7月間進行,數據主要來自實地觀測和個案訪談。選取重慶市武隆區仙女山鎮和羊角鎮的商區、景區、社區為主要觀測地,具體包括:武隆游客中心周邊的12家餐館、酒店和超市共1897人次的言語行為;仙女山國家森林公園和天生三橋以及“印象·武隆”大型實景演藝3個景區中的售票處、乘車點、停車場、游客中心、景點和商鋪共603人次的言語行為;金馬農貿市場、漆子坳農貿市場和核桃農貿市場3家市場共521人次的言語行為;仙女山鎮政府、仙女山鎮桃園村委會和羊角鎮政府3個政務機構共98人次的言語行為;中國郵政儲蓄銀行(仙女山營業所)和重慶市農村商業銀行(羊角分理處)2家銀行共102人次的言語行為。個案訪談對象包括仙女山鎮桃園村村民、羊角鎮纖夫街坊居民和白馬鎮白馬廣場附近居民。
語言生活存在于一定的社會領域中,了解語言生活狀況須有社會領域意識[13]。不同領域的語言選擇表征能夠映射人們對不同語言地位與功能的認識。
旅游直接相關領域。商業服務領域和旅游景區領域是與大眾旅游活動直接相關的領域。餐館、酒店、超市是重要的商業服務場所,各類言語交際行為在其中頻繁發生,而且調查對象具有隨機性、混雜性,可視為城鎮人群和流動人口在公共場域中的一個抽樣。商業服務領域的普通話使用比例遠高于重慶話,而對武隆游客流量最大的3個旅游景區的觀測,普通話也是最常使用的交際語言。總體而言,普通話在旅游直接相關領域的使用上處于明顯的優勢地位,但重慶話仍占有一席之地。這一領域,普通話和重慶話之間的語碼轉換現象較多,外來方言和外語亦有使用。
旅游間接相關領域。傳統的農貿市場是本地居民不可或缺的生活服務性場所,其語言使用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當地社區的語言面貌。在武隆區,普通話和重慶話在市場領域的使用存在較大差距,村級市場的普通話使用比例最低,重慶話保持著強勁的語言活力。鎮政府、村委會和銀行是居民日常生活中重要的政務與金融機構,也是更為正式的場合。普通話和重慶話是武隆城鎮政務、金融領域的主要交際語言,兩者基本上平分秋色、不分伯仲,但與政務機構相比,普通話在金融機構的使用上占相對優勢。這一領域,有一定比例的語碼轉換現象,未觀察到外語的使用。
交際類型差異。參考俞瑋奇對上海城區公共領域語言生活狀況調查的分類方法[14],將所有觀測對象的言語交際行為主要分為“顧客/游客/訪客之間”“服務員/賣主/工作人員之間”“顧客/游客/訪客對服務員/賣主/工作人員”“服務員/賣主/工作人員對顧客/游客/訪客”4種類型。前2種主要是熟人之間的言語交際,屬于內部交際類型;后2種主要是陌生人之間的言語交際,屬于外部交際類型。
在商業服務或買賣過程中,顧客和服務員/賣主在由內部言語交際轉向外部言語交際時,呈現出向作為高變體的普通話靠攏的“向上聚合”的“言語適應現象”(speech accommodation);再從景區游客和工作人員的語言調整來看,雙方交際中的言語適應同樣以轉向普通話為主,當然有游客在游覽或服務過程中堅持使用重慶話,工作人員也作了順應。根據言語適應理論,這種不作改變的言談策略屬于“維持原狀”(maintenance)。主要原因是在服務過程中,游客認為自己處于優勢地位,沒有必要迎合或遷就對方的言語行為。不過,此類現象主要發生在小部分本地游客身上。訪談中羅某(35歲,村委綜合服務專干)表示:“因為搞鄉村旅游,外地游客來到我們村基本都說普通話,村民們慢慢也就跟著說了。”總之,在言語交際由內部轉向外部時,選擇使用普通話呈普遍趨勢,重慶話的公共交際功能有所減弱。這既是為了溝通的方便,也是為了獲得經濟利益,同時印證了普通話的實用價值和在社會上的“顯在聲望”(overt prestige)已經充分彰顯。
空間使用差異。通常認為,語言使用場域越正式,該語言的地位與功能評價就越高。綜合比較發現,普通話在各空間的使用占比排序依次是商業服務>旅游景區>金融>政務>市場。與旅游直接相關的商業服務場所和旅游景區的普通話使用高于正式程度最高的政務、金融機構,高變體的普通話向原來低變體的場域“滲漏”。據調查,政務、金融領域工作人員構成以武隆當地人為主,服務對象多為本地中老年人群,商區、景區里出現的則主要是青年和中年人群,人員組成也更為多元。因為不同的人員組成、年齡結構和領域性質,普通話和重慶話在各語言空間的功能界限并非完全分明,語言空間使用表現出交叉和混合的情形。
年齡層化差異。根據調查,不同年齡結構人群的語言使用狀況迥異。無論在商業服務場所、旅游景區,還是政務、金融機構,青年人群使用普通話的比例最高,分別達62.3%、66.1%、79.1%和80.8%,使用重慶話的比例分別只有25.5%、22.4%、15.2%和16.5%;相反,老年人群使用重慶話的比例最高,普通話的使用比例最低;中年人群普通話和重慶話使用情況處于青年人群與老年人群的中間狀態,但其使用重慶話的比例高于普通話。調查還發現,大學生村官和駐村扶貧工作隊員的普通話語音面貌整體好于當地干部。相比之下,青年人群較中老年人群更偏向于使用普通話,個人語言能力更好。需要指出的是,為尋求就業崗位和發展機會,貧困地區青壯年選擇外出務工的比例不斷增加,引發貧困區縣鄉村的人口結構失衡、年齡層化擴大,“空心化”危機或將增加語言精準扶貧后續乏力的風險。
雙言并存,普進方退。根據教育部等9個部委1999—2000年組織實施的“中國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數據,重慶市的普通話普及率是39.44%。縱觀本研究整體數據,現今作為國家通用語言的普通話在公共領域的主導地位確立,重慶話仍保持一定使用空間,外語居于語言生活弱側。應該說,普通話的使用越來越普及是重慶市武隆區語言生活面貌變化最顯著的特征。據統計,2019年武隆全年共接待游客3600萬人次,實現旅游綜合收入170億元(1)數據來源于重慶市武隆區人民政府官方網站,http://wl.cq.gov.cn。。我們認為,旅游產業發展給武隆創造經濟躍升的同時,城鎮化進程突飛猛進,是武隆社會語言生活變化的最主要動力。
言語社區的重構。武隆游客中心位于仙女山鎮核心地段,與周圍的商戶、居民同屬一個區域。作為中外游客必經的集散地和本地人群、外來人口社交的聚集地,景區、商區、社區在同一區域環境中形成“三區一體”、功能復合的全新發展共同體。不同語言背景、不同語言能力人群與此同時逐步重新整合成一個新的言語社區,即“言語社區重構”(speech community restructuring)。我們認為,這個言語社區將逐漸形成“多言多語”的語言生態,即使是在武隆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對此也高度認同。如蔣某(45歲,經營土特產生意)認為,“等仙女山機場建好了,來我們這里的中外游客會越來越多,……大家都得說普通話,可能還要學點英語”。如何科學、有效地對接全域旅游提出的由單一景區向綜合目的地轉變的理念,為不同群體提供語言服務、提升語言能力、協調各語言間的關系是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需要解決的新問題。
語言生活的分化。受旅游產業發展影響,人口動態流動的頻次和規模,本地人口與外來人口的比例變化,建構出前所未有的語言接觸環境和多元語言空間。具體分析與旅游直接相關、間接相關的各領域語言生活狀況可知,普通話和重慶話之間的互動加速,但使用差異較大、兩極分化明顯。在異質性強的商業服務場所和旅游景區中,普通話的使用比例均在50%以上。農貿市場所在社區具有高同質性,社會分層單一且與外界接觸較少,從而出現重慶話“一邊倒”的態勢。本地化、均質化的人口地域來源結構更傾向于在非正式場合選擇使用低變體的方言,使得重慶話逐步向底層語體演化,“雙層語言現象”愈發顯現。旅游產業對語言關系格局與語言發展趨勢的影響是動態、復雜的,如何通過語言規劃實現語言資源在不同社會生活層面的合理配置,是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面臨的新挑戰。
綜上,旅游扶貧地區語言生活狀況的變化與不斷加快的大眾旅游發展進程存在著緊密的相關性。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脫貧攻堅,發展鄉村旅游是一個重要渠道”。黨的十八大以來,鄉村旅游和旅游扶貧成為精準施策、深入攻堅的重要抓手,成為一條具有中國扶貧特色和旅游產業特點的旅游扶貧道路。旅游扶貧不是一種特定的旅游產品或者行業,而是為以旅游驅動貧困地區新型城鎮化發展提供的一項綜合性、全局性、戰略性路徑選擇。但在“上下聯動、內外協調、融合共推”過程中,“語言之手”的功能和作用尚未有效激發。隨著旅游扶貧的縱深發展,縣鎮鄉村的“語言地圖”正在改寫。為此,有必要以服務“后脫貧”治理階段旅游扶貧的可持續發展、對接鄉村振興戰略、區域協調發展戰略以及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等國家重大戰略為導向,整體規劃旅游扶貧縣域語言。
語言生活狀況的日益錯綜復雜是旅游扶貧地區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特征,與之呼應的語言規劃應該有所調整創新。構建和諧的社會語言生活是我國語言規劃的戰略定位和基本理念。從這個核心價值出發,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的根本目標應當是“構建和諧的旅游扶貧縣域語言生活”。這個目標至少涵蓋以下要義和層次。
明確指向“縣域語言生活”。一是城鄉和區域語言生活的不平衡性是近年來大規模、高速度的城市化進程對我國社會語言生活造成的現實影響,廣大農村貧困地區、民族地區將是下一階段語言生活建設的攻堅地域。二是逐漸趨于混雜多樣的縣域語言生活狀況,既可能成為經濟發展和社會融合的語言障礙、文化壁壘,又可能成為促進旅游產業升級、實現穩定脫貧的語言文化資源。
精準融入“旅游脫貧攻堅”。一是后脫貧時代我國旅游扶貧工作必將持續深入發展,大眾旅游造成的全球性人口流動、生活型移民(lifestyle migrants)和不斷增多的旅游業者迫切需要提高自身語言能力,勢必需要提供統籌兼顧的社會語言服務,以穩妥解決旅游扶貧開發中出現的語言問題。二是保留傳統語言文化、少數族群語言文化資源,并積極發展相關文化旅游、民族旅游產業,可以將語言文化資源轉變為旅游經濟收益。
積極實踐“語言扶貧治理”。一是“多元共治”治理主體的構成轉變。世界旅游組織(UNWTO)將旅游扶貧主要利益相關者歸納為當地居民、政府、企業、非政府組織、教育機構及部分旅游者[15]。旅游扶貧是一個牽涉多元利益與價值博弈、平衡的過程,對各利益相關者行動邏輯、語言需求的考量及多方參與、互動協作,共同致力于社會語言資源發展的觀念不可缺失。二是“自下而上”治理行為的路向轉變。旅游活動對打破地域區隔具有顯著作用,我國縣域人口流動由過去的“走出去”轉變為現在的“引回來”“留下來”。繼而,官方語言、當地方言、外來方言、少數民族語言、游客語言等各種語言的接觸與競爭在縣域空間中角力。特別是“三區聯動”所構建的新型實踐社區(community of practice)必將綜合語言關系、語言認同等多重因素,以及全域旅游模式下貧困地區可能出現的社會語言問題,都需要我們認真審視謀劃。只有“自上而下”的單一路向,顯然難以適應復雜的縣域語言國情。
美國社會語言學家Fishman于20世紀70年代提出語言是資源的觀點[16]。我國在21世紀初開始在語言規劃中實踐語言資源意識,語言規劃理論逐漸由“問題”向“資源”的基點轉變。在旅游場景中,陳麗君、胡范鑄從“語言是一種重要的社會資源”出發,首次揭示了語言對于旅游的價值[17]。
語言既可以定義為符號系統、交際工具、行為、能力,還可以定義為資源。基于“語言資源是一種可以開發利用的旅游資源”的社會語言學假設,資源則應該成為制定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的核心概念。語言資源作為一種旅游資源,最關鍵的問題是“價值”的實現。也就是說,語言資源如何通過形態的轉化實現社會價值。就旅游者而言,旅游是其在異域他鄉以獲得差異化體驗、尋求新奇特為重要動機的行為過程,為此需要某種可用“工具”的幫助和某些可供“體驗”的對象;就旅游業者而言,則需要有與之匹配的能力。鑒于此,旅游所需要的直接資源可以分為工具性資源、對象性資源、人力性資源[18]。面向旅游扶貧縣域的語言規劃可以進一步作如下討論。
語言作為旅游扶貧的工具性資源。第一,優化旅游區語言景觀建設。語言景觀(linguistic landscape)是游客在旅游區進行視覺消費的首要符號資源[19],可以塑造、影響游客的旅游體驗。有無語言規劃支持對現實語言環境影響重大,這就要求在符合我國語言文字規范的基礎上,根據主要游客群體國別、區域進行語碼選擇,從為旅游者服務的角度出發提供充分必要的信息,同時須避免視覺效果趨同的景觀設置及語碼選用不當給相關游客群體造成的情感不適。第二,提升旅游語言信息技術服務能力和水平。現代語言信息技術的發展將進一步激活語言蓬勃的信息資源和技術資源潛能。隨著5G網絡投入運營和語言智能進入人們的生產生活,依托語言信息技術的研發實現多種智慧景區、智慧社區語言程序運行,進而提升語言服務的能力和水平,為旅游脫貧攻堅創造“語言紅利”。
語言作為旅游扶貧的對象性資源。第一,注重貧困地區、民族地區的語言情感,加強方言和少數民族語言資源的保護、開發、利用。例如“印象·武隆”實景歌會演出以非物質文化遺產“川江號子”為主線,用重慶話的敘事展現濃郁的區域特色和本地文化。法國哲學家Baudrillard認為,在消費社會(consumer society)中符號越來越成為人們消費需求的主導方向[20]。方言蘊藏著重要的社會和文化價值,而這種挖掘方言作為地方傳統文化與社會網絡承載象征符號的旅游營銷策略,不僅有力促進了武隆當地人的社會認同感和多語多文化的社會環境建構,更有效幫助了方言的“語言增值”。方言、文字和漢語資源都可以是游客在旅游目的地“體驗”的對象,還可以是旅游扶貧中體現當地文化的消費性旅游產品,更可以為全域旅游發展、多產融合創新提供語言產業的多樣性供給。第二,注重旅游扶貧的語言經濟驅動。誠如法國社會學家Bourdieu所言,語言所承載的象征資本能夠用以換取經濟利益[21]。在精準扶貧語境下,語言資源亦是經濟資源,即生產力要素。針對旅游市場的多維需求和人文旅游區的實際語情,采取“分而治之”的語言規劃,突破簡單從語言工具性角色強調標準化的思想桎梏,提高語言的商品化(commodification),走出語言貧困陷阱。
語言作為旅游扶貧的人力性資源。第一,提升旅游業者的語言能力。當前,越來越多旅游扶貧地區的居民成為旅游業者或潛在的旅游從業人員,而我國對旅游人才的語言規劃主要是針對導游語言能力的培養,政府和旅游行政管理部門應充分認識旅游業者語言素養與能力的重要性。總體上,旅游業者語言規劃包括普通話整體水平和能力的保持、提高,外語能力的提高,方言旅游區、民族旅游區內對少數族群語言文字的運用,講解能力以及對語言智能移動終端設備的使用能力等。第二,加強語言規劃、旅游規劃與教育規劃的融合。根據筆者過去10余年在少數民族地區從事推廣普通話工作的經驗,通過針對旅游業者開設與旅游產業知識傳授、現代語言信息技術運用相結合的“普通話+職業技能”培訓,組織編寫旅游業實用普通話定制化教材等,都是未來一段時間應該秉承的策略。第三,培植語言資本的觀念。扶貧須先扶智,扶智必先通語。通過強化對語言人力資本要素、語言經濟價值以及語言因素在貧困治理體系中的后發特征的認知[22],改觀職業選擇,激發內生動力,聚焦發展追求,進而平等地獲得更多社會資源和發展機會,防止扶貧與扶志扶智相脫離,最終做到對家庭和個人等微觀主體語言的自覺規劃,阻遏返貧現象,阻隔“代際貧困”。
普通話推廣方略。普通話是我國的官方語言,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標志。而今,推廣普通話工作雖然取得了一定成績,但要進一步破解不平衡、不充分的難題,縣鄉仍然是重中之重。在城鄉統籌的視角下,集中連片的貧困縣域和相對貧困人口,尤其成為當前及未來普通話推廣的攻關地區和語言扶貧政策與規劃的重要對象。具體到旅游扶貧縣域來說,必須處理好各層面的問題:宏觀上既要關注旅游扶貧地區的語言呈現與社會關系,處理好普通話與方言、少數民族語言及外語的關系,形成以普通話為主導、多言多語的語言生態格局,又要兼顧普及的數量與質量并重,重視同步提高語言應用能力和文字使用能力;中觀上要在“語言+”的框架下,通過將語言規劃與旅游扶貧專項規劃、全域旅游總體規劃、貧困地區教育規劃及2020年后扶貧戰略規劃等相關領域規劃相銜接,獲得要素集聚、系統謀劃的綜合治理效應;微觀上做到因人施策、因地制宜,針對個人、家庭、企業等不同類型主體在旅游產業經營中的訴求細化推廣策略,并由區縣向鄉鎮村級旅游目的地延伸,力求精準推廣普通話。
語言功能規劃。目的地發展,語言和旅游密不可分。如今雙言生活在我國旅游扶貧縣域表現出明顯的領域性和層級性。即將到來的全域旅游時代,廣泛覆蓋貧困地區,農村、邊疆地區、方言地區和少數民族地區的縣域一級,在空間層面將更加強調集中連片區域向整體型、聯動型、輻射型旅游目的地升級與超越,在文化層面將更加注重游客與原住居民、旅游業者深度交互,讓游客更好地融入當地人的生活。基于上述原因,語言規劃應當遵循語言功能規劃理論[23],轉向語言資源和語言服務,首要工作則是管理及優化受大眾旅游活動影響的各種語言現象在各功能層次的價值與作用,解決語言生活問題,促進語言生活和諧。
語言權利平衡。胡范鑄指出,所謂語言規劃絕不局限于規劃語言,實則旨在研究語言權利作為人權的一項子集如何在社會制度中得以恰當的安排。語言問題并非僅僅語言本身,語言權利同樣也不僅僅意味著語言權本身。對一部分語言權利關注的同時,必然會導致對另外一部分語言權利的抑制[24]。比如推廣普通話工作保障的是關系社會效率的語言權利,而方言保護注重的是維護社會公平的語言權利。繼而他進一步強調,當面臨多種語言權利沖突時,應當尊重每一種語言權利,而非滿足每一種語言權利。這就意味著要對尊重與滿足作出有效區分。如何平衡,甚為關鍵。故此,一個恰當合理的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就在于能夠結合旅游目的地不同社區、群體、民族、文化、價值觀以及人生規劃等各參數加以系統考察,尋求其中的制衡點。更進一步說,基于縣域社會系統,構建一個以語言權利“平衡”為核心話語體系的語言規劃學模型,從而促進社會的共同發展。
本文以重慶市武隆區為研究對象,通過非介入式匿名觀察的方法,獲取語言生活實態數據,分析旅游對當地社會語言生活的影響,認為有必要制定旅游扶貧縣域語言規劃,并思考和探索了規劃的根本目標、核心概念與主要內容。近年來,旅游扶貧引起國內學術界的廣泛關注,為國際旅游扶貧研究提供了“東方視角”。而旅游中的語言問題與國家發展、社會進步之間的密切關聯及兼容性問題已然成為一個共同的學術前沿課題,在語言學、旅游學等人文科學與社會科學更大范圍的跨界和交叉研究中顯示出廣闊的學術生長空間,其成果也將在相當程度轉化為國家凝聚和社會發展的向心力量。希望本文的分析和討論能對我國語言扶貧與旅游扶貧二者之間的跨領域聯動,以及語言政策與規劃在人類減貧事業中的研究實踐有所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