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小欄目,有多小呢?裝得下上下五千年。
在這里,我們一起從小處著眼,領略中華文化的瑰麗浩蕩、燦爛光華。
有人說,睡覺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之一,那么相應地,失眠就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之一。失眠的痛苦古今中外皆同,而失眠的緣由卻各有各的隱衷。古人會為何事輾轉難眠?在沒有手機和網絡排遣憂愁的年代,古人將如何度過漫漫長夜?這篇文章為我們講述,古人的失眠夜里流轉的動人心事,以及令人沉吟至今的詩意與美學。
“失眠,是精神對肉體的出軌。”生活焦慮、工作壓力、情感問題、玩手機過度興奮……失眠,是當下眾多人常有的艱辛體驗。一晚上過去,感覺歷了個劫。
那么,在樸素又純粹的古代,沒有這些由快節奏和電子產品帶來的煩惱,是不是人們就可以夜夜安睡了呢?當然不是。古人的失眠,千姿百態。
失眠,可能是在思念一個想見又見不到的人。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關雎》有的人睡不著,是因為一遍遍想念著“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的“白月光”。
曾經在一個霧氣籠罩的清晨,秋風夾著清冽的寒意向門簾襲來;屋外的菊花掛著露水,仰望著上空一雙燕子揮翅而過。站在門口的晏殊,想到昨夜的一夜輾轉,道一句——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車馬很慢的年代,書信很遠。那個一生都愛著的人,卻只在深夜的輾轉反側里若隱若現。縱使是結發夫妻,相隔萬里久而不見,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共剪西窗燭。
朱熹曾在《詩集傳》中將“輾轉反側”解釋為——輾者,轉之半。轉者,輾之周。反者,輾之過。側者,轉之留。皆臥不安席之意。
“臥不安席”之間,有的人惦念著心上人,有的人記掛著遙遠的家。晚上閑來無事,沒有游戲,無劇可追,待在屋中甚是閑悶,思緒就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方。
有的人睡不著,瞥向窗外,看到了無垠海面上“千回百轉”的月色,趕快把屋內的蠟燭吹滅,將清冷的月光全都裝進小屋。張九齡說:“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不知道遠方的家人也在望著同一輪月亮嗎?縱使月色無異,可山水阻隔,故鄉遙遠,他一人獨坐屋中,只能盼著和家人在夢中相見了。
有的人睡不著,踱步至門前,眼前沒有海,只有——霜草蒼蒼蟲切切。山里的夜很靜,白居易倚門站著,對逝去母親的想念和鄉愁又襲上心頭。夜幕下的渭村一下子仿佛沒了人跡,這愁緒只能在孤寂中起伏不定。他發呆凝望著遠處的蕎麥花,卻意外地發現這些星子般的田間小花在朦朧的月色下宛若白雪,可愛極了。白居易一時也不知是愁緒仍在心頭,還是蕩漾在夜景之中,這獨屬他一人的不眠之夜,也溫柔,也純粹。
若是不能回家,那么就在茫茫江湖中結識另一個志同道合的游子,袒露心聲吧。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友人也有離去時。唐代趙嘏念著許久不見的友人,一個人在深夜登上了江邊的高樓,江水伴著月光,就像那天晚上一樣。
同來望月人何處?風景依稀似去年。——趙嘏《江樓舊感》
失眠,可能嘆著自己的命運,也念著家國。
李陵在匈奴那里——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
天漢二年,李陵跟隨李廣利出征匈奴,率五千步兵與八萬敵軍鏖戰,不得已投降。后來,蘇武出使匈奴,被扣留,李陵和他碰了面。蘇武持節不辱,過了十數年,榮歸大漢,想起仍在匈奴之地的李陵身在他鄉而心系故土,便寫了封信過去,想勸李陵歸漢。奈何李陵已犯投敵大罪,家人也全部被誅殺,就算歸漢,也只是個行尸走肉。因此,李陵回信一封,大抵也是含著淚,落下了這《答蘇武書》的字字句句。
雖然這封《答蘇武書》被疑系后人偽作,但李陵身處匈奴之事不假。在他方寄人籬下,想必李陵在每個能看到故鄉明月的夜晚,都在耳邊的胡笳聲和馬鳴聲中目不交睫吧。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
阮籍的失意,都在樂聲里了。他的第一次出仕之途被時任太尉的蔣濟強迫,最終抱病而歸,各方不歡而散。第二次出仕,阮籍受曹爽征辟,但仍舊婉言拒絕。后來,曹爽為司馬懿所殺,整個曹魏皇室也受到株連。阮籍原本就在政治上對司馬集團不滿,卻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扭轉現狀。于是他常醉著,或遠走野外,或閉門不問世事,明明心里記掛著自己的抱負和天下,卻只能消極避世。心里壓著事,到了深夜,一股孤獨、落寞和不安就漫上了心頭。
夜不能寐,索性彈琴。月光從窗口照了進來,伴著清風,袖口起舞。可這雅靜的月夜啊,卻又為何從遠處傳來了孤鴻的嚎叫呢?阮籍不禁將自己假想為那只孤獨的鳥,盤旋在孤寂的夜空,想必也只是“憂思獨傷心”罷了。
數百年后,有個落寞的文士也在對著夜空嘆氣,他就是張繼。
天寶十四載,安史之亂爆發,文士們為保全性命,紛紛離家南逃,張繼也是其中一員。他來到江南后,先過金陵,后又輾轉,一路來到了蘇州。那晚,蘇州的夜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漁火照舊亮著,寒山寺的鐘聲悠悠入耳。
可是這些在張繼的眼里,都是寫滿凄涼的。此刻的他是一名懷著旅愁的客子,基本上看什么都不順眼——月色清雅,卻伴著凄慘的烏鴉之啼,和夜里漫起的寒意席卷而來;溫暖的漁火也顯得陌生極了,眼前之景盡是他鄉;就連鐘聲也是愁苦的,一聲一聲擾人心。張繼將這一晚的愁盡數落在了紙上,留下了千古名作《楓橋夜泊》。后人每每品起這首詩,都不由得與那晚失眠的張繼共歷愁緒。
安史之亂,“國破山河在”。在這場家國破碎的動亂中,居于西南地區的杜甫也失眠了。雖然杜甫的生活不如意,那晚“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濕冷也是他難以成眠的客觀因素,但歸根到底,失眠的原因,是動蕩的時局埋在他心底的積郁。
杜甫看著蹬破了被子的孩子,自己淋著冷冷的冰雨,不知道長夜何時是盡頭。想起尚未平息的安史之亂,他感慨萬千,直道——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他不由得開始設想——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憂國憂民的仁人志士,在失眠的夜里,掛念的是天下人。
杜甫的失眠悲壯而凄涼,相比之下,數百年后蘇軾的失眠就微妙且復雜多了,也顯得清新脫俗。
元豐六年的一個秋夜,蘇軾眼見月色正好,立馬穿起剛剛脫下的衣服,開開心心地出門賞月去。
他走到承天寺,找到了同樣還沒睡的張懷民,在庭院里散起了步。真美啊!月光如水,積滿庭院,樹影也跟著進入“水中”。想起此時正在酣睡的其他人,蘇軾感慨——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蘇軾的失眠看起來是快樂的,可是快樂的人是不會失眠的。他在愁什么?那晚,蘇軾在黃州。是因為被貶才到黃州的,同他一起在踱步的張懷民同樣被貶謫。
說到底,“夜不能寐”的失眠,是不得志給愁的。
失眠,是因為“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據蘇秦稱,秦孝公曾一度失眠。當時,蘇秦游說齊閔王,勸其不要發動戰爭,他舉例說,曾經的魏惠王強極一時,主動發動戰爭,同時又邀請十二家諸侯一同朝拜周天子,矛頭直指秦國。這么一來,秦孝公坐不住了,他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立刻動員全國修繕戰守之器具,在加固防守的同時招募死士,隨時做好迎敵的準備。
結果怎么樣?發動諸侯聯盟的魏惠王,被曾經愁得一度“寢不安席”的秦孝公打敗了。身為君主,當然不能敗了先王基業,失了百姓國土。為大敵壓境而失眠,合情合理。
和當時蘇秦口中的秦孝公同樣“寢不安席”的,還有項羽曾經的上司——楚王熊心。
楚為秦所滅后,作為楚貴族的熊心為了隱藏自己,在民間幫別人放羊。后來,秦二世時政局動蕩,各方反抗勢力涌出,其中就包括項羽之叔項梁一支。項梁找來熊心,立其為楚懷王。后來,項梁戰敗而亡,楚懷王便將宋義封為上將軍,封項羽為次將,命宋義為主帥率兵救趙。誰知宋義在安陽逗留了足足四十六日,不思進軍。項羽看這實在不妥,建議宋義審時度勢,快速引兵渡河,為了進一步動之以情、曉之以理,項羽說——國兵新破,王寢不安席。
楚軍剛打了敗仗,熊心因為擔心接下來的局面,以致失眠。
秦孝公和楚懷王都是在面對強敵時,出于對自己國家和權力的擔憂而睡不著覺。而《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的失眠,雖然也有對局勢的擔憂,但是更多源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老臣心”。
劉備逝世前,將未竟的帝王之業托付給了最信任的諸葛亮。諸葛亮在寫給劉禪的《后出師表》中,懇切至極地說——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而后,諸葛亮率兵南征,兩天才吃一頓飯。但是,他說:“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得偏安于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謂為非計。”一切,都是為了完成先帝遺愿。因為擔心自己不能完成先帝之托,諸葛亮縱使有可借東風之能,也還是挑著肩頭如山一般的擔子,寢不安席,夜夜失眠。而此時駐守大后方的劉禪還是不能讓人放心,于是諸葛亮繼《前出師表》后,又字斟句酌地寫下了這樣一份奏疏。
寢不安席的人,心里惦念的多是國家大事。
不同時代的人,各有各的憂愁和牽掛。平日里惦念的,最后總會在睡覺時間出來“搗亂”。不同的是,古代人失眠時,喜歡望著月亮發呆,“愁”到深處,便拿起筆留下幾句詩文。而我們失眠時,可能會打開下定決心不再看的手機,或圍觀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或在社交媒體的界面中記錄此刻的心情。
古代人那份藏于文字背后的“失眠孤獨宣言”,或許將永遠被封印在曾經山高路遠、車馬很慢的年代,它們一直沉淀著清雅又百轉千回的詩意與美學。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