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墨

11月1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任命前文部科學相林芳正擔任外相。據日本媒體報道,這一提名遭到了安倍晉三、麻生太郎等政治大佬的反對。反對的主要理由,是林芳正“與中國走得近”(他曾自稱“知華派”,身兼日中友好議員聯盟會長)。但岸田頂住了壓力,堅持了這一任命。雖然岸田有重用親信(林芳正是自民黨內岸田派的二號人物),以及平衡黨內派系的考慮,但對華外交無疑是一個重要因素。
當然,岸田的這項任命絕不意味著外交“親華”。因為林芳正的政治履歷還有另一個特點,他是曾在美國留學、熟諳美國政治的“知美派”。某種意義上說,岸田這項人事任命本身,就凸顯出目前日本外交最為迫切且重大的外交挑戰—如何在中美戰略競爭中尋找日本的戰略定位。日美同盟是日本外交的基石,但如何處理對華關系是日本無法回避的現實。對于日本來說,對華外交調整面臨著突出的兩難。
“飛行24小時,停留8小時,與拜登站立交談數分鐘。”這是岸田就任首相以來外交首秀的主要內容。當地時間11月2日,岸田借出席格拉斯哥氣候峰會的機會,與拜登見上了一面,主要成果是“就創造機會盡量早些時候再次見面、進行更為深入的會談達成一致”。岸田的不辭辛勞,無形中成了日本外交壓力的真實寫照。因為作為新任首相,他需要盡快并親自“感知”日美同盟是否牢靠。
如他的前任安倍和菅義偉一樣,美國是否可靠,對岸田的對華外交來說非常重要。從更長的歷史維度來看,如今日本面對的,是明治維新以來實力首次超過日本的中國。所以,日本政治人物的心態是比較復雜的。正如印尼《雅加達郵報》的文章所說,日本新任首相岸田把美國視為外交的最高優先,反映的是日本面對中國時恐懼、焦慮、無助,以及殘存的優越感和自豪感的復雜心態。
中國GDP在2010年首次超過日本,2020年已是日本的三倍。而在這10年里,中日經貿關系不僅越來越緊密,也是日本經濟增長的重要動力。2020年,日本對華出口在其總出口中占比23%,超過對美出口的19%。根據日本的數據,截至2020年,日本對華投資存量超過1300億美元,已經接近對美投資。但在戰略不確定性時代,這種經濟關系上的依賴,卻成了政治焦慮之源。
美國布魯金斯學會日本問題學者米雷婭·索利斯,在分析日本因戰略環境變化而面臨的壓力時指出,日本人對他們的國家“在繁榮上過度依賴中國、在安全上過度依賴美國”的擔憂越來越明顯。長期以來,日本的對華外交都會與美國“對表”,但“在日本的安全分析師中,有可察覺的對美國是否具備制定長期、有效對華戰略能力的不安”。奧巴馬力推的TPP未能如愿,客觀上導致其“亞太再平衡”戰略成了政治爛尾工程。特朗普的不可預測,也讓日本無所適從。
拜登的對華戰略倒是很清晰,但是否全然對日本有利,卻是個未知數。如果中美戰略競爭升級,日本如何獲利或止損,在歷史中找不到可資借鑒的經驗,在現實中也沒有可參照的路標。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國的崛起、美國內政外交的不確定性以及中美戰略競爭,構成了日本外交的背景板。其中,對華外交的難度系數無疑最高,利益攸關度也最大。
對于日本對華外交,美國外交關系協會日本問題學者希拉·史密斯,在2015年出版的《親密對手:日本國內政治與崛起的中國》一書中有個精辟的論斷:日本的對華外交,就是一個“適應”中國崛起的過程。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日本問題學者理查德·塞繆爾斯的論斷也同樣精辟:日本主流戰略家的夢想,就是把東亞融合與日美同盟結合起來。這兩位學者的論斷,對近年來日本的外交行為,不僅具有極強的解釋力,還點出了其調整的幅度。
日本人對他們的國家“在繁榮上過度依賴中國、在安全上過度依賴美國”的擔憂越來越明顯。
冷戰結束后日本外交開始帶有“戰略思考”,始于2012年安倍二度執政。“適應中國崛起”的前提,是認識到中日關系的重要性。眾所周知,中日關系因2010年的釣魚島撞船事件而跌入谷底后“重回正軌”,正是發生在安倍執政時期。雖然是雙方相向而行,但不能忽視安倍主動接觸的意愿在其中的作用。這一點,與特朗普、拜登政府,把對華主動接觸視為“示弱”的心態完全不同。
無論是短暫執政的菅義偉還是剛剛就任的岸田,對華外交總體上都在延續安倍路線。岸田在10月8日的就職演說中談及對華外交時說:“與中國構筑穩定的關系,對兩國、乃至地區和國際社會都極為重要。”毫無疑問,這是對中日關系重要性的再確認。日本神奈川大學國際政治學者佐橋亮,在《美中對抗下的日本戰略》一文中,把日本稱為“穩定尋求者”,其首要目標是地區秩序的穩定,其中就包括中日關系。
拜登入主白宮后,當時的菅義偉政府對華態度轉向強硬,甚至在對臺灣問題的表態上,還跨越了前任政府未曾觸及的界限。但“求穩”的心態框定了日本政策調整的幅度。盡管把東亞融合與日美同盟結合起來難度增加了,但菅義偉政府并未偏離實質性偏離這一策略。米雷婭·索利斯在分析菅義偉外交時稱,雖然日本在投資審查和高科技出口方面對華采取的限制,但東京并不是脫鉤的信奉者,不支持單邊加征關稅。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政策的“微調”絕不等同于“微影響”。菅義偉訪美期間與美國達成供應鏈合作協議,岸田設立經濟安全保障擔當這個新的內閣職位,都是在傳統的以安全為主的日美同盟中注入經濟因素,客觀上與美國對華外交中將經濟議題“安全化”相契合。在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學者布拉德·格羅斯曼看來,安倍執政后期就開始運作“經濟安全倡議“,一直在低調但強勢的推進。
格羅斯曼在今年7月的一篇文章中寫道,通過強化經濟情報搜集、收緊貿易限制、加強數據與新興技術的管理,日本已經成為亞洲經濟安全領域的重要力量,提升了作為美國不可或缺盟友的地位。他認為,日本的主要目的之一,是使其經濟安全政策與華盛頓保持一致,確保兩國在關鍵和新興技術政策領域的協調。

目前日本明顯帶有配合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的政策調整,將對中日關系產生何種影響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日本的操作空間在縮小。事實上,日本外交行為已經暴露出一系列的矛盾性。一方面,日本有穩定中日關系和東亞秩序的意愿,但另一方面,它又是構建聯盟網對付中國的積極行動者。一個不難理解的邏輯是,同盟網編織得越緊密,惡化中日關系、分化東亞的“效果”就越明顯。
“美國進步中心”日本問題學者托比亞斯·哈里斯,在一篇論述中日經濟關系韌性的文章中指出,雖然華盛頓喊著與中國脫鉤,但安倍執政前期一直試圖把日中經濟關系與地緣政治競爭隔離起來。在他看來,安倍采取的政經分離策略,是中日經濟關系能保持韌性的原因之一。但是,隨著安倍執政后期,以及其繼任者出于配合美國對華戰略的考慮將經濟議題“安全化”,這種韌性無疑會面臨壓力。
岸田任命兼具“知華”與“知美”優勢的林芳正出任外相,或許是想在中美戰略競爭中,為日本探索出更大的回旋空間。
日本《東京評論》今年9月的一篇題為《日本對華政策:務實主義還是沖動決策?》認為日本缺乏戰略考慮,“近年來,日本的對華政策,是外交和經濟接觸,與安全和地緣政治問題上更加對抗的混合體”。這樣的外交操作能持續多久?日本早稻田大學教授青山瑠妙有個觀點:日本對華外交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兩點,即日本謹慎地不過分地挑釁中國,以及中國對日本對沖政策的容忍。
岸田任命兼具“知華”與“知美”優勢的林芳正出任外相,或許是想在中美戰略競爭中,為日本探索出更大的回旋空間。明年是中日邦交正常化50周年,對于中日關系的發展來說是個機會。但從目前的情況來看,這個機會能否抓得住,還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