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坤達
著名戲劇家、話劇導演徐曉鐘教授曾說:“新時期導演藝術發展變化的總趨勢是,從‘再現美學’向‘表現美學’的拓寬。”①戲劇家、話劇導演王曉鷹同樣認為“詩化意象”就是新時期戲劇觀中表現美學所延伸出的一種舞臺意象的表現形式,是表現性的舞臺意象。與再現性寫實的舞臺意象有所不同的是,“‘表現性的舞臺意象’是為了對詩化情感和人生哲理進行直接、深刻、強烈的表達,以不受生活表象局限的、不顧現實邏輯制約的、非再現性的視聽藝術手段創造的舞臺意象。”②在當代中國原創音樂劇的創制中,“詩化意象”理念常被注入其中。“詩化意象”理念賦予了創作者極大的創作空間,可以使創作者脫離嚴格寫實的“牢籠”,去構造更加復雜的時空結構。同時,“詩化意象”以“外化于行”的表現方式來展現人物角色的內心世界,使“詩化”下的戲劇獲得更甚于“寫實”的震撼性與深層性。這種“詩化”的戲劇表現手段既便于作者將自己的哲學思索融入戲劇中,也使得整個戲劇作品更具戲劇性。
象征(symbol),原義指“符號”。在希臘,“symbol”一詞又被譯為信物。關于“象征”,黑格爾寫道:“象征一般是直接呈現于感性觀照的一種現成的外在事物,對這種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來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種較廣泛較普遍的意義來看。……它是一種在外表形狀上就已暗示要表達的那種思想內容的符號。同時,象征所要使人意識到的卻不應是它本身那樣一個具體的個別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義。”③也就是說,象征是指通過某些特定形象的特征來暗示與其他事物的聯系,并引起聽眾的聯想。因此,在藝術創作中,創作者應在準確把握象征與被象征事物之間內在聯系的基礎上,先描述事物的特征,然后再用特定的事物進行舞臺展現,使聽眾根據此事物聯想到彼事物,來意會作者想表達的思想意義。王曉鷹導演在《從假定性到詩化意象》一書中寫道:“所有的藝術都有象征性,但并非所有的象征都具有藝術性。……真正可以成為‘藝術’的象征,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造’。”④這種“藝術”的象征就是“詩化意象”中的象征。
意象(imagery),是由客觀對象通過創意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創造的藝術形象。關于意象的解讀主要有四種:(1)心理意象(mental imagery),它代表過去在心中的感知經驗的再現或回憶,并且僅基于感知在大腦中呈現的感知圖像。(2)內部意象(internal imagery),人類為了達到特定目的而構思的意象。(3)廣義意象(generalized imagery),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所有藝術意象或語言意象的統稱。(4)概念意象(conceptual imagery)和審美意象(aesthetic imagery),都是表達一些抽象概念和哲學的藝術形象。
“詩化意象”中所追求的意象是最后一種表達某種觀念和哲理的審美意象,德國古典哲學家康德對于“審美意象”論述道:“至于審美意象,我所指的是由想象力所形成的一種形象顯現。在這種形象的顯現里面,可以使人想起許多思想,然而,又沒有任何明確的思想或概念,與之完全相適應。因此語言就永遠找不到恰當的詞來表達它,使之變得完全明白易懂。這就很清楚了,審美意象就是和理性觀念相對稱的。”⑤審美意象就是人對客觀事物理性思考后的主觀情感,這種情感并非是“喜怒哀樂”等情緒情感,而是人們聯想客觀世界后的一種認知方式。
“新時期”的“戲劇觀爭鳴”在20世紀80年代初爆發,這既是對新中國成立以年來戲劇發展的總結與反思,也是為今后的中國戲劇發展尋求出路。面對我國戲劇持續低迷、停滯的困境,創作者早已不能滿足傳統現實主義基調的單一形式,他們認為再現美學的“寫實”創作方法限制了創作者的創作手段。為了尋求突破,藝術工作者們開始向“表現美學”擴展。“如果說,再現的對象是客觀化的世界,那么,表現的對象則是為創作主體內心體驗過的世界。”⑥“表現”(expression)就是對人的主觀情感、內心世界最直觀的體現。
“圖騰”一詞來源于印第安語“totem”,意思為“它的親屬”“它的標記”,即人們把某種動植物或其他物體當成自己氏族的標志或象征,認為這種物體同自己有某種血緣聯系,這種自然物就叫圖騰。原始先民曾根據圖騰的不同形成了不同的社會集團,并進行圖騰崇拜,祈求圖騰的力量保護自己,經常幻想通過圖騰與神靈進行溝通。可見,圖騰除了代表某種自然物之外,還蘊含了力量、信仰等抽象概括。在當今社會中,圖騰文化依然存在。比如,各個國家的國旗和國徽就是象征著自己國家的精神力量與民族力量;奧運會、世博會等所設計的吉祥物也是圖騰文化的延伸。圖騰在被創造時,其中就滲透著人類的心理因素和審美意象,被賦予了深刻的含義,所以一些藝術創作者們在創作時常常利用圖騰來寄托某種精神意象,在《蝶》中便具有這種被賦予特殊意義的圖騰(見圖1)。從直接感官上來看,海報的中央是一只大蝴蝶,這只大蝴蝶是由數以萬計的小蝴蝶組合而成,在這些蝴蝶的旁邊充斥著黑色元素,它們被黑暗所包圍,在整個黑暗世界中只有前方有一個光明的口子,蝴蝶們向著光飛去。自古以來,蝴蝶象征著美好,但海報里的蝶卻讓人略感壓抑。這些蝴蝶像是現實生活中社會底層的人,他們貧寒卻不甘于現狀,有著改變生活的強烈愿望,所以他們相互吸引,團結一致,懷揣著理想與希望,向著前方拼搏、奮斗。即使前方的光明過后可能是另一重黑暗,但他們依然勇敢前行。這張“蝶”的圖騰映射了人類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現實往往是束縛人們理想的黑暗牢籠,阻礙著人們對美好、理想的追求。人們只有堅定自己的理想,勇敢地掙脫牢籠,才能從黑暗中奔向光明。就像劇中的祝英臺一樣,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掙脫了被族人安排的命運,義無反顧地奔向火海中的梁山伯,最終化而為蝶,得到了幸福與快樂。
“梁祝”是我國經典的民間愛情故事,《蝶》的創作團隊借用此題材,繼承蝶的意蘊,但在故事上進行了顛覆性改編——脫離封建社會的背景,用音樂劇這種多元化的新時代表演方式進行全新演繹,將古典故事現代化。前面提到過“象征”是通過某種具體形象的事物特征,來暗示與其他事物的聯系,并引起觀眾們的聯想,在《蝶》中就有象征手法的運用。如在第二幕中的最后一個場景“化蝶之火”中,梁山伯與祝英臺兩人葬身火海后,后面的熒幕上出現了兩只火焰蝴蝶,這兩只蝴蝶象征著“梁祝”二人愛情的美滿。同時,整個舞臺都變成了紅色的布景,如火焰燃燒般,“蝶人”們也手持火把道具融入這火光之中。這時,熒屏上出現了一只由萬千蝴蝶組成的大蝴蝶在火焰中燃燒,之后迸發開來,蝴蝶們向四處飛去。這里的火焰象征著光明,照亮著整個黑暗的“世界盡頭”。火焰中的蝴蝶如同舞臺中融入火紅色背景的“蝶人”,以另一種方式解脫、詛咒,獲得了真正的自由,浴火重生。這里也暗示了“蝶人”們一開始化為人的道路就是錯誤的,“蝶人”化蝶才是最終的歸宿。
《蝶》中還有一個創作者巧妙安排的“象征”書寫。物的具象變成了人的具象,劇中的角色變成了抽象含義的宿體,寂寞、變態、絕望、失敗、勞碌、膽小、木訥、粗俗這些角色,創作者并沒有刻意對他們進行刻畫,他們的名字就代表了創作者賦予他們的意義。在劇中,這些角色總是集體出現,雖然開頭各有一句唱詞,但大部分都是在舞臺中充當背景。創作者設計這些角色有其特殊的寓意,從角色名字來看寂寞、變態等都是人的陰暗面的特征。可以說,這些角色是陰暗面情緒的象征,他們的出現代表著“蝶人”一族一直被這些陰暗的情緒籠罩。將這些抽象概念用人物具象化,內涵地表達了“蝶人”們并不是對成為人的渴望,而是對金錢名利的欲求。
前文中筆者提到過表現的美學特征是不顧現實邏輯制約,脫離客觀世界,直接將創作主體的內心世界表現出來,表達出主觀化后的主體的體驗感受。《蝶》在舞臺的締造中便有著“表現”。在《蝶》的第一幕“世界的盡頭”中,開頭有一段“蝶人”的表演,“蝶人”們唱道:“[蝶人們(緊張、不安、整齊、急促、集體地)]是誰,誰在走,停不下腳步?是我,是風的,是雨的腳步!走過寒冬的地球,走過荒涼的旅途,走過身體的褶皺,冰冷的額頭。……誰在走!誰在走!”這段唱詞配合“蝶人”們的舞蹈,加上舞臺整個黑色色調的布景,展現出了“蝶人”一族在詛咒的黑暗牢籠下的歷經風霜的內心世界;詞中的“停不下腳步”“走上不歸路”也表現出“蝶人”們想擺脫詛咒化為人類的強烈欲望。
第二幕中“新世界”的場景里,小女孩睡著后,舞臺展現了一段小女孩的夢中世界。在這個世界,“蝶人”們不再身著破布拼接灰黑色調的服裝,而是穿著五彩斑斕、帶著鮮艷翅膀的華麗蝶衣,主要角色們也都穿上純白色調的衣服。大家都告訴小女孩,這里沒有人,只有蝶,整個場景與全劇暗沉的基調截然相反,夢中沒有苦難、沒有黑暗,大家相親相愛,如童話般美好,充滿了詩的意境。但,在小女孩急切問“這里有沒有媽媽變成的蝴蝶” 時,夢中的一切都消失了,舞臺場景又回到了暗沉、壓抑的基調。這個夢的場景就是小女孩心理環境的外化,前面的美好景象代表著小女孩的幻想和希望,也代表著孩子內心的純真,美好的消失表現出了小女孩對未來的恐懼與不安。同時,小女孩口中的“媽媽”也許并不存在現實世界中,“媽媽”可能是一個抽象的形象、象征著信念,沒有“媽媽”的世界就是不美好的,有著對現實黑暗世界不滿的預示。
《蝶》中“表現”手法的運用,在劇中原本的時空外,搭建了另一個心理時空,將角色心理外化于行,使觀眾直接看到人物的精神世界。這樣不僅擺脫了現實邏輯的制約,擴大了劇本再創作的可能性,還提升了整個作品的戲劇內涵,增加了“詩化意象”的藝術性。
自20世紀80年代音樂劇傳入中國算起,中國原創音樂劇已有四十余載發展歷程。從開始的“照搬照抄”——以西方美學特征進行創作,發展到如今與中國實際相結合的“本土化”創作,其已經轉換為中國語言、中國故事、中國美學等中國元素的戲劇表達。音樂劇的審美表現形式也由最初的“敘事整合的寫實美學為主”,發展為現在“寫實”與“寫意”并重,更有甚者,將中國傳統審美的寫意、意象發揮到極致。本文所研究分析的音樂劇《蝶》就是中國傳統美學下“詩化意象”審美特征中的里程碑式作品。而就中國原創音樂劇的“本土化”創制來說,除去在內容與形式的創新之外,更體現在其美學上的自省與回歸。
注 釋
①徐曉鐘《向“表現美學”拓寬的導演藝術》,中國戲劇出版社1996年版,第105頁。
②王曉鷹《從假定性到詩化意象》,中國戲劇出版2006年版,第61頁。
③〔德〕黑格爾著,朱光潛譯《美學》第二卷,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0頁。
④同注②,第57頁。
⑤〔德〕康德著,鄧曉藝譯,楊祖陶校《判斷力批判》,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63——565頁。
⑥譚霈生《戲劇本體論綱》,《劇作家》1989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