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月,窗外的蟬鳴聽來都略顯疲意。正是倦鳥歸巢時,地鐵站人流漸多,紅男綠女們行色匆匆,無不走得汗流浹背,只盼趕緊鉆進有冷氣的地鐵。
我抬頭望向掛鐘,離下班還有一點兒時間。我拿出手機翻看,朋友圈里只有陳詞濫調,無非曬美食、秀美妝,無限的歲月靜好;或是自己給自己灌雞湯,永恒的奮斗拼搏;最看不得的是曬機場、曬沙灘,誰知道是不是機場工地上的砂石料呢。
拇指緩緩向上搓動著屏幕。等等,剛才那條似乎哪里有些不對,再倒回去細看……我嚇得魂飛魄散!手機啪的一聲扔出很遠,撞在鍵盤上發出一陣慌亂的聲響。
同事云仔坐在我的隔壁,被我的動靜驚到,探出頭來問:“燙手了?”
“張……赤……張赤羽發了個朋友圈!”
張赤羽是我倆的前同事,關系很是要好。但蒼天弄人,七八個月前張赤羽查出肺癌,挺了半年終于還是在兩個月前撒手人寰。三十四歲的金色年華戛然而止,令人扼腕不已。
云仔大笑起來。
原來那是“加侖3.6”程序,能從主網采集新鮮信息,自動生成動態,還能替人打字聊天,語音模仿得也像。
“加侖”程序名字源于先前“假裝在倫敦”的朋友圈玩笑諧音。倫敦奧運會時,朋友圈興起一場自嘲惡搞,用小軟件把自己修進倫敦的景點照片里去。那個修圖軟件就是這工作室開發的,誤打誤撞,他們寫出了后續產品,用的人不少,而且價格不菲。如今誰要是不發朋友圈,就仿佛和周圍世界斷了聯系。不知從何時起,時時刻刻在朋友圈里向好友們提醒自己的存在成了必需,一種被迫的必需。
“怎么模仿性格呢?”我疑感不解。
“做選擇題啊。”云仔答。
我暗自好奇,下載試用。軟件給出了無數道選擇題。答完后,這軟件仿佛鉆入我的骨髓深處,說話的口氣簡直跟我一模一樣。我下一秒想說的話,軟件竟能猜中八九不離十。
我琢磨著其中的道理。
人腦意識充滿了隨機性,陰晴不定,形形色色,但眼前的這個“加侖”軟件卻是一種充滿“數學暴力美學”的人工智能設計思路——使用者開始使用后,會陸續做上一兩百道選擇題,都很簡單,大致就是判斷一個人面對模棱兩可的境地時如何選擇。
數百次不同的選擇排列組合下來,是個天文數字,足以覆蓋形形色色的思維方式和性格種類。在后續使用過程中,軟件還會持續修正。
性格是什么?不就是面對外界條件時,做出的一系列選擇的集合嗎?
一道道選擇題背后就是一個人的思維方式。選擇和決策是有跡可循的,是可以預判的。人一生的命運,其實正是由這幾萬道選擇題組成的。
怪不得我剛才翻看手機時,并未發現什么異常,朋友圈的內容的確是高度仿真。
“赤羽這么做,是想嚇唬誰嗎?”
“唉,還不是為桃姐。”云仔嘆息。
桃姐是張家三十多年的保姆,我和云仔這班同事常去張赤羽家中做客,跟桃姐也算熟識。她身形消瘦,頭發灰白,話很少,做得一手好菜,看我們狼吞虎咽之時,桃姐總在一邊淡淡地笑著。赤羽跟我們說過,他自打記事起就是桃姐拉扯長大的,兩人情同母子。赤羽查出絕癥后自知時日無多,不想桃姐傷心,便將她送回了老家。直到赤羽去世,所有人就這樣一直瞞著桃姐。
“假張赤羽”就這樣隔三岔五發著假的朋友圈動態。
每條動態下桃姐必贊,有時還會留言噓寒問暖。“加侖”
程序又時常模仿赤羽的語氣回復過去,看得我們這班朋友同事唏噓感慨,于是后來我們也常去假張赤羽的朋友圈動態里點贊,算是緬懷,也算幫著圓場。
我也羨慕赤羽,世間竟有如此牽掛,遠隔萬里,無關血緣只關情。
我微信里有桃姐。老人不擅用手機,但偶爾也發發動態。這些動態下,自然“加侖”軟件替赤羽點贊又留言。
都說人老了像小孩,但在玩手機這件事上,老人學得比年輕人慢得多。有時會看見桃姐的朋友圈里發出莫名其妙的三五個錯字,也不去刪,直到過好久后新的動態發出,朋友們才明白她要說什么。有的時候更搞笑,桃姐明明想說家里的雞又下蛋了,發出的圖片卻是兩頭大黃牛,猜都能猜到,相冊選圖時把對號勾錯了。
斗轉星移,七年過去了。那個老人的故事慢慢離我們遠去了。
有一次我出差江西,云仔提醒我代赤羽去看看桃姐。
會議開了近一周才結束,南昌到桃姐老家距離不近,顛簸半日,那座大青瓦房才終現于眼前。
半山梨花如雨,幾縷炊煙隨風。
仔細聞,炊煙里夾著燉雞的味道,一下勾起了舊日回憶,之前在張家常吃,油亮的湯下面塊塊雞肉軟爛肥嫩。
我心里暗想,山村養人不假,桃姐這歲數了還能下廚。
我清點著給桃姐帶的禮品,肚里編好了哄騙桃姐的瞎話,旋即輕輕叩響那扇銹跡斑駁的鐵門。
鐵門打開,是個陌生的中年男人。聽懂了我的來意,男人說這里正是桃姐家,他是桃姐的三兒子栓柱。
我問桃姐是否在家,栓柱卻不作聲,只領我走進堂屋,光線有些昏暗,陽光照出空氣中四處游走的灰塵。栓柱翻找出一只破舊的手機遞給我。我心下疑惑,打開一看,手機里正運行著“加侖5.2”!
栓柱有些憤憤,“娘臨終時特別囑咐,每年都要給這什么加……加侖程序充值,一年960,連續充了五年了!”
我側過頭,瞥見在堂屋的一角有張條案,上面擺著一張黑白遺像,相框里桃姐的笑容依舊淡然和藹,只是相框上落滿了灰塵,照片看起來都有些許模糊了。
就在這時,桃姐的舊手機正好一陣振動,“加侖”程序正編輯著一條動態:“新買了個木梳,梳頭好用。赤羽啊,你看這梳子好看不?不用掛念我,也不用總想著來看我,我好著嘞。”
“加侖”程序還從網上搜來了一張棕紅色木梳的圖片,一條動態發在桃姐的朋友圈里。
我忍不住潸然淚下,栓柱不解。
拭干了眼淚,我只輕聲對栓柱說:“以后,不用再充值了。”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致敬經典電影《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