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協和醫院康復科主治醫師 劉淑芬
從醫多年,接診的患者無數,就免不了要經歷患者的死亡。其中,總有一些患者的死亡讓我難以釋懷。
那是在急診科輪轉的一個夜班,我負責接診患者。剛接班不多久,伴著急救車刺耳的聲音,幾個家屬推著一個患者大聲呼喊著“醫生、醫生”朝診室奔過來。
我看到患者的時候,他在急救床上蜷成一團,用被單罩住了整張臉。我把被單揭開,看到了一張表情恐懼的臉,他瞥了我一眼就匆忙閉上眼睛,嘴里頻繁往外吐泡沫,周圍的任何響動都會引起他一陣驚悚的震顫。
我大致向家屬了解了一下情況,患者3天前開始不敢喝水、2天前開始怕風,來醫院前開始高熱、肌肉僵硬、不能行走。我腦里迅速閃過“狂犬病”3個字,馬上安排了各項檢查,結果各項指標都不容樂觀,緊急將患者送進了搶救室。
凌晨過后,來看急診的患者終于少下來,我處理完手頭的患者,就去搶救室打探一下那個患者的情況,看到的卻是護士正在處理他的遺體。原來縮成一團的身體已經展開,整個軀體攤在病床上,我才發現他原來是個魁梧的中年男子。
搶救室的同事后來告訴我,他們問了家屬才知道,患者1年前曾被家里的狗咬破皮,但因為是自己養的狗,加之僅僅破了皮而沒有流血,就沒有去打狂犬疫苗。哎,你說可惜不可惜……
那是我在心臟監護病房(CCU)輪轉的時候,負責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的農村漢子,人長得挺高大,臉是常年風吹日曬后的褐紅色,陪他看病的是他的愛人,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
他得的病是淀粉樣變性,累及心臟,所以心臟的工作不太正常。他在住院期間已經“死”(心跳呼吸驟停)過兩次,都被我們搶救回來。那是第三次,我們剛查完房,在護士臺改醫囑時發現監護屏上出現異常——他又室顫了。我們沖進病房,迅速地給他進行電擊、胸外按壓、心肺復蘇。可這次不像上兩次那樣的幸運,半小時之后,患者的心跳仍沒有恢復。我們這邊繼續搶救,管病房的領導去外面找他的愛人談話。
隔著監護室大門,我們聽不到談話的內容,只能聽到幾聲哭聲,我、一個護士、一個主班醫生和一個下夜班的醫生,4個人輪流胸外按壓了兩個小時。終于,領導進來說停下來吧,拉死亡心電圖,宣布死亡時間。
事后,領導對我們說:“這次搶救,前30分鐘是在搶救患者,后面的一個半小時是為了給患者家屬接受事實的時間。”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國慶節放假前的一天,我在呼吸科輪轉,下午快下班時收進來一個新患者,因為我當天值夜班,就讓我負責。
我去接診他的時候,直覺就告訴我他的情況不容樂觀。問了病史、看了他以前的就診記錄,診斷不能明確。因為擔心假期期間很多檢查不能做,抓緊時間在下班前給他加做了幾個必須要做的檢查。他的家人以為住院了,就可以暫時放松一下,有的去買日用品,有的去找住宿的地方,于是一時沒法與他們談有創搶救的問題。
我在夜間巡查病房時,發現他的情況更糟了——他坐在病床上,臉色萎黃,眼睛無神,血氧飽和度降低。給他先后將鼻導管吸氧換成普通面罩吸氧,又換成文丘里面罩吸氧,血氧飽和度還是維持不住。
我讓護士通知家屬,我也呼叫來了總值班。總值班與家屬交代病情,而我準備氣管插管。當我把氣管插管需要的物品都放置在床旁時,看到他動了動,似乎要說話,于是我把他的面罩給摘了下來,可他的嘴開合了幾下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時候總值班進來了,說家屬的意愿是積極搶救,氣管插管吧。可是氣管插管完畢,裝上了呼吸機,患者還是在凌晨5點離開了,一直處于安靜狀態。
過了很久我還在想,患者想說卻沒能說出的話語究竟是什么。
那是我在腫瘤科負責的一個乳腺癌末期的老年患者。家屬和患者自己都對病情有充分的了解,在入院的時候就簽了放棄一切有創搶救。
在患者最后的時光里,家屬每日都過來探望,陪她說說話,然后到醫生辦公室跟我們了解一下病情,道聲辛苦。患者也很平靜,除了疼得厲害的時候會叫我們增加止痛藥,平常很少麻煩我們。我值班的晚上,都會去看看她、和她說幾句話,她每次都握著我的手說謝謝。
她走的那天,正好是我值班。當我看到她的血壓突然下降時,就問她陪床的女兒要不要通知家里的其他人,女兒看了看媽媽平靜的臉龐,輕聲說:“不用了。”
我站在她女兒旁邊,看著監護屏,每次血壓有大幅變化的時候就問一句“要不要使用升壓藥物?”(因為她簽的是放棄有創搶救,對于無創的藥物使用,我們還是有義務詢問她的意向的)。她女兒每次的回答都是:“不用了。”
我就這樣一直陪在她女兒旁邊,直到監護屏上的心電圖變成一條直線。我做最后的心電圖,宣布老人的死亡時刻,她女兒終于開始低泣。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因為使用嗎啡止痛,她的臉竟然給我一種慈祥幸福的感覺。我輕聲對她女兒說:“你媽媽走得沒有痛苦。”她起身對我鞠了一躬,說:“謝謝你,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