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日荷花別樣紅

朱熙鈞

我不用手機，消息不靈通。年前，又失去兩位攝影界朋友，也是遲到的信息，深感突然。尤其是士東，走得太快，更感震驚。一位才華橫溢的藝術家，既是攝影家，又是書法家，而且更是一位很有成就、很有前途的古文字學者、書法理論家。整個春節腦里盡是士東，筆端無緒。

認識士東時，他是工廠里的積極分子，憑他的才藝，在一個大工廠里是風風火火的社會活動家。時值改革開放初期，學習氛圍濃厚，每個人也都向往施展才能抱負。當時某單位需要這類人才，經同道推薦進入試用。記得此事我沒出力，只是撬撬邊，傳過一句話，意思是“此人即可獨立工作”，僅此而已。

不久聽得傳聞，說某天接近下班吃飯時，大家聚在一起議論該單位的工作成果。新手積極參與，然不諳前因后果，不免有夸夸其談之辭。此時單位領導也來參與，還沒來得及介紹，眾人擔心話鋒觸及領導而出現尷尬局面，幸好此時有人叫一聲：“吃飯哉！”就此散場。內部新聞，聽后感慨，涉世未深，磕磕碰碰事常有，棱角雖好還須歷練、磨合。此事非一兩句話能說通解決，只能看個人造化了。

不久，士東又有新的工作崗位了。當時大環境、小氣候極佳，士東很快轉入耕耘期和成熟期。所以如此稱謂，實際個人造化不差，此時已非“小荷才露尖尖角”，而是“映日荷花別樣紅”了。個人作品及展覽噴薄而出，著書立說，文章汩汩而流。每出版新書，即刻見贈，雖隔行如隔山，孤陋寡聞如我者，啃啃也略有感觸。

幾十年前，我剛踏入社會，就有俚語曰：全國識甲骨文者僅有兩個半，半個出在蘇州。現在士東是研究甲骨文的專家，對其他載體形態的古文字也投入了極大的研究熱情，凡聽說有出土竹簡木牘，都十分留意，用心搜羅相關圖錄資料、埋頭鉆研。他不僅是學者型的書法家，而且是真正的古文字學者。

人們常以“爬梳剔抉”描摹學者做研究的細致方式，讀了士東的著作，真能體會一點做學問的這種辛苦。常用漢字僅三千左右，而由部首組合的漢字有幾萬個。漢字如何流變，古文字怎么演化發展？士東追根求源，硬是從一個個部首上，甚至從筆畫演變的細節入手，做出一篇大文章《辨偽存真說隸變》，另有《散盤銘文歧疑字形探討》等著述。學問做到這個程度，硬是花工夫挖掘出來的。單說整理編輯初稿，一個個部首或字形抄一遍的話，也需經年累月的工夫，用睡覺的時間貼上去也不夠。

聽說士東生前擬在今春舉辦個人書法展。未竟事業，后人繼續，理所當然，應如他愿。為此建議，要有緬懷、繼承的紀念特色。要有書法作品，要有理論著作，包括同道間的品評研討等。蘇州書法界的古文字學、書法理論成就一向有良好的積累和傳統，有氣氛、有深度，更有歷史淵源。要珍惜寶貴傳統文化，擴而大之，提倡理論研究。理性認識是概括歸納感性認識，從而上升為深層次的知識，是更能接近真理的途徑。任何學科、領域缺少了理論就會顯得淺薄。理論的重要性就在于能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

乃弟堯俊是攝影家，后期變格，從創新作品中看，士東對他的創作大有影響。堯俊近幾年出版的《石紋山水》《極目云山外》《縱情風帆中》《花卉小品》等作品中，都能找到士東的影響，堯俊的創新成功里有士東的功勞，自然影響是雙向的，正如士東給我的贈言中，也能深深地體會到堯俊對我關心的深情。還得感謝士東養育了一位熱愛傳統文化的閨女張晞（幾十年前，曾見過十歲的她當眾書法表演，我或許見到的是照片，記憶不清了），經國家培養現在也從事文化事業方面的工作。我相信“潤物細無聲”的影響是種浸入，往往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深遠的影響和作用將長久存在。

驚聞士東離去的噩耗，悲之又悲，難以言表。士東72歲時，特贈我巨幅法書，選用了嵇康“十疑”集句，真正是老友的肺腑之言，照抄如下：“內不愧心，外不負俗，交不為利，仕不謀祿，鑒乎古今，滌情蕩欲，何憂于人間之委屈。朱熙鈞攝影家前輩教正。右三國嵇康十疑集句。乙未年正月十五士東七十又二書。”對此我很喜歡，也很寶貴珍視，尤其是整幅法書的詞句充滿著深情和啟迪，為我老年生活立了準則，標了方向，關系著人生的精神生活。震驚自己怎么對此珍貴的禮物，竟然只請堯俊代謝而已，從沒想到應該登門拜訪，感謝致禮。震驚自己這五年中年事漸增，有些疏于聯絡，一瞬間已然陰陽兩隔了，心中未免長久地唏噓遺憾。雖是悲情憂緒，遺恨難忘，何以解憂，不是杜康，卻有初心，再次登高，大聲朗讀“一蓑煙雨任平生”，聊充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