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緣
“小房間窗戶卡住了。”
“嗯……”
“晚上要下暴雨。”
“嗯……”
“瞳瞳姐?”
瞳瞳在照鏡子,她一照起鏡子,就像進了另一個次元。
“瞳瞳姐,瞳瞳?”
“什么事?哦,知道了。”
瞳瞳說她知道了,那就沒我什么事了。那個房間的窗戶卡住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五月天氣暖和后,窗戶打開來就再也關不上。房間朝北,只有一個單人床,一個塑料衣櫥,一個小桌,一直空著。有時瞳瞳的朋友來玩,喝醉了,玩得太晚了,他們寧可在一樓沙發(fā)上湊合,也不想睡那小房間。那個房間一進去就感到說不出的壓抑。瞳瞳說,那房里死過人。
瞳瞳一只眼大,一只眼小,她總說她有陰陽眼,可以看見一般人看不到的東西。如果這是真的,豈不是很可怕?瞳瞳說,有什么好怕,就那么回事。
我問她,你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好壞嗎?瞳瞳只是翻翻白眼反問,怎么樣是好,怎么樣又是壞?
今天是周六,周六向來由我負責買晚飯,正正經(jīng)經(jīng)有菜有飯有湯的晚飯。這算是我跟瞳瞳和豆哥的每周聚會。平日我們各有各的作息,雖然住在一個屋檐下,大家各懷心事,遇到了,也把對方當作空氣一樣。但到了周六,大家都放松下來了,我們就會像家人室友一樣,好好一起吃頓飯。
今天我想搞點新花樣。從市場里買了雞腿肉、紅蘿卜和土豆,在超市買了咖喱醬,辛辣味的和不辣的各買一盒,因為豆哥吃辣,瞳瞳有時吃有時不吃,要看她皮膚狀況。她的皮膚狀況特別多,可能是保養(yǎng)品、水光針、玻尿酸、埋線、按摩各種整,皮膚也就時好時壞。至于我,我是無所謂的,只要是加了土豆、紅蘿卜的日式咖喱雞,醬汁濃稠,淋在白米飯上。
食材都堆在廚房臺子上,我打算五點半動工,七點開飯。這個時間是固定的,即使有人沒到,七點也會開飯。豆哥一早出去了,不知道今天會不會帶人回來吃飯。一鍋咖喱雞,一鍋米飯,應該夠的,瞳瞳吃正餐時都在減肥。我還準備了一打啤酒,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我從來沒喝醉過,因為我一喝酒就會哭
剛有點酒意,剛覺得一股哀傷從腹部涌起,心開始又綿又酸時,酒罐就被拿走了。但是今天,我無論如何不哭,我十八了。我要跟他們一樣,喝多了就嘰嘰發(fā)笑,瞳瞳笑到捏她最寶貝的臉,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豆哥笑到掀桌子,酒醒后咒罵著去收拾,把碎掉的碗盤賠給瞳瞳。
咖喱雞怎么做?我回想媽媽操作的程序。我曾經(jīng)幫過忙的,不是嗎?媽媽讓我削紅蘿卜皮,要我當心削到手指頭。刨刀和菜刀,平時不讓我碰的,但媽媽說女孩家總要學做菜,有她在旁邊盯著,就不會出意外。土豆皮更難削了,它的表面凹凸不平,刨刀常卡在芽眼小渦,本來很順地往下刨,突然間動不了。我使勁,削落一塊厚厚的皮。我再用刀尖挖那一個個深褐色的眼,然后切塊。一刀剖開兩半,再切兩半,再兩半……是不是切得太小了?
把切好的丁塊全掃到一個洗干凈的外賣盒。砧板沖凈了,接下來切洋蔥。唰唰唰,刀起刀落,圓滾滾的洋蔥倒下了,散落了,四肢分離在砧板上,比血更沖的氣味竄進鼻腔。我不喜歡這味道,可是媽媽說過,放點洋蔥可以去掉肉的腥味,讓湯頭更甜。好吧,這是媽媽的食譜。
雞腿買了六根,我想豆哥和他的朋友會喜歡多吃點肉,爸爸就是這樣,北人食麥,“男人食肉”。老板已經(jīng)幫我把骨頭剔出來,我摸摸黏滑的肉,肉上的黃皮,皮下的黃脂,我又戳戳骨頭,上頭殘留著肉屑和筋條。我想到這根骨頭帶著血肉時,長在一只雞身上,它用它向前踱步、啄食、追逐別的雞,又或者只是用它長時間定定地立在籠子里。飼養(yǎng)的肉雞從蛋里孵出后,就在籠子里長大,一年,兩年?兩年就老了,肉不嫩了。
奶奶有一回來家里住,從市場買了一只老母雞,說要給爸爸燉湯。老母雞拴在陽臺上,隔天要殺時,發(fā)現(xiàn)它下了個蛋。
妹妹為什么哭?
母雞,可憐。
天冷了,奶奶燉老母雞湯給大家進補。
一定要殺它嗎?
不能養(yǎng)在陽臺的。
十歲的我的淚珠一直滾下來,說不清為什么覺得母雞可憐。是因為,它臨死都還在下蛋吧?在雞場每天都準時下蛋,這兩天沒吃沒喝也乖乖下蛋。它知不知道死到臨頭了呢?
我打了個哆嗦,手里的菜刀沉了沉。
起油鍋,洋蔥炒到有點焦,現(xiàn)在這味道就好聞了,下鍋前那么生猛刺鼻,下鍋后服軟放出香味。爸爸曾帶我去看一個表演,在紐約。紐約有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劇場,爸爸帶我去的那個靠近河邊,以前是屠宰場,改成了小劇場。演員在舞臺上說話、泡澡、吃飯,有只平底鍋里放了奶油和洋蔥,小火加熱。我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只記得男演員的光屁股,還有這香味。
妹妹才幾歲,都出國好幾趟了,爸爸媽媽以前留學的地方,也去過了。
但是我沒去過天堂。
所有東西都放進煲鍋里煮。小火。是現(xiàn)在加醬還是煮好了再加?我準備手機上查一下食譜,有人按門鈴。瞳瞳的朋友都是推門而入,來的一定是陌生人。
白天大門不鎖的,我總是在房子里,這里也沒什么貴重物品。比起我過去住的地方,這里簡直就是破爛堆。
這個房子是兩層紅磚房,跟隔壁共一堵墻,馬蹄形的一圈空地,堆著雜物,角落有塊地,瞳瞳說有蔥有蒜有小辣椒,還有薄荷葉,夏天可以采來泡茶去暑。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雜草。
我走過院子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女人,看到我時,眼睛里流露出一種恐懼的神情,似乎想轉身就跑。她很瘦,穿著一件圓領洋裝,一格格洗衣板的前胸,牙簽似的手和腳,細得能一把折斷。
“你找誰?”
“我,我可以進去看看嗎?”
看看?這又不是歷史建筑,不過是瞳瞳的朋友借給她的房子,過兩年要拆掉的。
“可以嗎?”
“你想做什么?”我知道不能放她進去,來意不明,而且,瞳瞳不會喜歡這么瘦的人。
“我只是想進去看看……”女人可憐兮兮的。
“你要看什么?”瞳瞳出現(xiàn)了,擺出大姐的模樣。
“這位姐,我在這個房子里長大的,最近才回來,很想看看。”
瞳瞳盯著這個人。她是不是看穿這女人的底細了?
她招手:“進來吧,想看就看。”
這女人一進來就熟門熟路,看看院子,搖頭,走進房子里,東張西望,像在找尋過去的痕跡。
“變了,變了很多。”
既然進了門,瞳瞳就拿出招待客人的神氣。“喝點什么?”
這個女人說可以喝點涼水,走了一段路過來的,這里的路還是那么坑坑洼洼。
“公交車已經(jīng)到了路口,去城里方便的。”
“是啊,我在路口下車,走進來,不敢按門鈴,又走回去,這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趟。是不是特別傻?”
瞳瞳看著她,不說是或不是。
“我常夢見這個房子,我是在這里長大的。”女人講話有點喘,好像很激動,“謝謝你們讓我進來,我知道這樣很冒失,但是,很多東西都不在了,變得太快,既然它還在,我就想來看看。”
“你就看吧。”瞳瞳說。
“你們,是姐妹?我姓陸,叫我小陸好了,真是謝謝你們。”
小陸把水喝光了,我又給她倒了一杯。
“要下雨了。”我說,“氣象說今晚有暴雨。”
“啊,我可以去二樓看一眼嗎?看看我的房間?看完我就走。”
瞳瞳聳聳肩。
我?guī)£懮蠘牵簧蠘蔷椭北寄莻€小房間。房間就是那么小,她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不知道在看什么。我想到自己以前的房間。媽媽給我布置得那么舒適那么美,水藍色的窗簾,粉紅色的床單蕾絲床罩,小豬抱枕,我的座椅有粉紅色的軟墊,桌上都是爸爸從各地給我?guī)Щ貋淼男⊥嬉猓易類勰莻€奧地利的八音盒,把銅金色的發(fā)條旋緊了,它就唱起月光曲,芭蕾舞女踮著腳尖,一腳懸空轉圈子……
小陸手搭在骯臟的窗臺上,往外看。這里的房子疏疏落落,平房或是像我們這樣兩三層樓高的紅磚房,家家都有小庭院。從這個朝北的窗子,可以一直看到遠處那條河,河上有時會走著貨船。河水渾濁,連魚都沒有。如果風向不對,會飄來一股惡臭。
天色更暗了,已經(jīng)在飄雨。
“雨會潑進來的。”她使勁掰窗戶,單手,雙手,發(fā)出哼哼的使勁聲。
“卡住了。”我說。
她放棄了,又看著窗外。
“你在看什么?”
“那里,”她用手指著,“那里,曾經(jīng)有一間小平房。”
“是嗎?”我看一眼,半人高的野草間依稀有半片房舍,一堵斷墻。
“以前那里住了個女孩,黃昏的時候她總是爬到屋頂上坐,我在窗邊看著她,互相招手。我們每天都在窗邊打招呼,可是在外頭遇見了,卻從不說話。她的爸媽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有個奶奶……”
“雨要下大了。”
“嗯,走吧。”
小陸借了把傘,心事重重走進雨中。
被小陸一攪亂,我根本忘了爐上的咖喱雞,湯汁都燒干了。我再倒一些水進去,煮沸了加咖喱醬。這時豆哥回來了,帶了一個沒見過的男孩,看著跟我差不多年紀。兩個人頭發(fā)黑潮潮的,脫掉的鞋子上全是泥。
“什么東西燒焦了?”他夸張地四處嗅了一下,“嗯,我最喜歡吃燒焦的東西,特別香。”
豆哥顯然心情極佳。照平時,他應該會拒絕吃這頓晚飯。他把我拉過去介紹給他的新朋友,“這是小妹,他是馬克。”
我們四個人坐下來吃咖喱雞飯。咖喱雞里有焦黑的洋蔥,他們吃得不多,只是喝酒抽煙。外頭的雨聲時大時小,像一個發(fā)脾氣的人,一會兒委屈訴苦,一會兒呼天搶地。突然間,雨聲嘩嘩從四面八方炸起,還刮起狂風,窗子格格作響。我想院子一定積水了,瞳瞳的菜園淹掉了。豆哥一腳把內門踢上。
“豆哥,你可以把小房間的窗戶關上嗎?”
豆哥不理我,他一只手摟著馬克,馬克在滑手機。瞳瞳開始笑起來了。我分不清自己是想笑還是想哭,今天是我的生日。
過生日時,媽媽總會煮一鍋咖喱雞。她會做意大利面、紅酒牛肉,蒜烤羊排,西班牙焗飯、日本壽司各種料理,但只有咖喱飯一吃進肚子,身子會熱烘烘的,打從心里感到溫暖愜意。我有三年沒吃咖喱飯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室內大亮,外頭陽光普照。我的房間有扇朝東的大窗,如果一夜沒睡,可以看到旭日從遠處樹林慢慢現(xiàn)身,閉上眼睛,光影在眼前跳動,再睜開時,它已經(jīng)神氣活現(xiàn)在半空中。這時,我可以安心睡覺了,有時睡到中午才起。
一年前搬進來時,房間里擺著一些破爛家具,油漆大片剝落,天花板和地板有可疑的漬跡,還有長蜈蚣和大蜘蛛。我曾是個看到什么蟲都要尖叫的女孩,但我只是安靜地看著它們,它們不再能觸發(fā)惡心恐懼的反應機制,就像媽媽說的,生了孩子之后,女人就不那么怕痛了。但我還是把那張彈簧突出中央凹陷發(fā)出異味的床墊,換成了軟硬適中的席夢思。新床墊送來時,瞳瞳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破壞了我們之間無言的默契,那個默契在她同意我搬進來時就建立了:我將百分之百接受這房子的一切,不管它跟我原來的生活空間有多么不同。我沒跟瞳瞳說的是,沉入夢鄉(xiāng)時,我回到了過去的我,而那個我是睡不慣這種爛床墊的。
很神奇地,沒有人睡倒在客廳,地上也沒有嘔吐穢物。桌上當然是杯盤狼藉,還有隔夜的焦味和酒臭。我把窗戶打開,暴雨后的空氣那么清新。難道必須忍受風雨,才會有這樣的陽光和清風?這太虐了。“天地不仁”,爸爸曾經(jīng)說過,當他讀著世界各地的天災人禍時,“以萬物為芻狗”。打開內門,院子里的水退了,到處是污泥垃圾,蝸牛蚯蚓地上亂爬。這時有人推門進來。
“是你?”
“哎,我想敲門的,門沒關。”
昨天沒人記得鎖門。那樣的暴雨,宵小也躲雨去了吧?
“我來還傘。”
我接過那把傘,傘葉整整齊齊束起。
“我給你們帶了包子。早餐吃了嗎?”她晃晃手里的塑料袋。
“進來坐吧。”
她一進屋就倒抽一口氣,屋里像打過仗一樣。我沒多做解釋,動手收拾桌子。瞳瞳下樓來了,她宿醉頭痛、一張臭臉,看到小陸一點也不驚訝,打開冰箱又關上。
“瞳瞳姐,要不要喝點熱茶?”
“不喝,記得買可樂。”
我說好,雖然這個月的錢花得差不多了。我?guī)痛蠹姨砹藗€新炒鍋,換掉發(fā)霉的砧板和筷子,付了修洗衣機的錢。
瞳瞳沒錢。她在城里一個美容美體中心上班,本來是美甲師,老板讓她上培訓班學文眉和文眼線,還學給人打美容針。她自己也打,員工價。她嫌小腿粗,打了去肌肉的針,走路容易累;嫌臉大,打了消咬肌的針,咬硬東西變得費力。臉上埋了線,說可以提拉臉部線條。美白針和水光針,每隔一段時日就要打,維持效果。她現(xiàn)在跟我第一次見到時很不一樣,新整出來的臉皮緊緊繃在骨架上,像日光燈般白得發(fā)亮,我想到服飾店里光頭的假人,它們的皮膚沒有毛細孔。最近她一直在為體重發(fā)愁。她已經(jīng)換了一張臉,也許有一天會想換身體。
可以嗎?換個身體活下去,就像寄居蟹換殼。
瞳瞳常游說豆哥做項目。豆哥也愛美,總是幻想著瘦扁的身軀能有兩球臂肌和八塊腹肌,他一年四季反戴棒球帽,連帽或寬大的長恤衫低腰褲,只穿好球鞋,還讓瞳瞳給做了韓式半永久文眉。瞳瞳或豆哥出門時,幾無例外都會精心打扮。走在城中心繁華的馬路上,沒有人會猜到,他們口袋空空,卡上有債,晚上睡在爛床墊上。
瞳瞳沒有游說我做任何項目。現(xiàn)在的我就跟鬼一樣,你怎么要求一個鬼愛美、追求美?你得讓它先變回人。但是她知道每個月我的銀行卡上會轉進來一筆錢,這是城里那套公寓的租金。賠償金什么的,奶奶保管著,我靠這租金活了下來。我無所謂,真的,當初哪想得到三年后我還給自己做了一鍋咖喱雞。
我回到廚房時,瞳瞳宣布我們有了新室友。
小陸搬進那個小房間。她搬來幾口箱子,神秘兮兮成天躲在房里,出來一定把房門關上。我以為她收拾好就會邀請我們參觀,但她提都不提。
小陸會做飯,這讓豆哥十分滿意。周六還是我負責買菜,小陸掌廚。我們吃著喝著,傳著手機上讀到的段子,分享逗趣的視頻,我們侃什么東西好吃,什么地方好玩。我們不問別人給瞳瞳多少房租,或用什么其他方式付房租,不問在哪里打工,為什么這陣子不用工作。我們很少談家庭,不說自己為什么在這里,但是總會有些蛛絲馬跡,總能找到線索。
我們抱團取暖,那暖意不是從別人的安慰里來,是從苦難。你需要確認自己不是最倒霉的、最沒有愛的、最底層的那個。每當周六的晚餐結束,那通常都到了晚上十一二點,我們步履搖晃近乎虛脫走回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嗝出食物和酒的酸味,嘴唇焦裂身上帶著汗臭,我們對自己說,還有人比我們更可憐。我們太需要別人的噩運、意外和悲劇,在其中,我們真心地流淚。
瞳瞳告訴小陸,小妹最好笑了,天再冷,她在屋里也不穿外套,吃水果要削皮切塊,放在盤子里……豆哥說,小妹坐在那里的樣子,好像等著我們給她上菜倒茶……小陸也說了,小妹為什么總是一本正經(jīng)呢,為什么不能放輕松?
我一直不知道還有別的世界,當時我的世界里有爸爸媽媽、老師和同學、波斯貓悠悠、鋼琴和芭蕾。爸爸要我將來出國讀書,媽媽要我成為一個淑女。在人生天平上,我曾經(jīng)比他們幸福太多,所以此刻我直墜萬丈深淵……
等我回過神來,瞳瞳和豆哥正在說,錢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它可以讓你得到想要的一切,包括新的臉或身體,包括愛人。我不同意。我說本來我有親人,意外理賠金把我從這個家踢出來了。
“那種家有什么好留戀?”豆哥不屑地說。豆哥家里的人已經(jīng)當他死了。他常在網(wǎng)吧和夜店徘徊,常換工作,勤換愛人。
金錢真是個方便的理由,人人都能接受,它比感情簡單多了。我沒說的是,金錢的確制造了矛盾,但是大伯曾經(jīng)要我搬去同住,繼續(xù)上學,奶奶曾經(jīng)到處求偏方,要把我變回原樣。親人憐惜我,因為我是血親,他們也厭憎我,因為我是重擔。他們一直要我忘掉,要我勇敢,可是我站在他們面前,臉上血淋淋刻著“悲劇”二字,害得他們也忘不掉。
如果能忘記,誰愿意想起呢?日子過著過著,就過去了。除非,你自己就是那個要被遺忘的悲劇。
“這真的是你的舊家?”瞳瞳突然問小陸,瞪著眼睛,大小眼睛的眼神殊異,就像一對異卵雙胞胎。
小陸點點頭。她已經(jīng)搬進來兩個月了,我們還是不清楚她的底細。但是她不開口,我們就不問。
這一帶比從前破敗許多,鄰鎮(zhèn)因為有名人故居發(fā)展起旅游業(yè),更顯此地的蕭條,居民逐漸搬走,留下破房子,住進收破爛的、野貓野狗和來歷不明的人。我們每個人都有童年,都有那么一間房子是夢里常出現(xiàn)的,但有多少人會刻意回去住呢?你應該已經(jīng)往前行去了,學業(yè)、工作、伴侶,屬于不同階段的人、事、物,拉著你往某個方向而去。即使這是小陸的舊家,她也不應該在這里。
小陸臉黃而憔悴。我殷切望著她,準備好擁抱她心碎的過去,寄望她可以取代我在底層的位置。
我接管了瞳瞳的菜園。拔掉雜草,尋找香草,什么都沒找到。我松土,埋下市場買來的種子,澆水,弄得一身泥。
“應該春天種的。”瞳瞳伸了個懶腰,“長不出來的。”
寒露之后,迎來霜降,聞到陣陣桂花香。我抬頭看,天空灰藍,白云如絮,風吹在身上微寒,二樓有扇窗敞開著,那扇窗卡住了。
小陸在門上加了鎖。只要她出門,房間都是鎖上的。但是,當她在樓下做飯或上廁所時,那鎖頭只是輕輕搭上,沒有插實。
我輕輕撥開鎖頭,像鬼一樣飄進房里。
房間里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家具以外的空間都被紙箱占滿。小桌上擺著鏡子化妝品紙巾筆記本各種雜物,床上堆滿換下來的衣物,有個硬紙箱倒過來當工作臺,上頭放著布塊、紙頭、泡棉、針線、剪刀,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已經(jīng)注意到了,許多打扮體面光鮮的人,是從雜亂不堪的地方走出去的。小陸的房間亂到有種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但是這房間在空的時候,也讓人不舒服。瞳瞳說,那是因為這里死過人。
我準備離開,突然看到床上衣物中,有雙眼睛看著我。那雙眼睛一大一小,我心頭一顫。
雖然小陸有可能隨時出現(xiàn)在門口,我還是俯身撥開衣物,揪出那個盯著我看的布娃娃。娃娃的一個眼睛又圓又大,一個眼睛只有一條縫,流下一滴黑色的淚珠,表情詭異,蕾絲連衣裙下的身體塞滿泡棉,臃腫不堪。
小陸為什么要把這個娃娃變成瞳瞳的模樣?她的病態(tài)真讓人作嘔。我從衣物堆里翻出另一個娃娃,這是一個模樣清秀的男孩,長恤衫一截塞進褲腰,涂著兩道粗眉,反戴棒球帽。我的心怦怦直跳,在衣物堆里翻找,卻怎么也找不到。打開堆在地上的紙箱,竟然每一箱里頭都是娃娃,自制粗糙的布娃娃或經(jīng)過加工的現(xiàn)成娃娃,材質不同表情各異。我感到一種極度的惡心和恐懼,正想奪門而出時,跟她打了照面。
她就掛在門后,穿著白色小禮服的芭比,長度及腰的金發(fā),白膚高鼻,豐胸細腰,藍色的大眼睛下涂著黑眼圈,左眼到左耳之間,紅色馬克筆畫了一條蜈蚣般的傷疤。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門開了,我看到小陸,就像看到女巫,不知她每天對這些娃娃施什么妖術。
她伸手拉我,把我拉出房,拉到樓下,坐在餐桌前。爐上有鍋桂花酒釀圓子,她大概是去叫我下樓吃圓子的。
她盛了一碗放我面前,說今天她想起奶奶了。她的奶奶過世的前兩天還在做桂花糕,準備過重陽節(jié)。小時候過節(jié),別人家都是團圓的,只有她們家冷冷清清,但是奶奶每個節(jié)都過得很認真,所有節(jié)日過完,一年就過去了。
“小妹,你們過中元節(jié)嗎?”
“我們過萬圣節(jié),西洋的鬼節(jié),每一年,我媽媽會幫我打扮,我扮過小仙女,扮過老巫婆,扮過老虎和蜜蜂,各種造型。”
“還是中元節(jié)有意思。”
小陸的奶奶教她用紙折荷花燈,當中插燭,放到河上。奶奶說,把死去親人的名字和祝禱寫在燈上,水燈能穿越陰陽之界傳訊給親人。水燈漂得越遠,這一年的運氣越好,因為水鬼幫你托著燈,討鬼喜歡的人,不會有厄運。小陸的荷花燈卻總是一下水就翻覆,或是被水草絆住,在原地打轉。
鬼都不喜歡的小陸,有一天在路上撿到一個洋娃娃,娃娃衣服破爛,眼鼻壞損,就像失魂落魄的她。她把娃娃抱在懷里,就像有人抱住了她,感到了一絲暖意。
“我沒有朋友,但是我有娃娃,我買娃娃,自己縫娃娃,把它們變成那些跟我擦肩而過的人……”她說,“我愛它們,它們也愛我,我哭的時候,最愛我的娃娃也陪著流眼淚,真的,我沒騙你。”
我低頭吃圓子。小陸的腦子是不是有點不正常?
“我是騙了你們。”她喘著氣說,“這其實是那個女孩的家,我總是在屋頂上對她招手,她的爸爸是數(shù)學老師,媽媽是語文老師,她文文靜靜很有禮貌,就是那種很有教養(yǎng)的女孩。”
“那時這棟紅磚房,每扇窗都飄著米白色的窗簾,院子里種了五顏六色的花草,一棵九重葛,開滿紫色的花。他們還養(yǎng)了一只長毛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汪汪叫,兩只耳朵翻到腦后,樣子很滑稽,他們叫它易兒。他們是我見過最幸福的一家。”
有一天放學,小陸和女孩在路上碰見了,彼此沒說一句話,卻默默一起向前走,走到了河邊。那時河水還是清澈的,小陸脫了鞋襪把腳泡進河里,女孩卻離河三步遠,說爸媽不讓她靠近水。小陸腳尖一下一下踢著水花,五指在身邊濕潤的小草里穿掠,它們有種難言的沁人香氣,那女孩只是在旁看著。小陸把她拉過來,看兩人在水中搖晃的倒影。她們都穿著校服,梳著辮子,身高一般無二。就在那一刻,有個聲音告訴小陸:如果這女孩死了,你就可以變成她。
換一張臉,換一個身體,換一種人生。
“她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眼神很柔和,我知道那是因為沒有人咒罵她,沒有人打她踢她,沒有人說她是個討債鬼,當初不該生下她。
“她很喜歡跟我一起站在河邊,看水里的魚和蝌蚪,有時會有長腳的白鷺飛來,還有小粉蝶和蜻蜓。我牽著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軟,像奶奶做的小饅頭。我真的很喜歡她,喜歡到很想變成她。”
我推開空碗。眼前是個殺人犯嗎?“她死了嗎?”
“死了。”
小陸有一段時日沒見到女孩,她的門窗緊閉。有一天,一輛小貨車開進來,從屋子里搬出許多家具。這家人搬走了,不知去向。奶奶說那個女孩突然生重病死了。他們把狗也丟下了。易兒一直垂著尾巴在附近徘徊,嗚嗚哭著找主人,小陸把自己的飯喂它,可是奶奶不讓她養(yǎng),有一天,它也不見了……
小陸閉上眼睛,仿佛那痛心的一幕又重現(xiàn)。
“她不是因你而死的,人各有命,這是她的命。”我竟然把奶奶開解我的話,說給小陸聽。這些話是那么老生常談,可是不歸于命,又該怎么看待這些莫名其妙的噩運?
小陸看著我,似乎想問什么,但她只是給自己也盛了一碗圓子。
周六的晚餐,小陸做了炒飯,有火腿丁、青椒塊、胡蘿卜丁和蛋花,顏色挺好看。她還弄了一個豬骨熬的小火鍋,擺了魚丸蝦餃筍片豆皮和大蘿卜,加了一包韓國泡菜一起煮,熱乎乎紅通通上了桌。豆哥沒帶朋友來,悶頭吃了一會兒,把外衣脫了,左臂上飛起一群大大小小的蝙蝠刺青。小陸會把這群蝙蝠記錄下來嗎?
“哎,我說,各位,親愛的。”瞳瞳一開口,我才發(fā)現(xiàn)她今天話很少,“我宣布一件事,年底前,大家要各自找地方了。”
瞳瞳說,地產(chǎn)商的開發(fā)計劃終于批下來,那條臭死人的河要疏浚,搭建河邊步道,這里要建水景高層公寓。城里的房價高,驕傲的城里人開始往外搬,事實上,他們早就開始往外搬,這里有車直接進城,將來還會有接駁車……
“反正我們得滾蛋了。”瞳瞳作結。
我們都不吭聲。
幫小陸收拾好廚房,我跟著她上樓,很有默契地進了她的房間。大小眼娃娃換了一件墨綠色的絲絨裙,更添神秘,男孩拿掉帽子系條花頭巾,顯得很神氣,長疤芭比則帶著天生的優(yōu)雅立在床頭,穿一件粉紅色睡袍。我隨手拿起一個做到一半的娃娃,一只手臂已被縫上那光禿禿的身體。
小陸坐在床上,隨手抱芭比入懷,撫摸那柔順光亮的金發(fā)。一個成人抱著芭比娃娃,看起來有點怪,何況那娃,那娃……
我沖口而出:“他們,也被縫起來的。”手臂縫上,小腿縫上,頭頸和身體。
小陸沒追問,只是溫柔地撫愛著懷里的娃娃。
時間慢下來了……急跳的心緩下來了……
我把娃娃放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流浪慣了,離開這里,就去別的什么地方吧。你還有沒有家?不回家嗎?”
回家?沒想過。難道我真的不繼續(xù)讀書,不取回屬于我的東西,不回到我原來的世界?
“萬圣節(jié)就要到了,”我突然有個主意,“我們一起過萬圣節(jié)吧!”
中元節(jié)是關于超度祭祀,關于活人怎么討好死人,而萬圣節(jié)是關于怎么面對恐懼。我們扮成可怕的吸血鬼和巫婆,眼珠凸出滿臉鮮血或根本就是骷髏,我們驚嚇別人,只是為了好玩。如果你能拿它來開玩笑,你就不可能真的很害怕,或者說,如果你能笑,你就不會那么害怕。
小陸說她不知道該怎么過萬圣節(jié),我說她天生就有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本領。
十月的最后一天晚上,天上疏疏落落幾顆星子,月光就像霧一樣冷而濕。我們以小陸舊家的斷垣殘壁做舞臺,娃娃有的騎在傾頹的墻頭,有的藏身草叢,有的從石縫間露出白臉。孤傲的長疤芭比,一點也不用化裝就妥妥地融入,她端著架子坐在只有窗框沒有玻璃的窗邊。
對這一切,豆哥吐舌頭扮鬼臉,瞳瞳掛著一絲莫測高深的微笑,我則充滿了“辦家家”的歡喜。最興奮的是小陸,她蒼黃的臉上浮著紅暈,時不時要做個深呼吸。她懷里緊抱著一個梳長辮子穿白衣藍裙的洋娃娃,大而圓的眼睛,深深的眼眶里蓄著黃色的銹水,臉蛋手臂和腳掌都因為長年的撫摸磨損了。小陸最后把這娃娃也放到了窗臺上,跟芭比并排。
我們的手機亮起電筒,四處亂照,光影中,那些娃娃的表情更加詭異,帶著幾絲邪氣,尤其當我們把強光直接打在它們臉上時。豆哥講起看過的一部電影,里頭的娃娃被邪靈附身,情節(jié)非常恐怖,他邊講邊演,我不時啊啊地尖叫,雖然這一切是我的主意。瞳瞳把一個紅燈籠掛上門楣,魅魅的紅光搖曳,四周顯得更加陰氣森森。我于是把手電筒對準下巴,翻眼吐舌頭,臉上長蟲似的疤像在蠕動……他們三人都倒抽一口冷氣,看到他們被嚇到的模樣,我爆出一聲尖笑,大家笑成一團,過節(jié)的氣氛于此達到最高潮!
鬧了好一會兒,豆哥的口哨吹不動了,之前他強調晚上吹口哨會招鬼的,瞳瞳取下燈籠,我們把娃娃收集好,放進袋里。小陸從口袋里掏出四朵紙折的荷花,“放水燈去吧!”
放水燈?我們互看一眼,覺得也無不可,甚至,覺得很妙。
瞳瞳提著紅燈籠引路,在地上投下環(huán)射出去的光圈,其他人用手機電筒照路,摸著到了河邊。深秋的河水不那么臭,也沒有蚊蟲,黑色的水面上有一條條幽幽晃動的光影。小陸的荷花沒有插蠟燭,我們一人拿一個,小心翼翼踩著雜草靠近水邊,考慮著從哪里放我們的荷花,好讓它穩(wěn)穩(wěn)地浮在水面上,漂得越遠越好。
“一起放吧!”瞳瞳一聲令下,大家把荷花輕輕丟到水里,手電筒的光緊緊跟著自己的花。
四朵花都安然落在水面,但每一朵都搖搖晃晃,隨時就要沉沒,有的向前漂去,有的原地打轉。一陣風來,四朵花又聚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朵是誰的了。快呀,往前去啊,我在心里喊著。
有朵花往岸邊靠近,被浮萍菖蒲或什么植物給絆住了。大家把光都打在這朵花上,只見它動彈不得,待會兒紙泡爛了,就只能沉沒。
是誰的花呢?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問。這時,我們只想這朵花趕緊往前漂。
“走吧,走吧!”向來冷靜的瞳瞳也喊了出來。
這時那花旋了一下,竟然脫身而出,開始一晃一晃往前去。大家一陣歡呼。其他的花,這時早已不知去向。大家舉著手電筒在水面上照來照去,什么都沒有,遠處只有漆黑,最后這朵花也不見了。
好一會兒,我們只是看著這條黑色的河,感覺它在夜霧里吞吐著什么。吞吐著蓋了油布的貨船,吞吐著水里的魚岸邊的草,吞吐著小陸和女孩拉著手的倒影,生生死死的殘骸余溫和嘆息,晝夜不舍吞吐著,一百年、兩百年,或更久。
河水吞吐著,四朵花也許已經(jīng)沉到河底,這是它們的宿命。但是此刻,我仿佛也有了陰陽眼,看到現(xiàn)實也看到夢境,看到過去也看到未來,看到娃娃們飛起飄在半空中,看到爸媽在半空中凝望著我,看到四朵荷花被水鬼托著一晃一晃向前,順著河水往下,朝它們想去的地方,前進。
責任編輯 杜小燁