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亮,緒可望
(1.中央財經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1; 2.吉林大學 公共外語教育學院,吉林 長春 130012)
語篇的“銜接”與“連貫”是現代語篇分析理論中一對重要的術語。銜接側重于對語篇組詞成篇的形式和手段的分析,連貫注重于對語篇意義的關聯性的分析,銜接與連貫相互關聯、相輔相成,故二者經常合二為一,構成了現代語篇分析理論的一個重要的研究領域。雖然對語篇銜接與連貫研究的歷史較為悠久,但正式提出現代語篇銜接與連貫概念并對其加以定義卻是20世紀70年代以后的事情。系統功能語言學家Halliday和Hasan首次提出了“語篇銜接(cohesion)”的概念,指出語篇銜接是“語篇性(texture)”的重要手段和組成部分[1]。語篇銜接和語篇性概念提出以后,對語篇“連貫性(coherence)”的探討逐漸引起學者們的重視,他們紛紛對語篇連貫性做出闡釋和定義。Van Dijk[2]代表性地將語篇的連貫性定義為語義概念,指出“語篇連貫性是指語篇內部成分之間的線性的和層級性的語義聯系”。多年以來,大部分學者將語篇的銜接與連貫置于系統功能語言學語言三大純理功能的框架下進行研究。本文基于前人研究的基礎,從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的視角審視和厘清語篇銜接與連貫分析的理論思路和研究范式,旨在為未來的認知語篇分析做出有益的探索和嘗試。
20世紀初現代語言學誕生以來,受結構主義語言學和轉換生成語法的影響,語言學家們開始注重從形式和意義兩個角度入手對語篇進行分析和研究。
從形式入手對語篇進行分析比較有代表性的有美國著名語言學家Z.S.Harris等人,Harris提出可以對整個語篇進行語素分布分析[3]。Harris的研究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結構主義語言學的影響,其研究結果從語言基本結構單位的角度驗證了“再現(recurrence)”以及“排比”等語篇銜接手段在話語建構過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受喬姆斯基轉換生成語法影響,Katz和Fodor等提出了“語篇語法”的概念,主張將語篇作為一個超長的語句來看待,分析其中的結構和轉換規律[4]。可以看出,結構主義語言學和轉換生成語法對語言形式結構的分析在一定程度上蘊含了語言銜接手段的分析。
在形式分析的同時,還有一些語言學家尋求將形式和意義相結合或主要從意義的角度出發去研究語篇的建構規律。語言學家Janos Pet?fi[5]受到喬姆斯基“標準語法”以及“語義解釋理論”啟發,提出了“生成語義學”理論,認為在語篇分析過程中,可把語篇的建構過程看作一個由深層的語義表征向表層的句法結構表征的轉換過程,語篇的銜接對應于表層的句法結構,語篇的連貫體現于深層的語義表征。與此同時,Pet?fi注意到了語篇建構者和語篇接受者在建構語篇和理解語篇過程中認知順序上的區別,認為語篇建構過程是從意義到形式的認知操作過程,語篇理解過程是從形式到意義的認知操作過程。需要指出的是,Pet?fi在建構其語篇分析模式時已經開始將語篇建構者和接受者的因素考慮在內,也就是說在語篇分析過程中已經開始顧及到了語言使用者等語用因素的影響。
除形式和意義相結合的視角和方法外,還有一些語言學家,如Van Dijk等專注于從意義的角度出發去研究語篇意義的建構過程。Van Dijk提出了語篇建構的“宏觀結構模型”理論[6],認為任何語篇的建構都是一個由宏觀到微觀的意義結構的展開過程,對這個過程的分析應該堅持認知心理學的過程導向模型。由此可見,Van Dijk等語言學家已經開始對語義連貫性問題做出了宏觀上的探索。
系統功能語言學誕生以來,以Halliday為代表的系統功能語言學家對語篇的研究實現了質的突破。首先,系統功能語言學家們突破了結構主義語言學語義自足論的傳統和束縛,將研究的重點轉向了語言的使用,更加關注語言在實際使用中的功能,強調“意義即使用,意義即功能”;其次,在突破的同時繼承和發展了結構主義語言學系統論的觀點和方法,在理論上提出了具有開創意義的語言三大純理功能學說,并在其指導下實現了對實際話語結構的功能切分。基于以上兩點,可以說系統功能語言學在語篇研究方面完美地實現了形式和意義的結合,在理論和實踐層面都實現了系統化的目標和任務。
但需要指出的是,Halliday模式的“語篇銜接和連貫”概念[7]必須是服從和服務于其所提出的語言三大純理功能。據此,筆者認為其語篇銜接和連貫理論存在兩個方面的問題。其一是Halliday模式的語篇銜接分析,無論是語法銜接還是詞匯銜接,都屬于三大純理功能中的語篇功能范疇,在對語篇銜接進行分析的時候側重其組詞成篇或組句成篇的功能和意義,而把話語參與者之間的互動統一納入人際功能范疇去進行分析,這樣劃分起來邏輯比較清晰,但實際上在語篇銜接分析過程中容易將語篇功能和人際功能割裂開來,導致對語用和認知因素的參與度考慮不足。其二是就語篇連貫性而言僅局限于對語句或語篇的文本意義進行分析。系統功能語法的及物性理論可謂系統周詳,但似乎更適合于對語句的概念意義進行描寫,對語篇所涉及的百科知識、背景知識以及語境影響等影響語義連貫性的因素分析不足。
鑒于上述問題和局限,近些年來一大批認知語言學者選擇從認知語言學的視角重新審視語篇的銜接與連貫問題,陸續取得了一批研究成果。國內較為知名的如程琪龍[8]、項成東和韓煒[9]、魏在江[10]、苗興偉和廖美珍[11]以及王寅[12]等學者。他們基于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模型,尤其是象似性和隱、轉喻等理論模型對語篇的銜接與連貫進行了較為具體的研究。國外比較有代表性的如Langacker[13]和Lee[14]等人。Langacker提出了語篇分析的“語篇空間”和“注意視窗”理論,Lee基于類典型范疇理論提出了語篇意義橫向和縱向關聯理論等。綜合來看,雖然國內外學者在這一研究領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和進展,但在宏觀的理論框架和研究范式以及操作模型方面還需要進一步的系統化的研究和梳理。
認知語言學雖然同功能語言學一樣強調對實際話語的研究,但其主張的是“意義在于使用”的觀點,這與功能語言學的“意義就是使用(meaning is use)”的觀點在基本語言觀和意義觀上體現出重大差別。“意義在于使用”表明認知語言學秉持的是語言二元論的觀點,承認抽象的語言系統的存在,但其研究的重點卻是抽象的語言系統在交際中的運用規律。因此,我們建議用“虛擬的語言(virtual language)/ 實際的話語(actual utterance)”這樣的術語來對其加以界定,以示和結構主義語言學“語言”和“言語”的區別。結構主義語言學研究的重點是前者,即抽象的語言,秉持的是語言結構和意義的自足觀;認知語言學研究的重點是后者,即“實際的話語”,秉持的是結構和意義的開放觀和動態觀。
本文秉持認知語言學語言二元論的觀點,認為虛擬的語言存在于人們的長時記憶中,是人類普通認知能力和世界知識的一部分,語言的實際使用是話語的發出者在特定的語境下,根據要達成的交際目的而做出的選擇性話語活動,活動的結果構成了語篇,故此語篇是開放性的、動態性的,語篇的長短取決于語境和交際的目的達成與否。語篇銜接與連貫的研究應該基于上述理論預設,對銜接與連貫的分析應該是對虛擬的語言向實際使用中的話語的轉換過程分析的一部分,應該是一種基于人類認知機制的動態性的話語分析過程。
Beaugrande和Dressler[15]曾經提出語篇建構的七個標準和三個規定性原則。七個標準分別是語篇的銜接性、語篇的連貫性、語篇的情境性、語篇的目的性、語篇的可接受性、語篇的信息性以及語篇的互文性。三個規定性原則分別是語篇的經濟性(efficiency)、有效性(effectiveness)和適切性(appropriateness)。任何語篇的建構必須充分符合上述七個標準,體現上述三個原則,否則很難成為語篇。我們認為對語篇銜接與連貫的分析必須是堅持過程性、動態性以及認知性原則的研究。過程研究需要分析語言系統從虛擬到實際運用的選擇性策略,要考慮到選擇過程中三個規定性原則之間的相互關系;動態研究需要將語篇的銜接與連貫研究與其他幾個標準結合在一起進行研究,要考慮語境和語用等因素對銜接與連貫的影響;堅持認知原則是要在研究過程中始終堅持認知語言學和認知心理學的研究范式和原則。
在語篇建構過程中,人們面對的是各種各樣復雜的語境,要達成的是各種各樣的語篇目的。在語言系統從虛擬到實際轉化的過程中,語篇建構者需要激活長時記憶中虛擬的語言知識,結合具體的語言環境完成話語交際,達成交際的目的。以此來看,人們交際的過程既是一個概念激活過程,也是一個語言知識調取和選擇的過程,選擇的結果暫時儲存在短時工作記憶當中。即便是這樣,面對復雜的語境,哪怕是構建十分簡單的話語,人們需要激活的概念以及概念之間的關系也十分復雜,一時難以掌控和駕馭,必須開發出一套類似索引的語言符號來對激活的概念和關系加以組織和管理,以便使激活的概念關系能夠完整有序地儲存在工作記憶當中,從而完成話語交際,達成話語目的。這套索引符號就是我們從認知語言學角度定義的語篇的銜接手段。在實際交際過程當中,有些概念關系結合比較緊密,可以由一個語句、一個小句,甚至是一個短語來表達,這種情況下,語篇的銜接手段表現為常規意義上的句法或語法規則;有些概念關系結合得較為松散,需要以句群或段落乃至篇章的形式呈現,這個時候就表現為超語句的銜接。傳統的語篇銜接分析,包括系統功能語言學討論的語法銜接和詞匯銜接的重點是超語句的話語銜接手段,較少考慮語句或小于語句(主要是小句)的銜接方式和手段。在此,我們提出“語篇銜接連續體(text cohesion continuum)”的概念,把小于語句和超語句的銜接統一看作是一個連續體,都是組織概念和知識的形式和手段,是人類認知能力和語言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以英語為代表的印歐字母語言里,語句層面的銜接主要體現為以主謂一致關系為框架,以時、體、態、性、數、格以及其他功能詞為輔助的語法體系。一個語句,如果把上述句法銜接手段抽取掉的話,只會剩下一堆雜亂無章的概念和關系,缺乏架構(scaffolding)的支撐,甚至不能稱其為一個命題。例如:
(1) A great black and yellow rocket stands in a desert.
在這樣一個英語簡單句當中,rocket stands體現了主謂一致關系,同時體現了數、時和態的選擇關系,除此之外,前后兩個不定冠詞a的選擇也體現了相關概念的數的關系。如果把這些語法手段都剔除掉的話,整句話就變成了:great black yellow rocket stand desert。
如此一來整句話就變成了含混不清的概念和關系的堆砌,除了線性的時間和空間關系外沒有了任何的組織和銜接,我們可以將這種缺乏銜接的話語隱喻性地稱為“只有血肉,沒有骨架的話語(flesh without skeleton)”。由此可見,語法體系本身就是重要的語篇銜接手段,在組詞成句的過程中,語法成分的建構是一個從長時記憶到臨時工作記憶的激活和選擇過程。
除小句之外,短語層面的銜接形式同樣也是一種激活和選擇關系,同樣體現出認知語言學的研究方法和思路。仍然以上述例(1)為例,可以從中抽取短語:a great black and yellow rocket,在這個名詞性短語中,rocket是表達實體的概念,構成了局部的信息中心,圍繞它構成了一個微觀的語法框架,在這個語法框架中人們必須做出選擇,要進行冠詞的選擇,進行形容詞的選擇。理論上形容詞選擇的數量可以是無限的,但受制于人們的認知和記憶能力,其數量受到限制且排序也并非是隨機的,按照認知語言學象似性理論的解釋,形容詞的排序是有理可據的[16]。最后,連詞and也是一種選擇,起著重要的銜接作用,因為and不僅僅起到連接作用,更重要的是and的出現提示話語接受者下一個形容詞將是信息中心之前最后一個形容語,它表明的是交際過程中信息中心的臨近。上述分析表明,語法是最基本最重要的銜接手段,語法規則和語法知識以框架和網絡的形式存儲于人們的長時記憶中,是人類認知能力和語言能力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最積極的部分,隨時處于待激活和被激活的狀態。一種語言,無論語法知識和語法體系如何復雜,與其他實體概念和知識比較起來都是極少的一小部分,以極小的一部分知識去組織和建構數量龐大的其他實體概念和知識,這是人類認知和語言經濟性的體現。世界上任何一種語言,無論是比較成熟的語言,還是處于較為原始狀態的語言,其語法都能夠擔負起實際交際和構建話語的作用,這是語法體系作為話語銜接手段有效性的具體體現。
以上討論的是語句和小于語句的語篇銜接的情況,那么大于語句的,或者叫超語句的語篇銜接從知識的建構角度來看是怎樣一種情形呢?從認知經濟性的角度來看,超語句的話語銜接主要體現為如何對已經出現過的話語要素的再次提及或使用的過程。分析的過程應該是著手發現已經出現過的語言要素以及結構模型以何種方式被再次使用、修正或者壓縮包裝,具體的過程包括“再現(recurrence)、替代(substitution)以及省略(omission)”等各種語言手段的綜合運用。篇幅所限,在這里我們僅對“再現銜接”做出認知分析和討論,以便窺一隅而見全貌。
最簡單最經濟的再現手段就是對前述話語中出現過的詞匯或結構的簡單重復(repetition),包括詞匯重復和結構重復,例如:
(2)There’swaterin my home.I would say almost all of them havewaterin them.It’s just completely underwater.
(3)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R.Frost 1969:224)
例(2)是摘自一位官員面對水災時發表的演講,短短兩句話三次重復water一詞,例(3)是著名詩人R.Frost詩歌里的兩行,屬于典型的結構重復。前面我們提到,語篇銜接的認知分析應該堅持認知語言學過程性、動態性以及認知為導向的原則,所謂過程性就是對語言從虛擬向實際轉化過程的分析,所謂動態性就是結合其他語篇標準進行分析。重復手段的運用必須是與其他標準,比如情境性和信息性等結合起來進行的分析,否則分析過程就是片面的、孤立的、不能令人信服的。在具體話語建構過程中,人們不會選擇無原則的重復,因為那樣不符合認知經濟性原則,不會給人提供任何有用的新信息,與語篇信息性原則不符。例如人們通常不會選擇說出Terry ran home and Terry ran home這樣的話語。以此可見,重復必須要與特定的語境相結合,要進行情境性分析,否則重復是沒有意義的。例(2)中water一詞的多次重復反映出語境對演講者的話語建構產生了重要的影響,是話語建構者面對災難時內心慌亂的真實反映。例(3)的結構重復是詩人對雪夜里駕駛雪橇孤獨前行的內心世界的描寫,是語言象似性的具體體現。離開了對具體語境的分析,例(3)這樣的話語也就失去了信息性,不能給人提供任何有用的新信息,很難為人們所理解和接受。
再現銜接除了包括簡單重復的情況之外還包括大量“部分重復(partial repetition)”的情況,就是某些基本的語素或詞素重復出現于話語中不同的語法環境,分屬于不同的詞類的情況,這在印歐字母語言里表現得尤為顯著。例如:
(4)Governmentsare instituted among men,depriving their just powers from the consent of thegoverned.
在這里,governments和governed就享有共同的詞素,但在話語中處于不同的語法環境,故屬于不同的詞類。盡管如此,二者仍屬于一種再現的關系,對話語銜接起著重要的作用。從認知語言學語言經濟性的角度看,無論是簡單重復還是部分重復都是使已經激活的概念再次被利用或是使其保持在線狀態的一種機制和手段,是人們重要的語言認知策略和手段之一[17]。前文強調,重復的銜接手段必須結合情境性和信息性等語用認知因素去進行分析。在語篇建構過程中,適當地利用重復的銜接手段可以起到提升語篇經濟性的效果,但另一方面我們必須認識到在話語中如果過度地使用重復的銜接手段則會降低語篇的信息性,從而起到破壞語篇有效性的作用。針對這種情況,人們通常會選擇另外兩種再現的銜接手段,分別是“排比(parallelism)”和“解釋(paraphrase)”。
所謂排比,傳統的角度來說就是形式相同、內容不同的語言表達方式。從認知和再現的角度來看排比就是重新激活表層的語言形式,使其處于在線的狀態,但卻填充以不同的概念內容的話語建構過程。作為話語銜接手段,排比異于重復之處在于既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語言的經濟性,又可以維持一定的信息性,同時能起到重要的語用效果,進而達成語篇建構者的語用目的。
與排比相反,“解釋”是指特定的話語在內容上相同或相近,但在語言表達形式上有所差異。與前述銜接形式相比,解釋似乎受情境性和語篇互文性的影響更大,例如:
(5)andcomment,request,suggestion,orproposalwhich isobscene,lewd,lascivious,filthy,orindecentshould be prohibited.
這一段話是摘自美國佛羅里達州有關電話使用的法律條款,其中大量使用了解釋性的話語,起到了語篇銜接的重要作用,例如comment、request、suggestion、proposal以及obscene、lewd、lascivious、filthy、indecent兩組語匯內部各語匯之間在這種特定的法律語境下都具有相同或相近的實際意義,彼此之間互為解釋。另外需要特別關注的是語篇的互文性對這一類的銜接起到重要的影響作用。法律文獻是一類特別的語篇類型,不同的法律文獻之間具有緊密的互文性,措辭上的嚴密性是這一類語篇共有的話語特征,這一語用特征解釋了為什么在這一類話語當中解釋性銜接通常要多于其他語篇的原因。
通過對以上幾類再現銜接的分析,我們初步探討了語篇銜接的認知分析理論范式。在對語篇銜接的認知分析過程中我們必須堅持選擇性、過程性、動態性以及認知性相結合的、體現認知語言學基本原則的分析和研究思路。整個分析過程應該是一個在線的分析過程,這與以往靜態的、孤立的銜接分析理論與實踐有著重大的差異和區別。
通過對各類語篇的考察和分析我們會發現,任何類別、任何長度的語篇,其所表達的意義無非是由概念和概念之間的關系所構成的一個個知識的網絡或知識的世界,我們將其定義為語篇意義或文本意義(textual meaning)。應該搞清楚的是由實際話語所傳遞的語篇意義或文本意義不完全等同于語篇建構者的全部概念知識,也不完全等同于語篇建構者建構語篇的目的[11]。話語所激活的語義僅是語篇建構者知識和概念世界的一部分,或者可以反過來說,并非所有的概念知識都是可以由話語來表達和激活的,有些概念和知識是無法言表的。上述知識觀和意義觀體現的是經驗現實主義哲學認識論和認知語言學語義觀的基本觀點。從語用的角度看,有些類型語篇的文本內容與語篇建構者建構語篇的目的相吻合,例如法律語篇、商業合同語篇以及政府公文等,有些類型的語篇文本內容與語篇目的不完全吻合,如某些文學類語篇。我們所提倡的語篇連貫性分析應該是結合認知、語義和語用因素的綜合性的、動態性的分析模式和思路。
按照認知語篇研究的范式和思路,對語篇連貫性的分析首先應該是從概念和知識結構的角度出發去分析和挖掘語篇文本意義連貫性的建構規律。我們認為任何語篇的語篇意義或文本意義都是由概念及概念之間的關系構成的知識網絡或知識體系,語篇意義之所以具有連貫性是因為構成語篇文本內容的知識體系內部各要素之間具有關聯性。因此,在對語篇連貫性進行分析的時候應該從概念以及概念之間的關系入手去分析知識體系各要素之間的關聯性,知識體系的關聯性一旦分析清楚,那么語篇的連貫性也就清楚了。基于這樣的理論前提,我們建議從概念以及概念之間的關系兩個維度去分析語篇的連貫性。
隨著認知語義學的發展,認知語言學家們提出了原型范疇理論,并就一些主要的概念范疇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論證,其中包括實體概念、動作概念以及事件概念等[18]。我們認為正是這些基本的概念范疇構成了知識體系的基礎和核心。此外,在基本概念之間還存在著各種各樣的關系范疇,比如狀態關系、施事關系、受事關系、工具關系、位置關系、時間關系、包含關系、致使關系、量的關系等等,我們統一稱之為非基本概念范疇。在對語篇連貫性進行分析的時候可以從基本概念出發,結合非基本概念,去分析整個語篇概念之間的關系,進而分析和描寫整個語篇的連貫性。以我們熟悉的魯迅的小說集《吶喊》自序中的話語為示范:
(6)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里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么?
可以看出,除了“然而”這個轉折銜接之外,這段由多個小句組成的話語并不包含過多的銜接成分,但我們仍能感覺到話語的連貫性,這是因為話語所包含的概念之間有著某種特定的關聯,符合我們頭腦中儲存的百科知識結構。分析來看,話語中最主要的概念是“屋子”和“人們”這兩個核心概念。從原型范疇理論的角度分析,“屋子”概念包含了很多核心屬性以及非核心屬性,其中核心屬性包括“有窗戶”“有門”“一般由磚石或木質材料構成”“可以住人”“可以自由進出”等等。以此來看,概念“屋子”通過其核心屬性“可以住人”與另一個核心概念“人們”發生了關系,二者之間的關系是“包含關系”,即我們討論的次核心概念。同時,“人”這個核心概念也包含一攬子核心屬性,如“人要吃飯”“人要睡覺”“有頭腦和四肢等器官”“是哺乳動物”等,因此“人”與后面的“熟睡”和“醒來”又發生了關系。正是這些由話語所激活的概念知識結構構成了語篇的連貫性。
一般來講,語篇中出現的新信息、新知識會影響到語篇意義的連貫性,會給語篇接受者的理解帶來障礙,因此為了消除新信息、新知識帶來的影響,無論是在建構還是解讀語篇的過程中都必須考慮到語篇的情境性,語篇的情境性會使語義的連貫性得到保障。只有通過情境,語篇的建構者才能明確地傳達語篇的文本意義和語篇的目的,語篇的接受者才能在更大的程度上領悟和識解語篇的文本意義以及語篇建構者的語篇目的。例如魯迅小說集《吶喊》寫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民主和科學、反帝反封建是這一時期的社會主旋律,小說集《吶喊》正是在這樣的社會情境中誕生的。要想對例(6)語義的連貫性做出正確的解讀,從中品味出作者的寫作意圖和創作目的,就必須將語篇放到當時的寫作情境下去理解。由此來看,對語篇意義,尤其是某些特定類型語篇意義連貫性的理解必須與語篇的情境性、目的性以及可接受性緊密結合起來進行分析。
上文從概念關系的角度詮釋了語篇意義的連貫性,除此之外,我們認為人類知識的存儲和提取方式也是人們建構和解讀語義連貫性的重要方式和手段之一。幾十年來,認知心理學家和認知語言學家們論證了人類知識的建構與語言使用的關系,迄今為止,產生了許多有代表性的學者,如Fillnore,Langacker以及Talmy等人。這些學者聚焦于用認知心理學理論來解釋句法的建構規律,誕生了認知語法和構式語法。這些理論包括圖形—背景理論、意象圖式理論、框架理論、注意理論、腳本理論、視窗理論以及場景理論等[19]。也有一些認知語言學家開始嘗試將這些理論引入語篇研究,如Langacker和王寅等嘗試用視窗理論去分析語篇的意義。我們認為上述有關知識建構的認知心理學理論模型完全可以用于對語篇意義連貫性的分析,相關的理論模型無論是對于語篇連貫性的建構,還是對于語篇意義的解讀都起著重要的作用。這里僅舉一例作為分析和示范:
(7)出太原西南行五十里,有一座山名懸甕。山上原有巨石,如甕倒懸。山腳有泉水涌出,就是有名的晉水。在這山下水旁,參天古木中林立著百余座殿、堂、樓、閣、亭、臺、橋、榭。綠水碧波繞回廊而鳴奏,紅墻黃瓦繞樹影而閃爍,悠久的歷史文物與優美的自然風景渾然一體,這就是古晉名勝晉祠。
例(7)是作家梁衡著名的散文《晉祠》開篇一段。可以看出,這段話語鮮有明確的銜接手段,但讀來給人的感覺是意義連貫、流暢自然。稍加分析就會發現,雖然缺乏銜接手段,但作者是以空間關系知識框架來組織和介紹語篇的文本內容的(Lakoff等認知語義學家認為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和概念是人類對外部世界最基本的感知和認知之一)。在這里,有線性的方向“西南五十里”,有上下方位的對比“山上”“山腳”,有臨近關系的表達“山下水旁”“渾然一體”。
例(7)說明人類的知識結構及其存儲和提取的方式是語篇意義連貫性的重要基礎和保障,從知識結構的角度對話語連貫性進行分析不失為認知語篇分析的一個重要方向和模式,在理論和實踐上均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對認知語篇分析理論的整體發展會產生重要的推動作用。
自語篇銜接與連貫的概念提出以來,銜接與連貫就成為語篇分析的基礎和重點研究領域之一。系統功能語言學堅持“意義就是使用”的觀點,著力從語言的使用和功能的角度去調查分析語篇的銜接與連貫。本文秉承認知語言學“意義在于使用”的思路和研究范式,明確做出了“虛擬的語言”和“實際的言語”的二元劃分,并在此基礎上對語篇銜接與連貫的理論框架及分析范式做出了較為初步的分析與探討。針對語篇的銜接分析,本文打破了以往語法銜接與詞匯銜接的界限,提出了“語篇銜接連續體”的概念,建議將小于語句的銜接策略與大于語句的、語篇層面的銜接策略納入到統一的認知框架中去分析和解讀。在連貫理論部分,本文力主將認知心理學和認知語言學的概念理論和知識建構理論用于對語篇意義連貫性的分析。本文提出的語篇銜接與連貫的認知分析理論框架及分析范式在理論與實踐上均具有一定的價值和指導意義。理論上堅持了過程性、動態性和認知為導向的研究范式,為認知語篇分析理論未來的發展做出了有益的探索和嘗試。實踐方面,本文提出的理論框架和分析模式對于中外文寫作、語文學習、二語教學以及文學批評等領域均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