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六首

文/方啟良

母親的身份證

母親生前常念叨村里的二狗

和瞎子五嬸

母親說，國家政策好

她領(lǐng)取養(yǎng)老金十年了

她想在她死后，我能憑她的身份證

繼續(xù)領(lǐng)取她的養(yǎng)老金

去幫襯村里的孤寡老人

母親不知道，她走后的第二年

村里的安置房就建起來了

像一群白色的鴿子

接納了他們

站在那一畦開滿油菜花的地頭

母親，我想您還不知道

您的身份證已經(jīng)失效

您的名字也在戶口簿上被注銷

而母親您啊，像多汁的果蔬

仍愛著二狗和五嬸們

秋天的紅山楂

那年，我坐板栗樹下讀書

秋風(fēng)從河谷吹上來

稻田層層疊疊，像一本金黃的書

親人們都在一起，兩個哥哥

和父母依次散布在書頁里

父親偶爾放下鐮刀抽一桿袋煙

母親彎腰的弧度和谷子

保持一致

不遠(yuǎn)處的坡地上

兩個姐姐在扯黃豆

三姐疏懶，要緊不慢地哼著

初一到十五的歌兒

二姐忽然歡呼，打斷了三姐

她發(fā)現(xiàn)了一棵紅山楂

現(xiàn)在，我在遙遠(yuǎn)的地方

再難回到紅山楂的一頁了

九月九日

突然想起兩位兄長

我們像載著重物的三輛車

被生活帶出了一條路的三岔口

大哥被一輛三輪車套住

那里是故鄉(xiāng)的糧倉

鄉(xiāng)下的月亮大啊

他的一把鐮刀時常閃著光

二哥愛上了綠皮車，多在異鄉(xiāng)換乘

他偶爾問起，老家釀谷酒的師傅還健在否

我們仨有多久沒有圍坐一起

我被拴在另一輛車上

還將繼續(xù)被它拴著

分離是一個常態(tài)

孩子們也分散在各地

有點像秋季的星空

楓球

我循著飄飛的樹葉尋找

并不難尋

有紅葉的樹很多，但有血色的

母親說那是楓樹

霜降之時，我看見它

地上一層楓球。它的寧靜在秋風(fēng)之外

母親啊，又輕又多孔的楓球

曾是我們?nèi)∨淖罴巡窈?/p>

你的幸福，是我的童年，在苦澀的年華

在火焰中不斷長大

自此我在塵世中

從不說出輕

以及隱形之痛

秋分

一場雨影響一個季節(jié)

你不停地提醒，加衣服，出門打傘

山頂有濃霧，山腰是霧帶

幾個村子不見蹤影

空中含著濕漉漉的東西

枸橘樹下落了一層青的黃的果子

我記得陽光下你曾呆立過

墨綠色的細(xì)葉里，像掛著一顆顆手雷

這該是它們的驕傲

但終不敵一場薄薄的雨

我喜歡世界的一半是澄明的

過了今夜

你給我的甜度

是不是加重了一分？

趁天還沒有黑

再看一眼

最后一朵火燒云

好像那兒有一所天堂

天堂的下面

有趕羊歸來的人

也總有掉隊的小羊羔

不做牧羊人好多年了

但我仍保留童年奔跑的姿勢

趁天還沒有黑

采幾根拉風(fēng)的狗尾草

仿佛風(fēng)還在手里

在我眼里

夜晚和白天一樣隆重

每顆星星也都煥然一新

每個陌生人都微笑著

好像剛剛從山坡那邊

轉(zhuǎn)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